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关山有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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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尽管卢君瑶并不爱伍福荣,但她也需要一个跟自己搭伴过日子的男人,从此她不必再吃张公馆赏赐的冷饭剩菜,伍福荣和她合在一起的薪水勉强足够他们维持温饱的水平,卢君瑶甚至动了心思想辞掉佣人不干,专心去寻一份教职工作,可伍福荣却不同意,他害怕卢君瑶找到体面工作,又会嫌弃自己是个没文化的大老粗,“你先不要急着换工作嘛,再说教师的职位也不是那么好找的,你不是喜欢孩子吗,尽快再生一个,等过几年孩子大了,你再考虑当教师不迟。”

卢君瑶想想也有道理,如果自己刚换工作又怀孕生子,那理想的职位也势必保不住,看着对自己关爱有加的新婚丈夫,她心底也有了丝丝慰藉,最近这段日子,是她多年以来过得最为舒心轻松的。渐渐走出痛失爱子悲伤的她慢慢又看到了未来的希望,唉,也许伍福荣不是一个理想的伴侣,但却算得上是一个体贴的丈夫,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呵,在这个动荡不安的社会,能有一个爱自己的男人相守一生已经算是不错的结局,夫复何求呀….

她学会了忍受与迁就,努力去接纳伍福荣身上的诸如粗俗市侩、邋遢不讲卫生,没有教养爱说脏话等毛病,不过日子久了,让她始终无法习惯的事情总归还是不时出现,比如伍福荣喜欢在公开场合旁若无人地议论调侃邻里或者工友的私事,甚至是一些猥琐下流道听途说的艳史轶闻,他不但自己高谈阔论而且还喜欢叫卢君瑶参与进来,这一点时常令卢君瑶十分尴尬,她只得选择沉默不语。

伍福荣还有严重的大男子主义,在家里从来不干家务,翘起二郎腿坐在靠椅上喝茶,这点让从未跟他真正在一起生活过的卢君瑶感觉吃不消,以前追求她的时候的那诸般殷勤讨好表现统统消失不见,大概是他觉得已经得到自己就不必再装了,

此外,伍福荣还喜欢在外面搂抱甚至亲吻卢君瑶,这一点也令她很不习惯,常常红着脸推开他。伍福荣则说她太小家子太守旧,应该多看看美国电影,他甚至在做爱时嘲笑她不够主动开放….

卢君瑶苦恼地发觉,这个男人身上的坏毛病实在是太多,说到底他是一个没多少文化又来自市井底层的大老粗,跟自己并不在同一层面上呵。唉,怪不得人家常说婚姻要讲究门当户对,如果这是指的男女双方在精神层面上要大致上相等相衬,那是完全合理的。

卢君瑶也曾尝试着改变自己,尽量向伍福荣靠拢,可是却得不到一点快乐,落寞空虚之中,她百无聊赖地拿出一本从旧书摊上淘来的脂砚斋版本《红楼梦》,躺在床上翻阅着,看着看着她的意绪渐渐沉浸在大观园一群贵族男女那纯粹明净的情感世界里,这时候耳边却传来伍福荣那呼呼的酣睡声,卢君瑶瞥一眼满脸俗相的枕边人,蹙起眉头轻轻长叹一声,合上书本….

这段时间,到访张公馆的女眷特别多,因为倪英莲在家里摆开麻将桌邀请闺中密友三五知己前来堆砌四方城。前一阵子胡曼莉因为丈夫奉命到缅甸接运新一军阵亡将士骨骸,新婚寂寞的她也加入了倪英莲的麻将聚会。

胡曼莉当记者时,打麻将经常是结交朋友获取新闻线索的社交手段之一,自然也是精于此道,一来二往她就上瘾并成为了张府的常客,倪英莲夫妇俩也乐得这位商界精英人脉广泛的表妹成为家里的座上宾,就叮嘱卢君瑶煮汤圆夜宵款待胡曼莉等一众雀友。

初夏的一天午后,张公馆的麻将打得噼里啪啦正热闹,电话响了,麻将桌那边距离有点远,又被麻将声音盖住,因此铃声响了好一阵子也没人去接,刚好卢君瑶端着木托盘上几碗汤圆走出厨房,便将托盘搁在案上拿起话筒。

话筒里传出一把男人嗓子,用平和洪亮的声音问道,“喂喂,怎么没人接电话,你那里是张公馆吗?”卢君瑶顿时一愣,随即身上的毛孔都结成疙瘩,这声音怎么这样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仿佛是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你….先生请问您是谁呀?”她下意识地问道。

“哦,那么你是谁呀,是张公馆吗?”男人反问道。

“我是他们家的佣人。”卢君瑶答道。

“好,请你帮我去喊喊胡曼莉小姐,我是她的丈夫。”

原来此人就是不久前与胡小姐在爱群大厦成婚的那名军人,卢君瑶这时候心里才清醒了些许,“先生,请您稍候我这就给您喊去。”搁下话筒卢君瑶急匆匆走向麻将桌。

胡曼莉一听是丈夫打来的,立刻丢下手里的牌跑去接电话。

卢君瑶此刻仍有点像是梦游一般,满脑子都回荡着电话里那个男人的声音,她鬼使神差地又跟到电话机旁边,她看见胡小姐此时已经坐在案头沙发上,俏脸上绽放着幸福的笑容,柔声细语地跟电话那边的新婚丈夫卿卿我我地说着亲热话。

听了好一阵子,她才晓得,原来胡小姐的那位准备从缅甸飞回来,军部新的任命又在等着他,让他去监理位于白云山麓沙河马头岗之阳的新一军公墓的建造,主要负责建筑材料供应方面的工作。

呵,电话里这个人就是胡小姐的丈夫呵,新婚燕尔就派到遥远的异邦执行公干去啦,怪不得胡小姐整天泡在张公馆打麻将….卢君瑶伫立在那里呆呆地想着听着。

胡曼莉打完电话撂下话筒,一抬眼发现站在一旁失魂落魄一般的卢君瑶,她也一愣,女人的直觉使得她警觉起来,忽然间她想起方柏彰参加远征军前交给自己保管的私人物品里有一张当年他和妻子新婚的合照,胡曼莉曾经不无嫉妒地审视着照片上的那个容貌清秀的年轻女子,这是一个有着怎样神奇魅力的女人呵,故去这么多年,依旧还是那样牢牢地占据着方柏彰的心,使他至今仍接纳不下自己。说实在当时胡曼莉真想一把火将合照烧掉,又担心方柏彰因此恨自己而更远离自己….

后来,她的苦心与坚持终于换来了回报,这个执着的男人到底还是迎娶了自己,从那以后,胡曼莉便将那照片上的女子从记忆中抹去。

胡曼莉的身体猛然颤抖几下,她惊愕地发现,眼前的这个女佣竟然跟那照片上的女子是那么的相像呵,联系到刚才丈夫打来的电话是这个女人首先接到,再看她那呆立一旁失神的样子,胡曼莉的心怦怦紧跳起来。

然而胡曼莉毕竟是个聪明有心计的女人,她随即抑制住内心的波动,装出一副闲聊的样子随口道,“卢嫂,张公馆这里干得还习惯吗?”

“嗯,还好。”

胡曼莉点燃一根车利士香烟,抿嘴笑道,“你的孩子好吧?”

卢君瑶木然道,“孩子….没了。”

“怎么没的?”

“两个月前在马路上被汽车撞死了。”

“哦?对不起….呃,我听说你是一个烈属,你丈夫是在前线殉国的?”

“是的,他是在长沙城下周家村战死的….”

“你丈夫他叫什么?哦,我在军界认识朋友,也许可以帮你具体打听打听他的情况,申请办理烈属抚恤金,那样的话你会生活得好一点。”

“他叫方柏彰….”

“那….你们….是在哪一年结婚的?”

“民国二十八年,我们还没正式办理婚礼,他就辍学到新兵营报到去了,后来不久就开赴沪上参加‘八一三’抗战,当时分到中央军第八十八师二六二旅五二四团一营,再后来他写信告诉我跟随谢晋元坚守在四行仓….”

“好了不用说啦….”胡曼莉打断她的话,至此她已然明白,原来眼前的这个容貌清秀的年轻女佣人竟然就是自己的丈夫方柏彰的发妻,正是这个女人才使得方柏彰对自己八年来的苦苦追求视若无睹,并一再拒绝确认和自己的关系并拖延婚事….而这个可怕的女人竟然还活在世上呵….

