锦王妃的声音终越来越小。
她站在房间窗前,看着好几个仵作打扮的人飞快奔来,径直进了锦王所在的房间;看见刑部官员一个个出现,站在院子四周,他们默不作声,只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做错事等待受训的模样。
刑部出大事了!
而这件大事,不在别的地方,正是锦王房间。
秦皇亲自前来,半夜,火急火燎,仵作,出大事……
关键词一个接一个浮现在脑海,锦王妃只觉整个人摇摇欲坠,她的双手使劲撑在窗台,用最后一点点期翼支撑她没有倒下。
锦王妃旁边两个房间,侧妃的情况不比她好很多,皆是泪流满面,哽咽着叫着“爷”。
……
房间里。
锦王躺在地上,蜷曲的姿势。
他穿着白色囚衣,头发凌乱的披散在地上,唇角有血,地上也有拳头大的一小摊,粘稠的,尚未干透。
他的双脚皆扣着镣铐,镣铐十余丈,另一头死死钉在墙里。
有限的自由,永远的囚禁。
只是,此刻,自由与囚禁对于锦王来说,都完全已没了意义。
秦皇坐在房间里唯一一个凳子上,他的眼睛里满是浑浊。
这不是他第一次死儿子,却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如此心疼。
锦王,这个从小到大被他宠着长大的儿子,虽说注定是夺嫡路上的牺牲品,却没想到,他会以如此悲凉的方式落幕。
秦曜阳和刑部尚书皆站在秦皇身后,从他们进入这个房间开始,便没有主动发布过任何一道命令,一切以秦皇的命令为准。
“裕王……”秦皇开口。
沉沉的声音,带着死一般的寂。
“儿臣在。”秦曜阳躬身,声音中同样满是沉重。
“朕老是在想……锦王既能给姜东一准备龟息丹,自然也能给自己准备……按照先前他从宫里拿出的药材,远不止炼制一枚的量……会不会他也吃了龟息丹……他没有死,他只是睡着了?”
秦皇语速很慢,带着深刻的绝望和浓浓的期翼。
他在等,等秦曜阳给他一个能让他松一口气的答案。
“回父皇,儿臣……不知。”秦曜阳的语气又沉重几分。
他微叹了一口气,对正在检查锦王尸体的仵作道:“你们都轻点,别把锦王弄疼了。”
众仵作抬头,互相看过一眼,皆从彼此眼神中看到无奈。
他们对龟息丹不熟,但就锦王的身体情况,怕是真死了。
“是。”有仵作垂首。
“现在情况怎样?可有发现?”秦曜阳问。
“回王爷话,锦王身上没有外伤,血中有毒,应是中毒身亡。”有仵作躬身答,“至于是什么时候中毒,毒液残留在哪个部位,还需要进一步检验。”
听得这话,秦曜阳下意识朝秦皇看去,只见秦皇脸色很难看,浑身散发着浓浓冷气。
他瞪过仵作一眼,随即打补丁:“父皇勿怪,龟息丹实在太少见,这些仵作怕是一辈子也没见过。”
“没见过?那就找一个见过的人来。”秦皇语气很硬,摆明了认定锦王没死。
秦曜阳和刑部尚书皆内心叹一口气,龟息丹那样珍贵的东西,哪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见过且能分辨服用后状态”的人?
“你们都先退下。”秦曜阳对仵作们道,“今日看到的,不许对外说一个字。”
“是。”仵作们垂首躬身,随即朝秦皇磕头跪安。
“出去的时候,看看霍坤来了没?若来了,叫他进来。”秦曜阳再补充吩咐。
“是,小的们遵命。”仵作们依次退了出去。
房间里很快只剩下秦皇、秦曜阳、刑部尚书以及裴公公。
“霍坤是谁?”秦皇问,“他见过龟息丹?”
“回父皇,霍坤是刑部一主事,仵作出生,他祖上曾出过一刑部尚书。”秦曜阳答。
“是那个霍?”秦皇显然已想到霍坤祖上是谁。
“是。”秦曜阳答,“霍家有独门验尸手法,据说至今……”
“混账!”秦曜阳话没说完,已被秦皇暴力打断,“锦王死没死还是两说,验什么尸?!”
