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大荒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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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冬雨

在黄河东流入海的大荒洼里,到了冬天,最常见的就是飘飘洒洒的鹅毛大雪。这一年冬天,深冬腊月,大荒洼的沟沟汊汊里的水面早已结了厚厚的冰。就连土地也早已封冻。进了腊月,就下起了一场雪,这场雪时下时停,断断续续地下了五六天。五六天的时间里一直没有出过太阳。人们盼着这场雪快停下来,一天中午,雪终于停了。人们走出家门,用铁锨铲着各自门前厚厚的积雪。可是转眼间,就下起了小雨,渐渐地雨越下越大。

这场大雨和六月天的大雨一样,一连下了好几天。就是在这场让人非常吃惊的大雨中,英秋润的老婆生下了一个儿子。

孩子出生的时候,大雨已经下到了第五天。英秋润正在邻居英方明家拉呱。英方明的堂屋里盘着一个泥土炉子,炉膛里烧的是一些荆条。由于连阴天,那些本来很干燥的荆条也变得潮湿了。每当往炉堂里新放进去几块荆条时,炉子里就要冒出一阵浓烟。呛得坐在炕上做针线的女人一阵阵咳嗽。可是英方明两岁的儿子铁柱却很兴奋。他围在炉子边上,耸动着小鼻子嗅着从锅子里冒出的香气。

在英庄,英秋润和英方明是最说得上话来的朋友。论辈分,英秋润给英方明叫叔。但两个人年龄却只相差一岁,是英秋润比英方明大一岁。说他们俩说得上话,并不是说他们俩都爱说。他们俩一个爱说,一个不爱说。英方明喜欢说,英秋润喜欢听。也不是英方明喜欢多说话,是因为他知道的事儿比英秋润知道得多。两个人坐在一块儿,总得说点什么。而英秋润又很少说话,所以,英方明就说得多。英方明每五天要赶一次集。在周围的几个村庄中,只有英庄有一个集市,英庄大集是农历的一、六,也就是每月的初一、初六、十一、十六、二十一、二十六。英方明在农闲时候就割荆条和蒲草,荆条用来编筐编篓,蒲草用来编草鞋。然后拿到集市上去卖钱。因为他常赶集,所以,就知道一些周围村庄里的事情,谁家遭了老缺绑票,谁家公公扒灰……,一些奇闻怪谈就成了英方明和英秋润的下酒菜。

大荒洼里到处都是荆条和芦苇,但英秋润却没有像英庄的大多数人那样去编筐编篓和编草鞋。他喜欢打猎。其实,在大荒洼,没有什么虎豹之类的凶猛大动物。多的是野兔、皮子、野鸭、大雁……,英秋润最喜欢打兔子。在农闲时他便扛着一杆土枪到荒洼中去打兔子。从英庄往东北走,不过四五里路,便进入了一片大荒洼。其实,英庄和周围的这些村庄,原来也是一片荒洼,这些村庄本来就是大荒洼的一部分。大荒洼是黄河从上游带来的泥沙长期沉积形成的退海之地。英庄和周围的这些村庄就是在这一片退海之地上。只不过由于他们引用黄河水浇灌土地,从上游带来的黄土和淤泥覆盖了厚厚的一层,能够种植庄稼了。而从这些村庄往东往北的那一片大荒洼却是一望无垠,长满的是芦苇、蒲草、红荆……。其间出没的动物和鸟类数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种。对周围的村民来说,人们最喜欢的是兔子、野鸭和大雁。在英庄大集上有卖兔子的,但是,价钱却很便宜。因为,在这一带农闲时打兔子的人很多。在那个贫瘠的时代,猪肉才是人们心目中的美食。兔肉和狗肉这些后来人们口中的美食,在那个时候只是略胜于无而已。英秋润打了兔子从不到集上去卖。他都是剥了皮,然后兔肉分给左邻右舍。那些兔皮晒干后存起来,入冬前,就有县城皮货商来收购。卖一张兔子皮所得的钱有时甚至比平时卖一只兔子还要多。在整个大荒洼,英秋润的枪法是最好的,他打的兔子根本吃不了,吃不了他就拿来分给乡邻。给乡邻们送兔子肉的时候,英秋润很少亲自去送。所以,在傍晚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人们常常看到英秋润的老婆马菊花或者是他的女儿英小枝提着几只剥了皮的兔子,走在街上。

吃到兔子肉最多的是英方明家。英方明的两岁的儿子铁柱最喜欢吃兔子肉。

每当闲下来的时候,英秋润常常亲自提着几只兔子到英方明家串门。今天和往常一样,英秋润提着两只剥了皮的兔子走进英方明的家。英方明正在堂屋里用荆条编筐,他老婆卢秀芝正在炕上做针线。英方明刚要站起来,英秋润便说:“你接着干。”然后一抬眼,对正要从炕上下来的卢秀芝说:“婶子,你也别动,我三天两头的来窜门子,你还不做针线了?”英方明接着低下头去干活。

卢秀芝却问:“小枝她娘快生了吧?”