胡曼莉心里不由得暗暗打了个寒战,她反复地打量着卢君瑶:这是一个温柔而又楚楚动人的女人,粗布衣衫掩盖不住她身上自然而然地散发出的一股清新的蕙质兰心的气质,即便是到了二十七八的年纪,依旧保持着少女般的纯洁与娇柔,这正是令方柏彰那样的男人最沉迷最无法抵御的地方呵….

好险呵,刚才方柏彰打来的电话竟然这个女人接的,万一他们….不过还好,听这女人的言谈似乎还不知道话筒那边的人就是她那个死而复活的丈夫方柏彰,可是这样的事情决不能再次发生。

“卢嫂,你….节哀顺变吧。”胡曼莉淡然地说了句,然后站起身来迈着优雅的步子回到麻将桌那边。

下午六点雀友们散去,胡曼莉婉拒了倪英莲留她共进晚餐的邀请,却悄悄将女主人拉到一边低声说道,“这个卢嫂你家留不得,赶紧将她辞退。”

倪英莲诧异地问道,“为什么推辞她?”

胡曼莉盯了对方一眼,努力做出一副轻描淡写的神态道,“不要问为什么,把她辞了就是,如果你家人手缺,我可以从我那里临时给你派一个来。”

“哟,表妹呀你说的什么话,不就是一个佣人嘛,明天我就辞掉她。”倪英莲暗忖这个卢君瑶一定是在什么地方得罪了自己这位表妹,于是答应道。

胡曼莉微微蹙起秀眉略加思索然后说,“也不必太急,嗯,过两天吧,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两天后,卢君瑶被辞退了,倪英莲说丈夫另外从老家那里雇了一名丫鬟来侍候老爷子兼做佣人。卢君瑶觉得有点不太可能,张府男主人如今十天半月才回家一趟,还会操心这等事情?不过既然主家要辞自己,她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追问缘由。

回到家丈夫伍福荣得知她被炒掉,唉声叹气问她是不是哪里得罪了主人,卢君瑶委屈地瞪了他一眼,“我一天到晚忙得腰都快累断了,还得罪她们?哼,不干也罢,我还去找找机会当我的教师算啦,省得白白受气。”

伍福荣哼道,“你太天真啦,以为当教师就不会受气?天下乌鸦一般黑,你那清高脾气到哪里都混不好。”其实他是内心自卑感作祟,害怕卢君瑶一旦找到较他体面的工作会瞧不起自己。

卢君瑶也不高兴了,“你宁愿我一辈子跟人家当老妈子呀!我偏不干,就算现在有人用八抬大轿请我都不去!”

伍福荣冷笑道,“你以为教师的工作就那么好找?我看你就只好在家待一辈子吃一辈子闲饭。”

卢君瑶也冷笑道,“吃你两天闲饭就不愿意啦,我可没想过要靠你养活一辈子。”

伍福荣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你一个快三十岁女人能有多大本事,你不靠我靠谁去,除非你他妈敢撕破这张脸去当老举(粤语妓女之意)!”

卢君瑶一下被他那粗俗的语言彻底激怒,跳起身来指着他道,“你….你不要以为我是你老婆就可以肆意侮辱,大不了离婚就是,我现在就走!”

说着冲进里屋收拾自己的衣服,伍福荣一愣,其实他刚才不过是一时间斗气随口说说而已,看见卢君瑶动真格要离家出走,顿时又慌神,赶紧跑进去阻拦,卢君瑶一把甩开他,将衣服及日常用品装进一口藤箧里提在手里冲出家门。

跑出小巷口,迎面是人来车往的马路,卢君瑶咬紧牙关沿着马路一直往前走去,走了几百米,拐弯处有家标着住宿字样的小旅馆,卢君瑶迈进门槛问柜台老板,一问之下才知道一宿的住宿价格是八十元。

卢君瑶一摸身上的钱,只有二十四元,还差一大截。无奈之下走出旅馆,踯躅在街巷一带,望着万家灯火的广州城,竟然没有自己一席立足之地呵,一股自艾自怜的伤感涌上心头,泪水悄然湿润了眼眸,她掩面颓然坐在地上….

“阿瑶….你跑到这来做什么呀….跟我回去吧。”暮色之中伍福荣喘着气寻了过来,拉住她说道。

“我不用你管,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欠!”卢君瑶哽咽着说道并挣开他的手。

“唉阿瑶….”伍福荣也一屁股坐在卢君瑶身边,哄她道,“你都认识我不是一天两天啦,还不知道我那是随口胡说的呀,我怎么会舍得你呢老婆大人,我该死我不是人,我刚才说的都是混账王八蛋的话,行了吧,老婆大人消消气….跟我回家吧。”他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说道。

“你当我是小孩子,打完就哄,我不回去!”卢君瑶倔强地拒绝道。

“那好吧。”伍福荣眼珠一转从衣兜里掏出一百元钞票在卢君瑶面前晃了晃,“你生气不回家,那就拿这钱住旅馆好啦,等什么时候气消了再回来,拿着呀。”

卢君瑶瞪一眼伍福荣,既然说分手她还怎么会拿他的钱用。

伍福荣见她没拿,又去提她手里的藤箧说,“你不想回家也行,那我就跟你一块住旅馆去,走吧。”

卢君瑶拍开他的手,“谁跟你去住,走开!”

伍福荣一下涎皮赖脸地搂住卢君瑶,“老婆,人家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你真的那么绝情呀?都说对不起喽,还要我当街说一百次呀,那好,我就对着大街所有人说,老婆对不起我是乌龟王八蛋,跟我回家去吧….”

他当真对着路人越来越大声地喊起来,卢君瑶脸红起来,扭头要跑,手却死死被他拽住,“求求你,别喊。”

伍福荣停下来凑近她耳边道,“你跟我回家我就不喊。”

“那你以后,还说不说那些混账话?”

“不敢啦不敢啦老婆大人,我要是再说那些话就他妈….呃不,我绝对不敢再说那些混账话啦。”

无处可投的卢君瑶跟着伍福荣回到了蜗居,夜里,伍福荣又哄了她半天,才将她心中的气消掉,她刚刚上床要歇息,伍福荣就一把抱住她求欢,卢君瑶闭上眼睛躺在那里像木头似的一动不动….

卢君瑶几乎走遍大半个广州城,东面西面甚至河南的一些学校都打探过,教师一职仍是机会全无。这天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忽然有一个人一把将她拉进一条小巷子里,卢君瑶吓一跳刚要喊,那人用手捂住她的嘴,“别喊是我。”

卢君瑶定睛一看却原来是几年不见的黎子昌的夫人张静玉。张静玉一身阴丹士林布旗袍,头上罩着一条绸质印花头巾,神情显得有些凝重。

“张姐,好久不见啦。”卢君瑶惊喜地说道。对这个曾经介绍过工作给自己的女人她还是念念不忘的。

张静玉却没有丝毫与她叙旧的意思,一下子紧紧握住她的胳膊说道,“你帮我个忙吧。”

卢君瑶望着对方紧蹙的眉头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什么事你说吧。”

张静玉迅速将自己头上裹着的头巾摘下围在卢君瑶脑袋上,急促地说,“你走出这条巷子口马上向东面走,越快越好,不要回头也不要问为什么行吗?”

出于对对方的报答,卢君瑶下意识地点点头,然后问道,“张姐你现在住在哪里?”

“眼下不方便告诉你,你住在哪里?回头我去找你。”张静玉说道。于是卢君瑶将自己住址告诉了她。张静玉点点头,一把将卢君瑶推出小巷口,观察片刻后便朝相反的方向闪身而去。

原来抗战胜利后,张静玉与丈夫黎子昌又接受****党组织委派潜回广州城工作,夫妻俩经营一家书店作为掩护主要负责打探军事方面的情报,黎子昌利用过去在七战区十二集团军政工队服务的旧关系,初步建立了一个网络,重点刺探省内国军部队调动方面的情报。这回,黎子昌成为了秘密工作点的领导,妻子张静玉则作为他下属的交通员。

这天张静玉外出联络,却意外被一名几年前盯梢过她的军统特务认出一路尾随而至,张静玉几次试图甩掉这个尾巴都没有成功,正在惶急之时竟在人群里发现了卢君瑶。

卢君瑶的身材与张静玉有几分相仿,张静玉便决意让她冒险当一回自己的替身引走那尾巴。果然,不知就里的卢君瑶大步走出小巷时,她的头巾及身影马上吸引了特务的视线,张静玉就这样脱险了。

完全蒙在鼓里的卢君瑶向东面马路走了两三百米,忽然有一个人从后面冲到跟前挡住去路,将她吓一跳,这是一个健壮而略带猥琐的年轻男人,男人的眼光盯住她的脸审视不停,却没有让开的意思,卢君瑶判断这是一个调戏妇女的小流氓,于是红着脸喝道,“你想干什么?再不走开我要喊人啦!”

