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皇穿着一件蓝灰色的袍子,衣服上除了同色暗纹,再没有多余的花色。
头发用玉冠束,鞋面也很简单,除了质材上乘,根本看不出半分身份象征。
他的身后,只跟着一个裴公公,一个侍卫。
裴公公和侍卫皆是更低调的打扮。
这三个人,从走进府邸起,虽有人看见,却无一人把他们往皇家联想,只当是周围富商听说锦王被贬,跑来看宅子。
“现在这些人啊,一听到锦王被贬,立即就想来捞便宜。”
“王爷卖不卖这宅子还两说。”
“不卖能怎么办?你没听圣旨说吗,这辈子都不能踏入京城了。”
“唉,这些人也真是,就算来看宅子,也不差这一两天。”
“王爷今日就要走,若来晚了,宅子就成别人的了。京城里,能比得上锦王府的,一个巴掌就数得过来。”
“咱这锦王府,若换做平时,这些阿猫阿狗哪进得来?”……
下人们有人在议论,秦皇身后裴公公很想出言训斥,这些狗奴才,竟敢对皇上不恭。
他张了张口,“大胆”二字尚未说出口,秦皇已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裴公公忙将背脊压得更弯,跟在秦皇身后,往里面走去。
因得锦王府快速落败,从前井井有条的秩序荡然无存,有外来人到王府这样大的事情,竟无一人汇报。
故,直到秦皇走到正厅,锦王府当权者们竟无一人知晓。
当然,这怪不得众下人,他们根本不认识秦皇。
秦皇虽说不是第一次到锦王府,却是第一次穿便服到锦王府。
从前,他每次来都是龙袍,下人们也从不敢看皇上的脸,对于他们来说,龙袍才象征着皇上。
……
锦王坐在正厅最中间最尊贵的座椅上。
他的背脊斜靠在椅背上,半个身体歪在扶手上,手上拿着圣旨,展开的状态。
圣旨遮住他的脸,也不知他是在看圣旨上的内容,还是发呆。
这样锦王,配合着正厅外面一团糟的景象,给人颓废之致的感觉。
秦皇站在正厅外面,没有跨步迈进厅门,也没有出声。
他就那样看着。
在他的印象中,他的这个儿子,从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他给他不次于太子的教育,给他莫大的权利,让他隐隐能与太子分庭抗争。
他的这个儿子,从弱冠之年开始,便一直是清朗的,谦谦君子一般,他从来没见过他颓废成这样。
一盏茶后,一炷香后……
锦王忽的感觉到有目光看着自己,下意识将圣旨往旁边移了移。
他的目光落在秦皇身上。
四目相对。
锦王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将圣旨往旁边桌子上一放,快步朝门口走去。
他的右手一撩袍摆,双膝已跪下——
“儿臣叩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锦王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显然是想到什么,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几欲听不见。
苦笑一声,微一摇头后,额头依然抵在地面。
“皇上恕罪,草民一时逾越。”
秦皇没动,也没说话,他的目光下垂,看着这个俯跪在地上的男子。
这个叫了他二十多年父皇的儿子,如今自称草民。
他的心头一酸,竟有些冲动扶他起来。
手指微动,秦皇最终忍下。
“打算什么时候离开?”秦皇问。
“收拾完了就走,不会超过两个时辰。”锦王顿了一下,“草民谢皇上前来,给草民叩谢皇上生育养育之恩的机会。”
锦王说着,挺直了背脊,然后叩首。
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
“草民不孝,辜负了皇上的期望,让皇上失望了!”
“从今往后,请皇上保重身体!草民不能陪伴在皇上身边了!”