丧子之痛已完全冲淡弑父之恨,此刻的秦皇就盼着锦王没死。
秦曜阳也已意识到刚那句话的不妥之处,正想着如何弥补,就听秦皇再又吩咐:“叫凤青翎马上过来!其他人,都不必进来了!”
他说这句话时,霍坤恰走到门口,当下停住步伐,目光落在秦曜阳身上。
秦曜阳侧头,朝他略一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进来了。
霍坤垂首退下。
秦曜阳方才走到门口,叫裕王府侍卫回府请王妃过来一趟。
……
凤青翎是在半个时辰后到的。
此刻,天已微亮。
走进刑部天牢这个特殊的院落后,她快速看过周围环境,径直往敞开着大门,一眼能看见秦皇、秦曜阳等人所在的房间走去。
在过来之前,侍卫已把大概情况给她讲述了一次,她心里略略有底。
“皇上,裕王妃到了。”站在门口的裴公公躬身汇报。
“叫她进来。”秦皇开口。
他的声音很是低沉,凤青翎瞬间想到一个词语:迟暮老人。
她走进房间,按照规矩,第一件事就是行礼。
可她还没开口,甚至还没走到秦皇面前,秦皇已开口:“不用行礼了,你去看看老九。”
“是。”凤青翎道。
她没有急着走过去,而是先看了看锦王周围环境。
这里已被无数人踩踏过。
若锦王死于凶杀,这里是第一命案现场,那么,毫无疑问,现场已破坏。
这样的话,她不会说。
一旦说了,第一个遭殃的,怕就是秦曜阳。
秦皇不懂,难道你裕王也不懂吗?
“你在看什么?”秦皇问。
“看锦王。”凤青翎毫不犹豫,极认真道,“儿媳得先从各个角度观察一番,毕竟,有的毒,近看反而不容易看出来。”
秦皇不懂毒,而凤青翎这话又太专业,秦皇瞬间就信服了。
“有什么异常?”秦皇问。
凤青翎不急着答,而是围着锦王再走了一圈后,这才开口:“没有。”
她顿了一下,补充道:“锦王当时很痛苦。”
“怎么看出来?”秦皇问。
“表情和手上动作。”凤青翎言简意赅,锦王眉心紧紧皱着,十指紧握,完全痛不欲生。
她已经走到锦王面前蹲下。
锦王身体已被仵作翻来覆去检查过,此刻早已不是刚死时的姿势,凤青翎也不在意,她先翻了翻锦王的眼皮,看看他的眼珠子,然后用柔软的帕子在锦王鼻孔里卷了一下,再掰开他的嘴巴,同样用帕子卷了一圈,最后看看他的耳朵。
瞳孔涣散,鼻孔和口腔里有血,耳朵无异常。
凤青翎再看看地上那一摊半干的血迹,再用了一张干净的帕子沾了一下。
“麻烦——”她的目光看向刑部尚书,“麻烦大人请人端两碗清水来。”
凤青翎话音落,不等刑部尚书开口,秦皇已开口:“裴公公,你去办。”
“是,奴才遵旨。”裴公公亲自去取水。
凤青翎将目光投向刑部尚书,果然,他的脸色不是很好。
秦皇刚那句话,摆明了不信任刑部尚书。
不过这也难怪,谁让锦王死在刑部大牢呢?纵然锦王的死与他无关,他也脱不了监管不力的罪名。
……同样脱不了监管不力罪名的,还有秦曜阳。
凤青翎朝秦曜阳看过一眼,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心。
“你尽管检查,有什么说什么,朕要听真话。”秦皇叮嘱。
“是。”凤青翎乖巧答。
她心里想的却是:真要听真话吗?真话就是锦王已死,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瞧这身上的尸斑,这可不是服用了龟息丹就能有的。
龟息丹是让人停止呼吸,停止心跳,停止血液循环,陷入假死状态,而不是让人呈现出与尸体一模一样的状态。
换句话说:龟息丹不会让人身体僵硬,不会让人出现尸斑,不会让血液中的血红蛋白死亡,更不会让人逐渐腐烂……
这也就是为何姜东一只能早上服用龟息丹的原因,一旦死亡时间超过一个时辰,尸体就会出现紫红色斑块。
凤青翎很快再看了锦王脖子上的皮肤,然后揭开他身上衣服。
“青翎!”秦曜阳皱眉。
凤青翎茫然的看过秦曜阳,秦皇和刑部尚书也跟着侧头,目光落在秦曜阳身上。
秦曜阳脸上有些不自在:“男女授受不清。”
所以……刑部尚书几分无语,裕王爷这是在吃醋吗?吃一个尸体的醋?唉,占有欲能不能不要这么强?