那名特务这才晓得自己跟错了人,恨恨地朝地上吐口唾沫转身离去….

对找工作已经失去信心的卢君瑶在家里等了三四天,也不见张姐来访,第五天中午时分,黎子昌却意外地出现在她家门口。

原来,张静玉并不打算找这个虽然帮助自己甩掉尾巴却并非自己同志的卢君瑶叙旧,黎子昌却从后来的闲谈中获悉此事,他问明了卢君瑶的住址前来探视故旧好友。

当他得知卢君瑶痛失爱子又处身艰难时,不胜唏嘘感慨,尤其为卢君瑶在无奈之中委身于伍福荣倍觉惋惜惆怅,伍福荣此人在粤北时与黎子昌有过短暂的接触,留给他的印象并不怎好,虽然黎子昌不知道伍福荣曾经奸污过卢君瑶的事情,黎子昌始终觉得斯文有教养的卢君瑶与满身流氓无产者习气的伍福荣结合在一起,是一件多么不般配的婚姻。

他也没有告诉卢君瑶做替身使得张静玉脱险的事情,因为他不想将卢君瑶牵涉进来,因此也就不想让她知道此事,像卢君瑶这样一个娴静文雅的姑娘,不应该陷入刀光剑影的危险中来,她天生就不是干这个的料,她应该去过平静的日子,黎子昌暗下决心要帮助卢君瑶改善目前这种困窘的生活处境。

回到家里,他以领导人的口气要求妻子张静玉通过过去在教育局的关系,替卢君瑶再物色一份教职工作,为此他还不惜撒谎,说卢君瑶在湘北之行中认识了几个方柏彰旧日在军队里的袍泽,如今也驻扎在省内,将来有可能会利用这些关系开展工作。张静玉半信半疑地允诺了下来….

半个月后,张静玉果然搭通一位老同事的关系,帮卢君瑶在西关一所小学谋得一份国文教师的职位。

卢君瑶如愿地又当上了教师,但她却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与惆怅之中….

一个月前,在张公馆她阴差阳错地接到的那个电话里的声音如同惊梦般不时回响在她脑海深处,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严重地困扰着她,令她在恍惚间又看见了丈夫方柏彰那俊朗的脸庞,听到他那亲切熟悉的话语,由此她又联想到去年9月16日那天,在大街上听到的那个仿佛是从天边传来的叫喊声,这到底是幻觉还是冥冥之中老天爷又将他送回自己身边来呢?

思来想去,她决定再跑一趟张公馆,去找倪英莲核实一下,毕竟她参加过爱群大厦的婚礼,应该知道那个胡曼莉的丈夫到底是何人。

这天是星期天不用回学校,卢君瑶换上蒋文婷送她的那身旗袍,吃完早饭出门直奔东面而去。

开门的是一名张府新雇佣的五十上下的老妈子,她将卢君瑶引进客厅斟上茶,倪英莲一见卢君瑶起初一愣,随即淡淡道,“哟是卢嫂呀,如今在哪里做事呀?”

卢君瑶今天的打扮完全不像一个佣人,而倪英莲则习惯将她看做是一个女佣的身份。

卢君瑶淡然一笑道,“现在在一所小学里当教师。”

倪英莲瞪大眼睛随即现出不太相信的神情,“哦那就恭喜你啦,呃….你今天来我家有事吗?”

卢君瑶原想与之客套几句,没曾想对方根本没这兴致,直接就追问自己的来意,“我来是想….找找胡小姐。”她说道。

“找我表妹?”倪英莲随即想到胡曼莉唆使自己炒掉眼前这个女人的事情,虽然她不清楚她俩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缘由,也许是曾经有过某些过节积怨?倪英莲暗想。

“胡曼莉可不住在我家呀。”

“那请问张太太,胡小姐是不是跟她丈夫住在一起?”

“嘿嘿笑话,他俩新婚不久自然是住在一起的咯。”

“请问他们住在哪里?胡小姐的丈夫叫什么?”

倪英莲心里一激灵,她立刻自作聪明地将胡曼莉跟这个模样清秀的卢君瑶猜作一对情敌。也许她们之前为了某个男人发生过不愉快?以卢君瑶的身材容貌这种事情并非不可能,难怪表妹硬要自己炒掉她来加以报复,那么今天这个女人是不是也为了报复才来探问胡曼莉家住址以及她丈夫的情况?

想到此倪英莲立刻有了一种警觉,“他们的具体住址嘛….我也不太清楚,他们新一军住宅大院在哪里我怎么好随便打听呀是不是?至于她丈夫的名字我也没问过,只晓得好像….姓田吧。”倪英莲随口胡诌了一个姓氏。她打定主意决不能帮助一个外人来为难自家的表妹。

“姓田,”卢君瑶心里涌起一阵失望:看来是自己的感觉错了,或许那只是一个声音跟方柏彰有点相似的男人?

“卢嫂,你跟胡曼莉到底有什么关系,你们之前就认识吗?”倪英莲对她们之间的关系起了好奇心问道。

“不,我根本不认识胡小姐。”

“哼,”倪英莲一撇涂着红艳艳唇膏的嘴唇,“那你还专程来打探她家的情况?我劝你还是别打什么歪主意啦,再说新一军两个月前也奉调去了东北,你也不可能见到她的丈夫喽。”

“不会吧,我上个月还听她说起要在马头岗建公墓的事情。”

倪英莲对此事一无所闻,于是又顺口开河道,“哦这事我想起来啦,我表妹夫呀是军队里管工程的大秀才,现在全权掌管修建公墓的事情哩,或许如今还留在广州哩,那你就去找找呗。”

倪英莲心想表妹夫是个少校参谋,如今肯定到东北去了,我叫你在广州城踏遍铁鞋无觅处哼哼。

卢君瑶满心失望地离开了张公馆。

看来这个胡小姐的丈夫肯定不会是他了,姓田,还是个管工程的秀才,怎么可能是方柏彰呀….莫非真的是自己听错了,9月16日那天或者是自己的一种幻觉吗?

她神思恍惚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转悠着,午后的阳光照在她身上热辣辣的,抬头一看,自己竟然来到了城西仙湖街附近,呵,这里正是抗战爆发前自己一家居住的地方,卢君瑶从小在这里长大,对这里的一阶一砖一草一木都曾是那么的熟悉而眷恋,她不由得沿着街巷七拐八拐来到自家住过的那条小巷,那曾经被日寇飞机炸成一片废墟的原址上,如今已经建起一间间白璧黑瓦高檐的大屋子,门口是一道道颇具南国特色的木趟栊门,孩童们在街巷嬉闹玩耍,昔日那废墟焦土的惨状已然丝毫不见,哦,毕竟时过境迁光阴流逝已有八个年头啦….

新建住宅的主人也许大多还是劫后余生的老街坊们,而那些幼小的孩子都不曾亲眼目睹过当年这里发生的惨剧,他们的记忆之中也不曾有过在此废墟之下痛失亲人的悲哀与绝望,无疑他们都是幸运的人呵。卢君瑶独自一人徘徊在这废墟的原址,追忆凭吊着逝去的亲人,再一次咀嚼着战争带来的苦果的滋味….

爹娘呵兄弟呵,你们的在天之灵可曾知道,八年多来我是怎样的含辛茹苦,在煎熬与磨难中度日如年地挣扎过来的呵,时至今日,虽然战争结束了,可我却丝毫看不到未来希望的一线曙光呵,如果说否极泰来祸福相倚的话,那么为什么伴随着我的却总是只有不幸与辛酸呢?

卢君瑶泪光盈盈地伫立在街角处,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伤感地怀缅着往事,在内心深处向已经逝去了的亲人的亡魂倾述着心声。

正在这时候,只听吱呀一声,又闻一阵木趟栊门推开的声响,从一间大屋里走出一名二十来岁的男子,男子穿一身笔挺的西装,瘦高的个子风度翩翩,清逸的脸庞上有一双灵动精明的眼眸,他似乎是这幢房子的主人,因什么事情要出门。

卢君瑶的目光条件反射地与该男子的眼光碰撞在一起,双方都是一愣,几秒钟后,俩人都不约而同地向对方迈前一步,“你是——”

四只眼眸一下发亮,“启平?”“姐姐?”