英秋润说:“五婶说还得五六天哩。”

英秋润说的五婶,是英庄族长英方儒的老婆张氏,她是一个接生婆。英方儒虽然和英方明是平辈,可是,英方明出生的时候,就是张氏接生的。

卢秀芝说:“那你还不在家里伺候着?还到处乱跑?”

英秋润说:“不是还有五六天吗?五婶说还有几天,就一准还有几天。”

卢秀芝就继续做起了针线活。

英秋润便和英方明唠嗑。英秋润和英方明在一起的时候,英方明便会滔滔不绝地说起从集上听来的瞎话。英方明手中一边干着活,嘴里却没有闲着。英秋润自己去取来菜板和菜刀,一边听英方明说瞎话,一边拾掇兔子肉。切好、洗净后,便放到锅子里,添好水,放上大料。然后洗了手,坐在炉子边。

等一阵阵兔肉香飘出来的时候,英方明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拿出了一瓶枣木杠子酒。又从锅台角上拿过一个细长的白瓷酒壶,将酒倒进壶中。又倒了一盅酒,将那盅酒放在土炉子的一角。拿一根火柴,在火柴盒上划着了,然后用火柴慢慢地去凑近酒盅里的酒。很快地,那酒被点着了。等酒盅里的火渐渐大起来的时候,把火柴棍慢慢地放在了酒盅里。他又用手捏着酒壶上端的细颈,用酒盅里的火去燎酒壶的底部。他一边燎酒,一边与英秋润拉呱。

不一会儿,就从酒壶的那个喇叭口冒出阵阵酒香。这时,锅中的兔肉也炖好了。英秋润掀开锅盖,先用筷子捞出一根兔腿放到铁柱的碗里。铁柱立刻蹲下来,试着用手去拿那根兔腿。他的手刚一接触到兔腿,就烫得猛地抽回来。卢秀芝坐在炕上干着针线活,可眼睛此时已经在注意着铁柱,她说:“看你这个急嘴子货,凉一凉再吃!”

英方明先给英秋润倒一盅,又给自己倒一盅。两个人端起来,“吱留”一声,喝了下去。

枣木杠子酒是黄河入海口的特产,是用红枣和高粱发酵酿制而成的。在黄河口,这种酒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闷倒驴”。一口酒喝进去,就像一条火蛇从咽喉一直爬进胃里。外地人初到黄河口,不知道这种酒的厉害。等喝过以后,没有一个不服气的。所以,在大荒洼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先喝枣木杠,再吹大酒量”。

英秋润和英方明的酒量都不是很大,两个人每次只喝半斤,从不多喝。

两个人刚刚喝了几盅,忽然,就听见外面传来“噗嗒、噗嗒”的脚步声。英方明起身敞开屋门,就看见英秋润六岁的女儿小枝头上顶着一块油布,正急慌慌地走进来。她的鞋上沾满了泥巴,走起路来脚踩在积水的院子里,发出“噗嗒、噗嗒”的声音。

英秋润一抬头,愣了一下。

小枝人还没进屋,就着急地喊:“爹——哎——,俺娘生了。”

英秋润把手中的酒盅放在小桌上,站起来就往外奔。英方明想给他拿蓑衣,英秋润早已奔出了门外。卢秀芝急忙从炕上下来,接过蓑衣跟出去。

英秋润喝了几盅酒,头上本来已经冒汗了,一下子跑进雨中。冰冷的雨水打在头上和身上,他打了一个激灵。就在他跑到自家门口的时候,忽然一下子滑到了,他从泥水里爬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脑子里灵光一闪:从他记事以来,从来没有在腊月天里下过雨,这场大雨真是很奇怪。刚才在英方明家,两个人一边喝着酒,还一边说过这件事。这时,他想,老婆生的不管是男娃还是女娃,都叫“冬雨”。

英冬雨懂事以后,和小伙伴们在一起玩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的名字和小伙伴们的名字很不一样。在英庄,穷人们的孩子为了好养,都会起一个贱名字。男孩子叫狗娃、铁蛋什么的,女孩总是什么花、草、枝之类的。英冬雨觉得自己的名字有点很另类了。英冬雨就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当然,他和他的父亲,以及英庄的乡亲们都没有想到,“英冬雨”这三个字日后会成为大荒洼乃至整个黄河口一带的一个传说,一个神话。

在后来的传说中,英冬雨出生后,随着他的第一声啼哭,那场下了四天多的大雨立刻就住了,并且立刻就雨过天晴了。连下雪带下雨十多天一直没有露面的太阳,一下子就跳了出来。可英秋润和英方明都记得,英冬雨是晌午前出生的,因为那时他们俩正在喝酒,还没有吃午饭呢。而那场雨是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才停下来的。可是没人相信他们的话,渐渐地,他们也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