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柔的眸子淡得就像这寂静的夜空,听往日牙尖嘴利的文言许久才说了明白,原来是姚儿想要见她,但苦于自己身子虚弱,只能麻烦她亲自去趟阅棠轩。
听文言口中的意思,姚儿自进宫就患了凉疾,这会子怕是不行了。临死之前,最后的心愿就是再与醉柔见上一面。
要见面也没什么不可,醉柔估摸着姚儿是心里对她有愧,临死了想把疙瘩解开,也省的抱憾而终。
其实在这地方住了几个月,醉柔对这些生离死别恩恩怨怨的也看淡了许多,何况自己就要离开了。好歹姚儿是在醉生阁第一个帮衬过自己的人,这样的事情,她也没必要太铁石心肠不去成全。
阅棠轩外有几树结了果子的海棠,只是在夜色中原本明艳鲜活的果实,显得雾色朦胧。醉柔没太注意周围的景致,寝宫里灯火并不明亮,姚儿偎在软榻里,映着明灭晃动的灯光,更是白得像蜡纸。
四周的摆件也不似心鸾殿那般富丽,就是比起后来的栖雁堂都不如。醉柔也曾听紫兰提起过,自进宫以来,皇上也只在醉柔搬去冷宫之后来过阅棠轩一次,说说话就走了。姚儿不用招呼顾景痕,日子倒也过得清闲。
偏偏不多时就染了疾,她那性子又不爱搞出太大响动来,拖了又拖,竟是拖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
既然是将死之人,醉柔倒没必要把往日那些恩怨记挂在心头,反正姚儿也不过是伤了她的心,倒是没有真的害到过她。醉柔还算和善的在姚儿面前坐下,温热的手掌包裹着她的手心,意思是原谅了。
姚儿的唇上血色已经不再明显,这宫里比不上其它妃嫔的寝宫,冷清得很,除了文言,姚儿一直也不肯让别人在太跟前的伺候。上下阅棠轩的宫人过得更是清闲。
“你不嫌弃我这快腐了的身子,还肯来见我,我心里甚是感激着。”姚儿幽幽道。
醉柔微笑着,捏了捏姚儿的手掌,道:“说哪门子不吉利的,好日子才刚开了个头,你这伤春悲秋的性子,快紧着收起来吧。那过去的事儿,我便也不记着了。”
姚儿低低叹气,道:“你不必安慰我,自家的身子自家有数,自这毛病生了,我便知道熬不过多少日头。我活了这小半辈子,没尝过几分甜的,倒是往日在醉生阁时,还容易满足着些。现在想想,便是命数,自生下来那天起,要过什么样的日子,担得起几分福气,都是定好了的,能在这皇宫里走上一遭,与过去来说,是多大的向往。”
姚儿想是知道自己快不行了,近来又一直郁郁寡欢,平日里除了文言没个说话的人,今天醉柔来了,便要把憋着的话一口气说个尽。左一言右一语,虽是有些语无伦次的,却听得醉柔忍不住一阵阵伤怀。
“可惜了文言这丫头跟着我受苦,我这一去了,也不知将她托付给谁才好。”姚儿淡淡扫向文言,这多年下来,也就属文言与自己最为亲近。
醉柔想自己反正是要出宫的人了,自然不可能把文言揽下来,以后过的如何,全看她自己的造化。醉柔只能安慰道:“你不必担心,往日你待人和顺,宁贵妃把这后宫治理的妥当,断也不会有人为难她。说到底,在这宫里也总比呆在醉生阁要强。”
姚儿敛目苦笑,道:“你当她宁贵妃又安得了几分好心。往日里我若是不依她仗她,只怕早就没命活到现在了。”
醉柔心里莫地凉了一下,那宁初雨平日里的从容大方她是见到的,虽说能常年伴在顾景痕身旁的,必是要有些城府的,即使做出些害人的事情,也不奇怪。只是她一心惦记着离开,对顾景痕身边的女人们,自然没心思多琢磨什么。
“有件事情我自以为是为你好,一直压着,”姚儿抬起头,眸子里闪着最后的光亮,似终于打定了决心要开口,她说:“允儿那孩子,我也算看在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自他进了王府,住得院子与我近些,闲时也会过去探探……”
醉柔不做声,只直盯盯看着姚儿的脸,感觉她会告诉自己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
姚儿道:“允儿死的前夜,我正巧想去瞧他,却见着……”姚儿用帕子掩唇咳了两声,取下帕子时,上面殷殷一片血迹。文言急忙收了帕子,换了条干净地塞到姚儿手中,看来她这咳血已是寻常症状了。
姚儿已不在意自己的身子,抬着眼继续道:“我正巧瞧见宁贵妃过去与他说话,当时我便有意回避了,等宁贵妃走了之后,再去看允儿时,便见他脸色不太对劲,说起话来也不冷不热的。我当时未曾多想,寒暄过就离开了,谁曾想,谁曾想第二****就……”
醉柔蓦地惊住,浑身的皮肉似在发颤,她一早就怀疑过,允儿的性子怎么就能平白去刺杀皇上。即使他早就知道了父亲的冤屈,可他浮躁那般,却能忍得住不与醉柔商议,哪怕交待什么……
原来,原来竟是宁初雨从旁挑唆!