卢君瑶一把紧紧抓住年轻男子的胳膊,万份惊喜地叫道,“你….真是启平吗!”

那名俊秀的男子也双手抱住卢君瑶的肩膀激动地喊道,“你是瑶姐姐!”

这个年轻人正是大难不死劫后余生的卢君瑶的胞弟卢启平。当年的那次轰炸过后,当生命垂危的卢启平被消防人员从废墟中送到医院抢救过来时,已经是大轰炸过后的第七天,经过多方打听,他才得知了父母的死讯,此时他的姐姐卢君瑶也已经被同学蒋文婷接到珠江南岸那边祖屋里,姐弟俩一时间也失去了联系,不久到处寻访姐姐不遇的卢启平误以为卢君瑶也在这次大空袭中罹难,伤心绝望之中,他跟随在医院里结识的一对在那次空袭中丧失了独生儿子的老年夫妻离开了广州,去到香港。

从此,十五岁不到的卢启平认老两口为义父义母相依为生….

随后爆发了太平洋战争,在经历三年零八个月痛苦岁月里,年迈体衰的义父饿死了,为谋生卢启平当过日军的苦力、建筑工地的小工,后来又去一家建筑材料商行当学徒,凭着聪明与勤奋渐渐熬出头当上了三掌柜,抗战胜利后,体弱多病的义母进了老人院,卢启平则利用多年积攒下的经验及人脉资源跳槽单干,当起建筑材料中介商人。战后百废待兴不少建筑工程纷纷上马,精明的卢启平瞄准了大陆市场,只身回到省城广州来寻找商机与客户。

他首先回到仙湖街原居住地旧址,花钱购买了一幢西关大屋,并以此为落脚点拓展生意。不过令他始料不及的是,省港毗邻交通便利,早有不少掮客捷足先登返回广州,他们利用各种各样关系拉拢建筑承包商,签下合同供应建筑原材料,年轻的卢启平一时间竟无从下手,跑了大半个月也找不到一个客户….

姐弟俩的意外重逢,使得卢君瑶倍加珍爱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一得空闲她便跑来看望弟弟,当她得知弟弟的困境时,想起新一军在沙河马头岗建公墓的事情,于是建议卢启平不妨到那里碰一下运气。

“听说那工程由一个姓田的负责,或者你主动找找他?”卢君瑶对弟弟说道。

“姐姐,你认识那个姓田的?”卢启平也知道有熟人好办事的道理问道。

卢君瑶摇摇头,“那个姓田的是我以前在张公馆遇见的一位太太的丈夫,我与那位太太属于泛泛之交,至于她那个姓田的丈夫我连见都没见过,我只是知道这个消息而已。”

“好吧姐姐,我去试试看。”卢启平微笑道。

第二天上午,西装革履的卢启平来到广州城北郊马头岗,看见工地已经开工,数百名身穿土黄色军服的青壮年男子挥舞着镐锹在卖力地劳作,远处高地上站立着几名持枪的士兵。此公墓选址果真不凡,其前带沙河,后依云山山麓,东北面为陆军第一师阵亡将士墓园,十九路军沪战殉国官兵公墓在其南面,西望则有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及朱执信廖仲恺诸先生之陵墓。只是卢启平有点不明白,这些修建公墓身穿军服的劳工因何要在荷枪实弹的士兵监督之下工作?

卢启平走到工地西侧一处临时工棚敲敲门随即推开,里面坐着一名三四十岁留着胡须大腹便便的胖男人,他身上也穿着一套军服,不过却是没有佩戴领章的英国军服。

“请问田军官在不在?”卢启平欠了欠身体问道。

那胖男人晶亮的眼珠子一转反问,“你是哪位,找他有什么事?”

卢启平递上一张自己名片,“我是来自香港的建材供应商,想找田军官谈谈合作供应方面的事情。”

“谁介绍你来的?”胖男人又问。

卢启平略一迟疑答道,“我与田军官打过交道,我们是同乡哩。”

“呵呵,现在的人个个都说是朋友同乡,只怕这朋友同乡也不好使啦。”胖男人冷嘲道。

“那么请问您先生是哪位?田军官到底在不在?”

“我嘛姓赵,是田军官的助手,专门负责建筑材料的事情,后生哥,你从大老远的香港跑来兜揽生意,是不是捞过界啦?”胖男人翘起二郎腿说道。

卢启平笑道,“赵先生说笑啦,有道是省港一家亲有钱大家赚嘛,还分什么彼此的,赵先生既是负责建材,想必也是需要价廉物美的东西吧,我可以直接从香港将英国佬的红毛泥等建材运到省城,不比你们在当地向中间商买更实惠吗。”

胖男人略略沉思后道,“这样吧小兄弟,之前找过我们的建材商无数,其中也不乏香港供应商,你老老实实报个价来吧,比如红毛泥多少钱一吨,你拿港币直接折算成法币报价。”

卢启平速算一下汇率然后报出一个价。这个价钱是打了两折的。

胖男人摇摇头道,“太贵太贵啦,年轻人我看你也是很想做成这桩买卖的是不是,我给你再打两折干不干?”

卢启平一愣,心想此人真是厉害,一下砍掉自己四成的价码,若果照此价格成交,自己的利润就十分微薄。他正在犹豫,胖男人又道,“年轻人眼光要放长远些嘛,我们这个工程耗材巨大而且部队营房建设还有后续工程,你跟我合作一回以后还有继续合作的机会呀,细水长流你的生意就可以长长久久啦,你看我们是军队,又是国民政府财政开支信誉良好,保证不会拖欠货款的,你考虑考虑吧,干还是不干?我这里很忙的。”

卢启平一咬牙:这是自己重返省城的第一桩生意,薄利就薄利吧,希望日后能达成长久合作关系,站稳脚跟再图长远吧。

胖男人见他肯首,于是满脸堆笑招呼他坐到一张破旧桌前,拿出一份合同让他签字。

卢启平一看愣住了,原来此人并非新一军的人,竟跟自己是同行,也是一个建材供应商,这份合同就是让自己将货供应给他的公司,然后再转手卖给新一军后勤供应处。

这个二道贩子,凭空一个转手就净赚四成的差价!

“大哥,”卢启平有点气恼地说,“你这个中介也赚得太狠了吧,不行,这个字我不能签,我就在这里等田军官!”他将一纸合同推开。

“嘿嘿小兄弟,你要是有足够的耐心就尽管在这里等吧,田处长也许十天半月都不会来的。”胖男人奸笑道。

“那么你又凭什么在这里,你又不是新一军的人。”卢启平恨恨地说。

“凭什么?呵呵凭我跟田军需官是兄弟呀,实话告诉你小兄弟,我叫赵和靖,田文中是我的结拜大哥,他已经将这个工地所有的工程耗材交由我来负责供应啦,你不****就继续在此等下家来,总有人愿意打四折供给我的。你以为我吹牛是吧,我田大哥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我就知道,呵呵,他如今恐怕还在一德路的公馆那里抱住日本娘们睡大觉哪,呵呵不信,要我现在给他打个电话证实一下?不过那样要是惹恼了我大哥,他一生气,你的供应商的身份就有可能没啦。你要是相信我,就把字给签了,晚上我就带你去见我大哥一起吃个晚饭,不过这个东自然是要你来做的,小财不出大财不进嘛,怎样呀小兄弟?”