凤青翎虽也无语,不过这事儿也不是第一次了,当年在匈奴,他就因她看尸体的身体醋过。风秦心里就两个字:出息!
只有秦皇身同感受多一点:“老九的身体,叫个其他人进来看看。”他顿了一下,“就之前裕王说那个霍坤。”
他虽很反感霍坤仵作出生,可不得不承认的是,仵作出生的人在检查人身体时,比其他人更细。
霍坤进房后,同样得到了减免行礼环节的待遇,秦皇简单吩咐了两句,意思是:裕王妃不是很方便看锦王身体,你进来给裕王妃打下手。
霍坤领命后,快步走到锦王双脚处。
“王妃?”
“你看看他全身紫红色斑块情况,待会儿说具体点。”
“是。”
霍坤注意到凤青翎的用词,不是“尸斑”,而是“紫红色斑块”,她在刻意回避某些用词。
霍坤比凤青翎更早到天牢,对秦皇的想法也知道一些,故没有多问,更没有自作主张的用专业知识挑战秦皇。
他很认真的执行了凤青翎命令,将“紫红色斑块”情况汇报得很清楚,再得出锦王是昨夜子时“中毒”的结论。
“到底是不是龟息丹?”秦皇有些急。
“回父皇……”凤青翎忽的迟疑了,似乎余下的话让她很为难,又似乎她还在纠结思索。
秦皇心里“咯噔”一下,他压住内心疼痛,一个字命令:“说!”
“回父皇,恐怕不是龟息丹。”凤青翎说着,将服用龟息丹后的症状给秦皇描述了一番。
凤青翎每说一句,秦皇心里就绝望一分。
待得凤青翎说完后,秦皇这才闭上眼睛,忍了许久的老泪,终于忍不住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
即便他是看惯杀戮,手上染满鲜血,对天家无情深刻体会过的帝王,此刻,依旧是痛。
“有其他可能吗?”问题如此苍白。
凤青翎看着秦皇,只觉他比头一天苍老了许多。
她把目光投向秦曜阳,只见秦曜阳略一点头,凤青翎迟疑了一下,道:“有。”
秦皇嘴角微勾,浮光掠影间,如水面上破碎的冰。
他看见了凤青翎投向秦曜阳的询问目光,也知凤青翎说的这个答案,怕是安慰成分居多,可他依旧忍不住想被骗下去。
“说。”
“龟息丹不是近几年才有,而是百年前就有。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谁也不知道有没有人配制出更优的药丸。”凤青翎道。
“也许,锦王服用这药,能让身体呈现出与真实死尸相同的状态。”凤青翎再道,“按照之前锦王从宫里拿出的药材,别说配置一颗龟息丹,怕是配制二三十颗都够了。”
“龟息丹极难配制,锦王身边必定有极擅炼药之人,那人有多大能耐,我们谁也不知。”凤青翎的意思很清晰:锦王吃的不是老配方的龟息丹,若真是假死,必定是新配方。
秦皇点头,神色缓了缓:“你建议如何?”
凤青翎想了下:“首先,无论是什么样的假死药,无论身体与尸体如何看起来一样,有一点永远不会变:尸体会腐烂,而尚有生机的身体不会,所以,父皇只需等几日。”
“其次,若锦王真安排的假死,后面必定还有动作。无论是盗走身体,还是把他从坟墓里挖出来。父皇若对锦王既往不咎,大可遂他意。”
秦皇犹豫:若按照凤青翎说的第一种情况,等,很可能在他们等的时间段,锦王真的断了生机;若是按照第二种情况,秦皇心里又有些不甘。
他没立即给出选择,而是下巴一抬,指着先前叫裴公公端来的清水:“你要的东西在这里。”
凤青翎“是”了一声,把两张带血的手帕丢进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