“草民的母亲,只有草民一个儿子,往后一段时间,怕是会很伤心,请皇上多一点包容,善待于她。”
锦王说着,额头便不离开地面了,只贴在地上,不说话。
“你就没有其他想说的吗?”秦皇问,比如喊冤,比如求重新发落。
锦王摇头:“草民有罪,皇上圣旨上写得清清楚楚,草民自问全是事实。草民驭下不严,导致地方州郡买官卖官成风;草民嫉妒皇上疼爱裕王,对裕王痛下杀手,草民知错,草民认罪。”
锦王一口一个草民,秦皇心下烦躁,只觉锦王是故意这般刺激他。
“既然认罪,就快点把东西收拾了,早点离开。”秦皇很“无情”的道。
“是。草民遵旨。”这一瞬,锦王的心拔凉拔凉的,比先前刚接到圣旨时更绝望。
他匍匐在地上,余光看见秦皇袍角转动,继而消失在眼帘。
自始至终,秦皇连正厅都没跨进。
“草民恭送皇上!”锦王躬身道。
秦皇没有应声,整个院落里,所有下人都跪着,躬身匍匐在地上。
秦皇最后看过锦王府,上方是错落有致的树枝,绿荫掩盖下有亭台楼阁,房顶的脊兽若隐若现,下方是散落的跪了一地的下人,干净的青石路面,以及两侧苗圃的花团锦簇。
这是京城最精致华贵的府邸之一,从此以后,他应该再也不会来。
秦皇缓步向前,他想起上午十二皇子刚醒来时的情形,他遣散后妃和宫人后,再次问了十二皇子那个问题:“在潮州,派人追杀你的人是谁?”
十二皇子眸中闪过一丝惧怕,很快道:“回父皇,儿臣不知。”
“不知?”秦皇的声音微微扬起,他看着十二皇子,缓缓问,“你忘了?你昨日夜里吵着要进宫,要朕给你主持公道,说你被兄弟所害,死不瞑目。”
他顿了一下:“更重要的是,你说了是老……”
“不!”十二皇子飞快劫断秦皇的话,“父皇,儿臣昨夜迷迷糊糊,就算说了是谁,也不能当真。”
他吞了一口唾沫:“就好像说梦话一般,怎么能当真呢?”
秦皇的目光落在十二皇子因紧张而紧紧握着的手上。
十二皇子察觉到秦皇目光所看的地方,忙把手一松,忙着解释:“父皇,儿臣真不知道是谁,追杀儿臣的是杀手,那些人儿臣一个都不认识。儿臣相信不是儿臣的兄弟,锦****王裕王太子,还有其他皇子,对儿臣都很好。”
他的一双眼睛殷勤的看着秦皇,生怕秦皇不相信,眸中紧张藏都藏不住。
秦皇想:老十二果真是吓破胆了,在他的心里,锦王那样可怕,竟是连皇威都压不住。
“昏君!拿命来!”
秦皇还没跨出锦王府大门,只听忽的一声娇喝,一个白色蒙面女子带着剑光,直扑秦皇。
秦皇身后那位低调打扮的侍卫跨步上前,一掌轰了出去。
这是一位内力极深之人,这一掌别说轰到人的身上,就算轰到一头牛身上,那头牛都得立即毙命。
可没料到的是,白衣女人没有口吐鲜血,更没有如风筝般飘出去。
她的轻功极好,就在侍卫一掌轰出去的瞬间,她在空中如鬼魅般换了个方向,再次朝着秦皇扑来。
她的速度很快,转眼到了秦皇面前,长剑直往秦皇脖子上招呼。
侍卫心惊,再一掌朝女子身上打去,女子硬受了这一掌,一口血喷出,身形却是丝毫不退,拼着重伤也要杀秦皇。
“裴公公,护驾!”
侍卫这才急道,刚那一掌,他用了十成十的内力,若受力的是一头熊,熊必死无疑,可这个女子,却只是吐一口血。
她的武功必定不弱。
“我们的人在外面,你保护皇上出去!”侍卫再道。
“你是谁?”秦皇沉声,“你若有冤,可找到刑部鸣冤,或直接去找裕王。”
在秦皇看来,这种冒了大风险刺杀他的人,只有一种可能,便是身负天大的冤屈。
“哼!”女子冷笑,压根不接秦皇的话,再一剑扑了上来。
“皇上,快退!”侍卫急喊。
“你们退不了了。”再一个声音传来,随即是几个侍卫打扮的人,这几个人倒是没有蒙面。
他们从秦皇前后两侧包围而来。
侍卫脸色一变,就这几个人走路的姿势,一眼便知武功不弱。
侍卫忙着吹一声唿哨,继而用内力高喊:“御林军,救驾!”