最终卢启平还是跟这个二道商贩签订一纸供货合同书。不过卢启平也将出货价格在原市场价的基础上提高了一成,赵和靖见对方让出四成的利润也没继续计较,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那些采购费又不是由他来支付。

下午六点,赵和靖带他去到位于一德路教堂附近一间小公馆里见到新一军物资供应处少校军需官田文中。晚饭是在附近一家颇有格调的大公西餐厅吃的,卢启平还见到了田军需官包养在公馆里的那位日本情妇柳原惠子。

惠子是跟随她那未正式结婚的情郎近藤谦之来到南方这座大都市的。第二次长沙会战前夕,近藤所把守的军火仓被国军偷袭,随即他也被俘,不久从战俘营逃脱后归队,之后他辗转找到了柳原惠子,由于惠子母亲至死反对女儿嫁给当过俘虏的近藤,因此这对有情人迫于各方压力始终未能如愿成亲,两年后,近藤擢升为少尉小队长,调到驻守华南的二十三军,惠子也随之跟到广州,在一家供应日军日用品的日本商社里当售货员。

日本投降后,近藤又进了战俘营,日本商社随即关张,惠子也失业,为了生活无奈之下惠子沦为酒吧女,开始了****生涯。恰好赵和靖经常到那家酒吧去玩,一眼相中了温柔水灵的惠子,他给了惠子一笔钱让她从酒吧辞职,然后与赵和靖过了几天同居生活后,又被送给了田文中。

实际上赵和靖认识田文中不过个把月,俩人可以称得上是臭味相投,俱属贪婪好色之徒,赵和靖在与田文中交往中得知他对日本女人情有独钟并有意包养一个,于是他决定将自己玩过手的惠子介绍给田文中,这样一来他俩的关系就进一步巩固,田文中投桃报李将他负责的公墓建筑工程材料这一块包给了赵和靖,并给他一套淘汰的旧军服让他坐镇工地,自己则泡在一德路公馆与惠子形影不离….

柳原惠子之所以心甘情愿充当田文中的玩物除了谋生计之外,也有另一番苦心,那就是为了拯救自己的情郎近藤谦之。

近藤谦之在去年初一次下乡清剿游击队战斗中负伤,之后虽然伤愈,可身体却一直有点虚弱,如今作为战俘“以流汗换流血”,隔天被派到马头岗挖山移土开拓公墓,这种强度颇高的重体力劳动肯定异常辛苦,惠子担心他吃不消,于是她撒娇地对田文中说近藤谦之是自己的堂兄,请对他多多关照下,最好能从战俘营弄出来做些轻松的工作。

田文中享用了惠子的美色后答应帮忙,就找到管理战俘营的警卫队长,用金钱开路将近藤谦之保外就医,让他当赵和靖的跟班,主要负责在工地与一德路公馆之间跑腿传递消息。

卢启平这才知道,原来那些在马头岗工地上干活的穿军服的青壮年竟然都是被缴械的日军官兵。

饭间交谈中他还知道,建设公墓的资金是新一军全体将士集资而成的。当时新一军下辖三个师外加一个直属单位,合共五万多人,每人捐出一个月的薪水,向广州市地政局购地10.05公顷用以兴建公墓。

田文中心疼地说,“老子一个月辛辛苦苦挣来的军饷就这样全没啦,唉,我老婆还养着几个孩子呢,每月还得寄钱回去,还有一个七十岁的老娘要供养呀。”

卢启平暗想:既是这样你还包养一个日本女人,可见鼎鼎大名的鹰扬之师新一军中还是有腐化堕落分子。

第二天卢启平见到姐姐卢君瑶。卢君瑶还特意问他有没有见到那个姓田的军官,卢启平以轻蔑的口气说道,“那绝对是新一军中一个害群之马,贪婪好色,还跟一个姓赵的商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卢君瑶闻言叹气道,“想不到那姓田的居然是这样一个人,好端端的胡小姐找到这样一个丈夫,徒有其名,真是玷污了新一军的好名声呀。”从此,在她心底曾经涌起的波澜也渐渐归于平静,对方柏彰恍惚仍活在世上的那种隐隐的希冀也终于彻底泯灭掉….

卢启平收到赵和靖交付的一笔预付金,便返回香港开始采购建材,之后随着工程进度大批的材料源源不断从香港运抵省城,经过二道商贩赵和靖之手,再转卖给田文中。

赵和靖自然不敢独吞四成的差价款,将它二一添作五与田文中对半分,不过赵和靖也多一个心眼,每次付给田文中回扣款,他都让对方在白条上签下名字,因为担心田文中不高兴,赵和靖没好意思当面让他签,而是将这差事叫自己的跟班日本战俘近藤谦之去办。

近藤便将大捆大捆的法币送到一德路田文中的公馆让田文中签收。在这里,近藤亲眼目睹自己的青梅竹马的女友——事实上的妻子柳原惠子成了田文中金屋藏娇的情妇,屈辱与羞愤澎湃在内心深处,可如今自己已然是一名战俘,而对方则是掌握着自己命运的军人,他只得装作若无其事地与同样强作欢颜的惠子点点头打个招呼,然后将法币与签名条递给田文中。

田文中不知其中原由,有时候一下子得意忘形还当着他的面,跟惠子搂搂抱抱亲热异常,甚至急不可待地上下其手肆意玩弄猥亵,近藤赶紧拿上签上名字的收据跑出公馆外,走在马路上,近藤羞愤嫉恨的泪水湿透了眼眸,他紧紧咬着牙关低头狂奔,努力地将仇恨埋藏在心底….

这真是命运对他的报复呵,近藤谦之在中国先后糟蹋戕害了十几名无辜的中国女人,如今他自己的女人也遭到了同样的凌辱!

田文中也同样耍了一个小花招,他将建材进货单据以及入库单据拿给负责监管的方柏彰签收。方柏彰哪里晓得里面的弯弯绕,看见田文中在上面已经签字,于是也签上自己的大名。

田文中将这些单据交给财务入册出账前,悄悄做一番手脚,他搞来美国进口的涂改药水将自己的名字抹掉,然后改在复核处补签上自己的名字,这样一来签收审核人就变成了方柏彰。田文中暗自估计,娶了华新公司总经理女强人胡曼莉为妻子的方柏彰,退役经商是迟早的事情,如今国共已然在东北发生战事,新一军主力部队已经北调,胡氏家族必然会加紧行动早日让乘龙快婿脱下一身虎皮远离战场,那样的话日后万一东窗事发,一切责任都可以推到方柏彰身上….

方柏彰完成了接运缅北阵亡将士骨骸的任务后,军衔旋即升至中校,暂时留在新一军留守处监管公墓建筑,并未随大部队北调。田文中将此视作是胡氏家族运作女婿退役的前奏行动:首先军衔拔高一阶又留守后方,下一步就该是工程顺利完工光荣退役了,这也是伤痕累累并且身负残疾的他退役的最好理由,功成身退呀。

民国卅六年(1947年)2月底,眼看马头岗公墓主体即将竣工,忽然有人将一纸告状信呈交到正在东北作战的孙立人手里,称公墓工程建设中存在贪腐隐情,有人采购高于市场价的建材,从中吃回扣中饱私囊。

之所以会走漏这一消息,就缘于赵和靖的那个跟班近藤谦之一次酒后吐真言。近藤眼见惠子变成别人的情妇,近在咫尺而不得相认,挤压在心里的痛苦只能借酒消愁,有一次吃午饭时,近藤跑到工地日俘工棚里与旧日战友叙旧喝酒,有人问起他的女友惠子小姐的下落时,有了七八分酒意的近藤忍不住哭泣着将惠子被一名中国军官包养的事实以及该员勾结建材供应商受贿吃回扣的隐情统统倒了出来,日本战俘们默默无语,不料此话还被门外一名监管日俘劳工的新一军警卫班长听了去,警卫班长顿时恼怒难忍,因为捐款修公墓他也是一分子,兄弟们的血汗军饷竟然被军中腐化分子装进自己腰包,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当即报告给工程总监工杨一立,杨一立马上会同另一名监工黄至悄悄到仓库查看入库单据以及相关原始发票,比较市场同类材料价格后确定其中肯定存在猫腻,于是他俩研究后决定向军长报告此事。

当时在东北战场上,东野解放军司令员****正集中北满一、二、六纵和独立一、二、三师等部共12个师的兵力,发动二下江南作战,孙立人被搅得心烦意乱无可奈何,一听说大后方的公墓工程竟然发生如此胆大包天的腐败事件,顿时火冒三丈,立刻回电授权杨一立与黄至即刻展开彻查,无论是谁人,一经查实立即枪毙并予内部通报,给殉国的烈士亡魂以及全军将士一个交代。

接到军长的授权令后,杨一立和黄至立刻组成特别调查组,对经手工程材料购进各环节的相关人员展开询问排查,很快他们就将涉嫌贪腐的调查对象锁定在田文中方柏彰以及建材供应商赵和靖以及卢启平身上。

卢启平一见事情败露,便将实情和盘托出,不过鉴于他对国军内部腐化成风且官官相护的传闻早已耳熟能详,他担心直接告发田文中日后会对自己不利,于是只交代了二道商贩赵和靖敲诈自己虚高进货价从中吃差额的事实。

杨一立黄至俩人一商量,决定拘押奸商赵和靖作为突破口,一举查清新一军内部的贪腐分子。可是一向警觉的赵和靖已经闻到了隐约的风声,他立刻跑去一德路公馆找到耽于酒色淫乐的田文中报告了此事。

田文中大吃一惊,想不到事发如此仓促,他知道一旦赵和靖被拘捕,自己跟他之间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之前在进货单据上做的手脚也毫无意义。田文中考虑片刻,盯着赵和靖问道,“事已至此你只能马上去香港躲避,另外将以前我和你之间的一切手续统统毁掉,叫他们查无可查!”