“你也该猜得到,我那次出卖与你,也是宁贵妃的主意,往后在这宫里,你万要小心提防着她……咳咳……”姚儿低下头继续咳嗽,一张苍白的脸却有涨的通红。
文言在旁不住的拍打着姚儿的后背,安慰道:“娘娘,您先别说了。”
姚儿的嘴唇染了鲜血,她淡笑,道:“我先前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敢告诉你,一是想明哲保身,二来,也怕你多想,再冲动了做些什么。可是,你曾唤我一声姐姐,我便也不该瞒着你……咳咳……”
“别说了。”醉柔已经彻底明白了姚儿的意思,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姚儿知道自己不行了,心里头压着这么个秘密也着实不快,这才抛去所有的顾及,说了出来。
姚儿并没有要住嘴的意思,她苦笑着回忆起往事来:“当初你刚进醉生阁的时候,我欺负你年岁小,占了你的便宜,一柄银簪就换你只金镯子,倒是后来见月婵一直都带着的。”
说到此处姚儿顿了片刻,是也才想起来,醉柔主动搬去冷宫,正是因为月婵。这事情后宫里真清楚原委的没多少,她算是其中一个。
姚儿劝解道:“月婵的事情你其实不该那般放在心上的,你刚去栖雁阁的时候,皇上便来我这边走动过,聊的尽是你往日的事情。我看的出来,皇上是真心在意着你,便是这几个月来,他都未曾在后宫留宿过,你也该知道,这对君王来说,实属不易。”
姚儿说着,便又咳了几声,语气已经越来越轻,连声音中的颤抖都听不到了。见醉柔白了一张脸,她接着说:“曾经我告诉你,如咱们这般身世的,谁替自己赎了身子,便该喜欢谁,那是我错了。可是你,既然真的碰见个真心对自己的,替他想着也该宽容些……”
宽容?这些日子醉柔想过很多,原谅、放弃、怨恨,却从来没有想过宽容。或许她真的不适合做帝王身边的女人,只是心里要的那份感情太纯粹了,完全容不下一粒沙子。
“那日的事情,皇上与我谈起过,他从永熙宫出来之后,便直是昏昏沉沉的,我猜,多半是宁贵妃使了些手段。”姚儿细细道。
醉柔恍然醒悟,却也无暇去思索姚儿的话,她怔怔地出了神,眼前是允儿稚嫩的脸庞。
是那个女人,竟是那个女人让她失去一切。醉柔闭着眼睛晃了下脑袋,明明有那么多破绽的事情,她竟然从来没有去想过。或许是那段时日在顾景痕的柔情中过于沉溺,她忽然觉得要不要原谅顾景痕已经不再那么重要。
她只是知道,这失去的一切,她一定要报复回来。
“谢谢你。”醉柔沉声道,站起身来,她看了一眼文言,对姚儿道:“姚儿姐姐,你先歇下吧,我……我适才知道,有些事情还没做完。”
待醉柔平平稳稳带着满心的恨意离开,姚儿幽幽地看了文言一眼,忍着喉头的瘙痒和胸口的憋闷,对文言道:“文言,姐姐快不行了,姐姐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她是个重情谊的人,我死了以后,她必定会好好待你,你……也要好生报答她,这后宫里处处都是难关,你要搀着她细细地走,算是帮姐姐平了这份歉疚。”
“姐姐……”文言蹲下来,扶着姚儿的膝盖哭泣。
紫兰搀着醉柔慢悠悠地往栖雁阁走,阅棠轩与栖雁阁之间,刚好隔着永熙宫和娇云殿。醉柔看着娇云殿那条夸张的阶梯,露出淡淡一个笑容。
永熙宫里的灯火是点得最亮的,宁初雨摆着怡然的姿态坐着,花容月貌隐藏在从茶盏中溢出的馨香烟雾下,凑近盏边吹了两口凉气,她笑容可掬道:“你的那位好姐妹明日就要出宫了,你不去送送她吗?”
月婵抿着唇坐在下手,两只手掌将帕子捏了又捏,扯开许多条不规则的褶皱。
放下杯盏,宁初雨沉了口气,道:“本宫知道你舍不得她,可你也不要忘了海澜居那边侍卫说过的话,是谁在你进宫那日害死了太子,竟然是连个尸首都不肯为你留下。不过说到底,她也是为了皇上,那皇后的位置比起你们姐妹情分,孰轻孰重也是不好评断的。”
月婵死死地扯住手中的帕子,贝齿陷进唇里,就快咬破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