……
锦王原本跪在正厅,听得这一声喊,脸色瞬间就白了,眸中一片惊骇。
他忙着站了起来,脚步几乎是慌乱的朝外面跑。
秦皇在他锦王府遇刺,而且是在把他贬为庶民的当天,更可怕的是,皇上这趟出宫,算是他请来恩典。
今儿这事,若一个处理不好,他们整个锦王府,怕是要血流成河。
“来人!来人!救驾!”锦王一边跑一边喊。
他的声音很大,身后不断有侍卫汇集,跟在他后面。
……
从正厅到王府门口,走路的话,不过一盏茶时间,锦王这番狂奔,自然是四分之一盏茶的时间都不用。
可,饶是如此,他依然觉得这段路是他这辈子跑得最远的一段。
当他跑到临近大门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御林军冲进来。
他看见那几个侍卫打扮围攻秦皇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他锦王府的几个侍卫,其中有一个还是心腹之一。
这一瞬,他只觉得天翻地覆,天崩地裂。
原来,他的王府里,在很早很早以前,就被人埋了钉子,埋得那样深……
“砰!”白衣蒙面女子被人一掌轰下,鲜血喷出,恰白色面巾掉落。
锦王只觉眼角一抽,这又是个熟人,而且是枕边人!
“如意!”
锦王喊了一声。
侍妾如意。跟着他已有一年半。
目光再看向秦皇,只见秦皇脖子上有一道血口子,并不算太深,有血液从矮的那方浸出。
完了!
这一刻,锦王心里就只有这两个字。
……
锦王带着众侍卫疯狂奔来救驾的情形,在秦皇看来,却是带着大帮人,想置他于死地。
毕竟,锦王爷带的这些侍卫,穿着打扮与刺杀他这几个侍卫一模一样。
院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死寂,秦皇看着锦王的眼神,如带着冰刀。
“来人,把这些乱臣贼子,统统给朕拿下!”
秦皇说这话时,目光看着锦王。
“父皇,您听我解释——”锦王慌忙道。
不远处,那位受伤的白衣女子却是朝着锦王的方向磕头,身体一扭,纵身跳上屋顶,飞快往远处掠去。
就在她逃亡的瞬间,御林军内,再两道人影飞快追了上去。
另几个刺杀秦皇的侍卫,亦跟着想逃,只可惜,他们的身影刚动,御林军内已有人对冲而去。
秦皇冷笑一声,看着锦王点了点头:“朕的好儿子!”
此刻,他一眼也不想看锦王,转身大步离开,只丢下一句:“束手就擒,则押入天牢,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父王,您听我解释!”锦王急道,他快步朝秦皇方向追去,“这几个人不是我安排的!这是别人陷害于我!”
“殿下请留步。”锦王刚冲到御林军旁边,已有人长剑一横,挡在锦王面前,不让他上前。
“弑父杀兄,果真好魄力。”秦皇冷冷道,没有回头。
他抬手,摸了摸受伤的脖子。
……
这样一出后,没有任何意外的,原本应该离京的锦王押入天牢了。
据说在御林军捉拿他们时,锦王府的侍卫曾小范围抵抗过,甚至有人喊了一句“锦王才是真命天子”……
当然,喊这话的人死了。
锦王看着地上死尸,第一次觉得他输得不冤。
他的皇兄皇弟们,手段比他高超,布局时间比他想象更早。
如意是他一年半之前纳进王府,可他认识她,却足有三年有余;那些侍卫年头更久远,特别是牵头之人,跟着他的时间足有十余年。
这些人平日里看不出半分,也没有泄露过任何王府的秘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却没料到,他们等在最后,给他致命的一击。
……
秦皇一路都没说话。
到皇宫时,还未落轿,秦皇一道口谕出:“锦王不思悔改,不服被贬,竟公然弑父,朕念其亲情,将他囚禁于天牢,一辈子不得出,死后不得葬于皇陵。另,传旨下去,任何人不得替锦王求情,否则,同罪论处。”
……
这一天,除了早上后妃们前去看望十二皇子,其他时间,后妃们都很自觉很安静待在自己宫殿里。
没出去串门,也没有出去乱晃。
所有人都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宫人们也尽量减少出门,生怕碰见心情不佳的皇上。
柔妃在一天之中连遭两次打击,整个人仿佛老了10岁,她比任何人都想去求情,可她不敢。
万一求情后,与锦王同罪论处,锦王就再也没有希望了。
不过,她的希望压根没机会生根发芽,因为就在当天夜里——
锦王畏罪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