赵和靖说,“我去香港的话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手头没有多少现金,不如田大哥你先将前天我让近藤付给你的回扣退我一部分?至于你签字的收条我会带在身上,那样他们也抓不到你一根毫毛,大哥您看如何?”

赵和靖可不愿意将所有的证据都毁掉,因为那样一来田文中就可以概不认账将所有吃差价的事情统统推到自己身上,万一将来自己被抓就只有死路一条啦,他想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田文中眼眸里飞快掠过一丝阴森杀气,嘿嘿笑道,“老弟这样吧,你嘛将我的收条交还我,我就把那些钱退还你怎么样?”

赵和靖从他眼神里读到危险的信号,他一愣随即说,“那些收条不在我身上,你先将钱给我,我坐下午五点的船离开省城,到时候将收条还给你,咱们在码头上见好吗?”

田文中沉吟片刻点点头,叮嘱他道,“你现在不能在工地待了,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先住在旅馆里,千万不能让他们逮住,不然的话你我一块完蛋。”

赵和靖点点头匆匆离去。

田文中走进内室,看见惠子姑娘还睡在床上,云鬓散乱神态缱绻,雪白的胴体若隐若现,胸口那道诱人的深沟裸露在睡衣衣襟外,田文中顿时欲火中烧,脱掉外衣爬上床去压在惠子身上….

一番云雨之后,田文中不无惋惜地叹道,“春宵短暂哟,很快夏天就要来临,唉可惜可惜啦。”

惠子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问道,“田先生可惜什么呀?”

田文中捏一下她嫩白的脸蛋说,“你我的缘分就要走到尽头喽,虽然我还是那样喜欢你舍不得你,可是军令如山呀,惠子,我就要奉命开赴前线打仗,只好将你送回日本老家啦。”

柳原惠子心中一喜道,“真的?”随即又转喜为忧说,“田先生,可是我独身一人日本早已没有亲人啦,你让我走是不是可以付我一点钱呀,作为我服侍你这些日子以来的酬劳行不行,求求你了。”说着她跪伏在床上向田文中磕了个头。

田文中笑道,“当然可以,逛妓院也要付银子么,你陪我几个月怎么能让你空手回日本呢。中午我请你去大公餐厅吃个饭,然后你跟我到码头走一趟,有个朋友会带一笔钱来,你拿上钱今晚就可以离开这里啦。”

惠子大喜过望,想了想又情意绵绵地对田文中说,“说分手就分手啦,还真有点舍不得田先生呢,多谢您一直以来对我和我堂兄的关照呀。”

田文中斜睨她一眼道,“你说的怕不是真心话,你可巴不得我早点离开你,只不过你是看在钱的份上吧?”

惠子俏脸一红低下头去….

下午四点,田文中和惠子走出大公餐厅,沿着江边一路闲逛来到白鹅潭附近。此处行人稀少静谧安宁,田文中搂着惠子走到岸边,指着滔滔江水说,“惠子你的老家日本就在远方,以后你回到那里,就不会再记得在中国这里度过的一段时光了吧?”

惠子捋一捋飘逸的长发,深情的目光凝视着东方天际,“我日夜都盼着回日本,战争结束啦,还不知道家乡那里如今变成什么样子呢。”

田文中抱紧惠子的肩膀说,“听说日本被美国佬炸成一片废墟,还遭了原子弹,想必那里死人的亡魂到处都有,你回去正好与他们作伴呀。”

柳原惠子一愣,望向田文中,“田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田文中阴森地冷笑道,“惠子小姐,不要怪我田某心狠,实际上我也很舍不得你,如果有可能我愿意让你侍候我一辈子,可是不行呀,你知道我的秘密太多啦,这些秘密一旦被别的人知道了,我的脑袋就要搬家,所以实在是对不起,我要将你先送回日本老家啦。”

惠子顿时明白过来,脸色煞白地说,“田先生你要杀死我吗?要知道你杀死我,我的堂兄….近藤谦之他是不会放过你的。”

田文中眉头一皱说道,“你那堂兄近藤谦之?哦我明白啦,他不是你的堂兄,怕是你的情人是吧?你之所以要我关照他,就是害怕他死在战俘营里。哼,我会好好关照他的!”

惠子绝望地大喊道,“救命呀….”说着要挣脱田文中逃跑,田文中早有防备,一把将她抱起来掷向江里,噗通一声,湍急的江流瞬间将惠子淹没,水面上浮涌一串气泡就恢复了平静….

四点三十分,加害了柳原惠子的田文中来到长堤码头附近,见到了一身出门装束的赵和靖。田文中将他引到静僻处,走下几级台阶,来到水边一个平台。

“东西带来了吗?”田文中问道。

“钱准备好了?”赵和靖反问。

田文中取出一个早备好的纸包递给对方,赵和靖接过刚要打开,“慢着,东西拿来。”田文中冷冷道。

赵和靖一下撕开手里的纸包,里面装的竟是一叠旧书本,他顿时火冒三丈道,“姓田的你搞什么鬼!”

田文中从腰里拔出一把手枪对准赵和靖,“不想死就赶紧将东西交出来!”

赵和靖哼道,“你一开枪自己也跑不了。”

田文中冷笑道,“赵和靖,今天叫你长长见识,我这把可是加了美国佬制作的消音器的无声手枪,打死你十几米内根本没人能听到枪声。你没资格跟老子谈条件,东西交出来我念在一场合作的交情上可以饶你一命。”

赵和靖脸色惨白地说,“我….就算交给你东西….你也未必能放过我…”

田文中说,“那也未必,只要我安全了,你死和活都跟我没关系,即便是你被抓住,空口无凭你也咬不死我,所以我要是那些单据,而不一定非要你的命不可,东西交出来,你我各奔东西从此老死不相往来,怎么样?不给,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说着他将枪口抵住赵和靖的胸口。

“好….东西我给你。”

“拿来吧。”

“眼下东西不在我手上,我把它放在我的跟班那里了,你让我回去拿。”

“在那个日本战俘那里?嘿嘿老弟你可真会算计呀,你肯定跟那小子交代过,要不是你亲自去拿,任何人都不要给,要是你被干掉就将那东西交到杨一立黄至手里,是不是?”

“哼算你还明白。”

“废话少说,马上去打电话叫那个近藤谦之送过来!别耍花招,不然我就一枪先要你命!”

于是田文中押着赵和靖到附近南关附近一个邮电局给在工地上的近藤挂电话,命他立刻带上全部签字单据赶到白鹅潭江边。

晚上七点,夜色迷蒙,田文中押着赵和靖候在白鹅潭岸边一个凉亭里。

赵和靖心里惶惶然不知道对方会不会等证据到手就来个杀人灭口,于是试探道,“田大哥,兄弟丢下生意跑到香港躲避,家里老婆孩子还要吃饭呀,临走前我好歹得给点生活费,你那里能不能预支点钱,我以后一定会还你的。”

田文中点点头,“好,我身上多少还有几千港币,等一会儿拿到东西就给你,咱们从此就两清啦,你以后也不用还啦。”

赵和靖心里一寒:他深知以田文中的贪婪刻薄本性,几千港币那会如此轻易给自己而且还申明以后不用还,他这是要麻痹自己呀….

一勾残月渐渐从云缝里露出来,冷冷的清晖洒向大地,照在田文中那张马脸上,白得瘆人,就如同阎王殿里的夜叉般恐怖。这时候,寂静的灰沉沉的远处走来一个瘦长的身影,那正是前来送收据的近藤谦之。

接到赵和靖的命令,他立刻扔下饭碗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赶到白鹅潭江边,他心里还嘀咕:怎么要在如此偏僻荒凉的地方取东西呢?

赵和靖看见近藤即将来到,晓得一旦证据被姓田的拿到手,自己这条小命恐怕也即将不保,他偷偷睨一眼田文中,趁他此刻注意力全集中在近藤身上,哧溜一下如兔子般向西侧蹿去。

早已心存杀机的田文中哪里会让他轻松逃脱,立刻紧追两步举起无声手枪对着五六米外的目标扣动扳机,噗噗,两颗子弹穿透了赵和靖的胸膛以及小腹,赵和靖当场血洒荒野毙命于此。

近藤是一名军人,猛然间发觉黑夜中子弹划出的光亮弹道,虽然没听到刺耳的枪声,立刻察觉对方在开枪杀人,他立刻判断这个贪赃枉法的中国军官意在灭口,下意识地一个转身朝着灯火通明的市区狂奔而去。

噗噗…田文中连连扣动无声手枪扳机,子弹呼啸着擦过近藤的头顶和身体,生死关头近藤调动出身体百分百的潜能,如同疯子一般飞奔,田文中是个小胖子,长期没参加野战训练,哪里跑得过从前的日本少尉近藤谦之,追了两三百米他就几乎迈不动步子,只好远远在后面尾随….

近藤冲进市区,在夜晚行人稀少的大街上奔跑,此时他也不敢再回赵和靖的临时住处歇息,因为上月底赵和靖曾让他去找过卢启平取进货单,所以他记得卢启平家住在仙湖街附近。

对,就去找那个姓卢的商人躲避一下吧。

近藤沿着昏暗的街灯跑进仙湖街小巷,此时他也累得快要晕倒,迈着颤抖的双腿来到卢启平家门口,用拳头使劲敲打着两扇木门。过了好一阵子,屋门吱呀打开,街灯下近藤看见一名二十七八岁的美貌少妇站在跟前。

“请问….卢启平先生….在家吗?”近藤气喘吁吁地问道。

“启平有事回香港去啦,您是….”少妇道。

“那么太太….您是卢先生的妻子?”

“我是他的姐姐。”

“哦,卢女士您好….可以让我进来说话吗?我是….卢先生的朋友….”

卢君瑶看他满身大汗气喘吁吁的样子,便拉开木趟栊门将近藤让进客厅。

卢启平自从事发遭杨一立盘问后,心里不免有点忐忑惶然,于是返回香港暂避些日子,这天夜晚卢君瑶来到弟弟的住处帮他收拾屋子,恰好遇见被追杀的近藤。

她倒了一碗水给近藤谦之,然后问他忽然造访所为何事。对于弟弟跟赵和靖之间生意上的事情卢君瑶并不很清楚,近藤跟眼前这个中国女人也是头一次见面,他可不敢将自己被追杀的事情和盘托出,甚至也不敢将自己是日本战俘的身份告诉对方,他只告诉卢君瑶说自己是赵先生手下的人,和卢先生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眼下有点急事想找卢先生。

卢君瑶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胡须拉碴神情有点慌乱的不速之客,心里自然也有点警觉与不安,她可不愿意留他在这里过夜,于是便告诉他卢启平大概要过十天半月才能回省城,请他留下一个联系电话,这是在委婉地下逐客令。

近藤将捏在手里沾满汗水的牛皮纸袋递给卢君瑶,说这里面是赵先生跟卢先生生意上的一些凭据,请她代为保管。近藤暗忖:这就是那个贪婪的中国军官与赵和靖勾结一气吃回扣的罪证,赵和靖大概也是因为这个而被灭口,证据假如放在自己身边反而很危险,一旦那个贪官找到自己夺回罪证,下一个被杀的就该是自己,假如他找不到这些罪证,自己倒可以安全些。

近藤看见卢君瑶收下牛皮纸袋,然后又从这里拿了一个馒头就着凉开水吃下,歇息片刻就离开了卢家这幢西关大屋,走在夜静更深行人稀少的马路上,近藤思索着接下来的落脚点,想来想去,无处可投的他只好选择回沙河马头岗工棚去过夜。

一来现在罪证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二则工棚那里还有旧日的战友,虽说是战俘,可想来那名中国军官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杀死自己。

子时过后,近藤走到沙河附近,此处距离马头岗只有一两公里,沙河位于广州城北郊,深夜的郊野阒静无声,黯淡的月光下只有近藤一人在匆匆赶路。忽然在公路的另一头倏然亮起两道雪亮的汽车灯光,照射在近藤脸上身上,刺得他睁不开眼睛,马达轰鸣声骤然响起,一辆守候在此的美制吉普以七八十公里的时速径直朝正在公路上踽踽独行的近藤飞驰而来。

“啊——”躲闪不及的近藤当场被撞飞到路边田野上。

吉普车一个急刹停下,田文中狞笑着从驾驶座下来,看了看已被撞得七窍出血奄奄一息的近藤,拧着手电筒翻遍了他全身,都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原来田文中追不上近藤,于是返回一德路公寓开来自己那辆吉普车,疯狂地在全城搜寻无果,冷静下来一想,这个日本战俘在这里应该也没有亲戚朋友可以投靠,很大可能会回去马头岗。

那就赌一赌运气吧,他将吉普开到沙河马头岗附近一条必经的公路口,将车子停靠在隐蔽处等候近藤,却不料近藤已经将他的罪证藏起来。暴怒的田文中将近藤拖上车,驶到燕塘一带瘦狗岭的乱葬岗,将近藤抛尸荒野….

如果那些证据是在路上散失掉的,自己也基本上安全了,更何况自己当初还留了一手,在财务账上的进货凭据那里,有方柏彰的亲笔签名呢,由这个倒霉鬼先替自己兜着吧。

心存侥幸的田文中处理完一切该干的手尾后,回一德路公馆去了。

果然在之后的询问调查中,田文中一口咬死自己只是把关不严,在审核单上签了名,将主要责任统统推给了方柏彰。原本方柏彰是负责工程材料监管工作的,可他看田军需官已经一手包揽过去,也不好贸然插手,更不知道他跟赵和靖之间达成的脏脏交易,此刻田文中推得一干二净,并且在签收单上做了手脚,顿时令方柏彰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尽管他一再向杨一立黄至二人申明,自己根本就不认识赵和靖,可白纸黑字自己的签名摆在那里,田文中又指天戳地地发誓诅咒,又说最好把赵和靖找来查清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云云。

杨一立和黄至眉头紧皱,事实上他们根本就无法找到那个关键证人赵和靖,因为赵和靖的尸体已经被田文中在第二天太阳出来前抛入珠江河里….至此,所有的不利证据都指向了方柏彰,令他百口莫辩。

杨一立和黄至商量后决定先将两名当事嫌疑人方柏彰田文中解职候审,并把方柏彰拘押起来,作为主要审查对象。

眼看方柏彰就要成为冤大头,远在上海的胡曼莉闻讯即刻丢下洽谈中的生意赶了回来。此时即便是人脉广泛关系众多的胡氏家族成员也不可能见到被拘押的方柏彰。

此时已经怀有两个月身孕的胡曼莉不辞辛劳数度亲临沙河马头岗工地,去找相关人员调查事情缘由,又为工地送来一批慰问品,新一军的弟兄看她态度殷勤礼数有加心里颇为感动,于是一一将实情相告。

由此胡曼莉掌握了两条线索,一为建材供应商赵和靖实际上是个二道贩子,在他后面还有一个来自香港的商人卢启平,二是赵和靖虽然下落不明,他还有一个跟班随从近藤谦之。

卢启平一时间找不到,她便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去查找日俘近藤谦之。不料近藤也失踪不见,胡曼莉就深入工地跟那些日本战俘了解近藤的情况,闲谈中她获悉一桩隐情,近藤谦之的女朋友柳原惠子竟然被新一军的军官金屋藏娇,近藤也因此得以离开战俘营当跑腿。

虽然日本战俘并不知道田文中的名字,胡曼莉断定那名军官必定就是诬陷自己丈夫的那个田军需官,至此她愈发坚定信心,方柏彰一定是落入了田某人精心设置的局里去。

胡曼莉驾驶着林肯轿车跑去一德路田文中的公馆去守候,希望能见到柳原惠子向她打探近藤谦之的下落。然而十天过去一无所获,她分派手下人竭力寻找的二道贩子赵和靖也始终音讯全无。就在胡曼莉眼看要绝望之际,这一天,从一德路无功而返的她忽然在马路上看见卢君瑶跟一名年轻男子走在一起,这俩人的相貌竟是那么相像。

那个香港供货商卢启平会不会就是卢君瑶的兄弟,那么此刻这个女人身边的这个男子会不会就是卢启平呢?无论如何得碰碰运气。

想到此,胡曼莉一个急刹车,推开车门叫住卢君瑶….

从卢启平嘴里胡曼莉终于了解到事实真相,她立刻断定赵和靖多半已经遭到灭口,而作为知情者的近藤谦之恐怕也在劫难逃。

那就是说所有的线索都被姓田的掐断了?!

带着沉重而抑郁的心情胡曼莉驾车离去….

望着胡曼莉远去,卢君瑶这才问卢启平到底在这桩交易中有无违法的行为,她担心弟弟在这过程中也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所以她刚才不敢当着胡曼莉的面讲出近藤谦之曾将一个牛皮纸袋交给自己保管的事实,因为她害怕将证据交给胡小姐后一旦公开会对胞弟不利。

卢启平摇摇头说没事,自己在这桩交易中仅仅抬高了一成售价而已,吃回扣分赃的事情全都是姓赵的二道贩子跟田文中俩人之间的事情。

卢启平其实是刚下轮船与到码头上迎接他的姐姐一起回家,却意外地被胡曼莉撞见。

回到仙湖街大屋,卢君瑶立刻取出近藤交给自己保管的那包证据给卢启平看。卢启平仔细看过,冷哼道,“那个赵胖子跟田文中平分了这四成差价,这就是证据呀,胡小姐之所以抓不到姓田的把柄,多半是那个赵胖子已经人间蒸发掉,看来这个胡小姐的丈夫就要替他们背黑锅了。”

卢君瑶越听越糊涂了,“胡小姐丈夫不是那个姓田吗?难道贪污受贿的不就是她丈夫吗?”

因为胡曼莉刻意要在卢君瑶面前隐瞒自己丈夫就是方柏彰这个一个事实,故此刚才她当着卢君瑶面前,并不敢说出自己丈夫的姓名。

卢启平也没跟方柏彰打过交道,之前他甚至也不认识胡曼莉,此时他也有点糊涂了,“那个姓田的是这位胡小姐的丈夫?不太可能吧,他还在一德路公馆包养着一个日本女人哩。”

他转念一想又道,“不过也并非没有这种可能,贼喊抓贼的事情也是常有的,嗯,也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那个姓田的对胡小姐隐瞒了许多事情,胡小姐也不知道自己丈夫拿了那些贪污得来的赃款来包养日本女人,还想替他奔走喊冤呢。”

卢君瑶也感叹道,“如此说来那姓田的该死,只是可怜了胡小姐,被自己花心的丈夫蒙骗了还居然到处奔走为他寻找脱身证据,那样看,也许那个姓赵的商人以及那个送来证据的跟班都被姓田的灭了口。”

卢启平点点头说,“这件事情咱们还是不要插足的好,姓田的是死是活跟咱们没关系,不如将那包东西扔掉算啦。”

从仙湖街回家的路上,卢君瑶特意绕道来到珠江边,准备将近藤交给自己的那个牛皮纸抛入河水里….

这天黄昏,卢君瑶刚走出小学校门,迎面遇见黎子昌。黎子昌办完事顺道来学校看看卢君瑶,自从卢君瑶就职以来俩人都没见过一面。黎子昌很是关心故人前妻卢君瑶的生活近况,他始终觉得卢君瑶跟伍福荣的结合是荒谬不理智的,当然其中也包含着黎子昌个人对卢君瑶未泯的一丝情愫….

卢君瑶主动邀请黎子昌到一家小饭馆用晚餐,这么多年来,卢君瑶已经有点习惯于将对自己关怀备至的黎子昌视作兄长一般。

饭间俩人聊起闲话,作为谈资卢君瑶也将近藤被人追杀闯进西关大屋将一包证据交给自己的事情告诉了对方。黎子昌又听完了卢君瑶关于这件事情的补充叙述后,沉思片刻说,“滇缅作战时,新一军的确是一支令日寇闻风丧胆的鹰扬之师,进驻广州后,在胜利面前,他们如同国民党的那帮接收大员那样骄奢淫逸腐化堕落了,听说去年秋冬季有不少军官还变身为现代陈世美,掀起一股跟都市时髦女郎结婚的风潮来,真是有负于天下第一军的美称,目前新一军大部正在东北跟民主联军作战,如果将此事在报纸上曝光,也许对其士气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回头我再找人去深入了解了解其中的隐情看看。”

卢君瑶点点头,“如今看来,那个姓田的军需官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腐败大蛀虫,可怜的是他的妻子竟然还在为他到处奔走喊冤企图洗刷他的罪名。”

黎子昌来了兴趣问道,“哦竟有这样的事情,你认识他的妻子吗?”

卢君瑶叹口气,“她可是一位豪门千金大小姐,叫胡曼莉,去年还在爱群大厦跟姓田的举办一场盛大婚礼呢,只可惜她竟然还不晓得,新婚燕尔自己的丈夫还在外面包养一名日本女人当外室。”

黎子昌笑道,“那真是一桩天大的新闻呀,我回去再打探打探,也许那会成为令新一军这支******五大主力之一的部队颜面尽失的一个大笑柄呀….”

回到家里,黎子昌立刻将此事告诉妻子张静玉,嘱她找找关系再打听打听此事的内情。

几天以后,张静玉那边的信息反馈回来:新一军公墓工程贪腐案件目前正在内部审理中,事件主角并非田文中,而是另有其人,据张静玉那位出席过去年秋天爱群大厦的胡方婚礼的朋友透露,新郎官正是此次被审查的对象,好像名叫方柏彰,至于军需官田文中则只是新一军内部组成的临时军事法庭的一名证人….

黎子昌闻言大吃一惊:方柏彰是工程反腐案的审查对象?这个方柏彰还活着还是同名同姓之人?

他立刻要求张静玉核查清楚这个方柏彰的具体背景,可是张静玉摇摇头说自己这个关系人仅仅是听一位军中好友偶尔提过此事,他根本无法出席新一军内部的临时法庭,更无从打探被调查对象的情况,就连方柏彰这个名字也只是在去年婚礼上听邻人讲过,无法确定有没有听错。

黎子昌经过一番思考,再次找到卢君瑶,问她手里保存的那份资料还在不在。卢君瑶望着黎子昌神情凝重的脸问道,“子昌哥,你的意思是让我将那包资料交出去钉死那个吃回扣的姓田的军官?”

黎子昌摇摇头,“据我所知,姓田的并非这次受审对象,那个人叫方柏彰,是胡曼莉新婚半年不到的丈夫。”

“胡曼莉的丈夫….方柏彰?”卢君瑶喃喃地重复道,猛然间睁大惊诧的眼睛,“子昌你胡说些什么呀?柏彰他不是早已经….”

黎子昌将手握住卢君瑶的手背盯住她道,“凭我的感觉,你应该到那儿去一趟,亲眼证实一下。我仔细想过了,几年前柏彰虽然被列入了阵亡人员名单,可始终我们都未见过他的遗体,这就存在另一种可能,这种可能性到底有多大我也说不准,也许会是一个误会,也许这个方柏彰真的只是一个同名同姓的人,不过我感觉,也许那个人真是冤枉的,因为他并不姓田呵。我问你,你手里的那包资料还在不在?”

实际上黎子昌也已经考虑过两种可能性,不过他觉得即便是另一个同名同姓的方柏彰,假如为他洗脱罪名而结识一个被冤枉的人,以后就极有机会将他发展成为一个情报对象,毕竟黎子昌目前在新一军内没有任何关系,假如能够在这支王牌部队里安插线人,不啻于一个重大收获。

卢君瑶静静地沉思片刻,一下子脸色惨白,她喃喃自语道,“怪不得那天胡小姐问了我那样一堆问题,而且她从来都不跟我提起她新婚丈夫的名字….还有….在那之后,我就被张家辞退….原来这一切….”

她一下紧紧握住黎子昌的手激动万分地说,“子昌哥,也许奇迹真的会发生呵你说是吗?!”

黎子昌问道,“你那些资料还在不在,那可是案件的关键证据呀。”

卢君瑶连声道,“还在还在,我原先还打算把它扔到河里,后来一念之下我没扔,当时我担心日后万一姓田的被逼急了乱咬人,诬陷我弟弟也向他行贿怎么办?这些收据是行贿人赵和靖亲笔草拟的,上面还有姓田的白纸黑字的签名,他抵赖不掉的。”

“嗯,好的,君瑶,明天我陪你亲自到沙面的新一军留守处那里,将证据呈交上去,记住,无论那个方柏彰是不是咱们要找的人,只要他是被冤枉的,咱们都应该拉他一把。”

卢君瑶极力抑制住泪水用力点点头,“子昌哥我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