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对不起,他和她一样是不会认错的人,对不起他的靠近会带给她痛苦。
可放手亦是痛苦。
她努力控制自己,她不想这样,可是她真的没有能力去靠近那个人。娇云殿的一幕不论时隔多久,终究是挥不去打不散,这肮脏的身躯,这带给她无限噩梦的人,从相识的第一天起,生活就充满了恐惧。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么脆弱,简直有矫揉造作的嫌疑,可就是怎么都忍不住。醉柔撇过头去不看顾景痕,多一眼就会多一分舍不得,她知道终有一天,她是会离开他的。
而顾景痕感受到的是,自己的温柔和疼惜全部被她视若无睹,她就真的这样怨恨自己吗,恨到无法原谅的地步吗?
滚滚浓烟从冷宫另一头飘过来,顾景痕抬眼望天,寂静的声音似乎在战栗,“好,我放了你。养好了身子,我会让甘心带你离开。”
顾景痕的唇边荡漾着苦涩,同时在嘲笑自己的荒诞,身在这无情帝王家,怎么可以期待守得住一份真挚的感情。原来得了天下,她终究属于山河之外。
醉柔侧过脸来,看着他漠然离开的背影,一行清泪悄然滑落。
太医纷纷赶过来,为醉柔开了养身的方子,甘心坐在醉柔时常发呆的秋千上,心里蔓开愁绪。他抬眼望着头顶的浓烟,若不是为了醉柔,生性散漫的他也不肯时常游走在宫闱之中。
或许就在醉柔故意使计让白猫划伤自己的脸那一天开始,甘心的心里就有了一份动容。他不说,是因为他一直在等着她长大。
清醒如他,一早就发现了醉柔的悸动,因而他愿意什么都不去想,只默默地看着守着,只要她安全、幸福,他从来没打算为这种没来得及得到的失去而难过。只是此刻他明白,把醉柔留在顾景痕身边实在太危险了,这个充满着无形刀光剑影的地方,单纯固执如她,顾景痕的情有独钟便更会将她推到孤立无援的地步。
带她走,帮她忘记这一切,这是甘心唯一能想到的,为她好的办法。
幸而顾景痕与他想的一样,她,始终不适合宫闱,更不擅长分享。她要的独一无二,顾景痕自知给不了,他最后能给她的,只是相忘于江湖的守望。
赶走了身边的宫人,顾景痕走在寂静狭长的陌道上,他不知道栖雁阁曾是她母亲居住的地方,而他也正是出生在那间简陋的屋舍中。这一切没有人告诉他,自他有记忆以来,便是由俞妃照顾着,一个与世无争的妇人。
丽贵人从陌道尽头拐出来,见到顾景痕时目光里大放神彩,即使是知道无用的,丽贵人依然忍不住要摆出搔首弄姿的姿态。顾景痕讨厌这样的女人,却从来没有意识到,她们又是因谁而变得俗媚。
经过栖雁阁的时候,紫兰已经把和安堂的人出现在栖雁阁的事情报了上去,顾景痕正考虑是该亲自发落,还是把她交给宁初雨处理。偏偏丽贵人当真缺了头脑,兴致盎然地撞上头来。
“皇上。”丽贵人优雅行礼,笑如桃李,目如秋水。
“朕不是准你搬出去,你还到这晦气地方来做什么?”顾景痕笑容中的轻蔑,丽贵人并没有察觉。
丽贵人盈盈笑着,装出柔善如水的模样回答道:“臣妾听说醉柔妹妹身子不适,心里记挂着,便回来看看。”
“哦?”顾景痕笑容增了个弧度,转而做好奇状:“你二人在这冷宫陌院里同住多日,关系倒是改善了?”
丽贵人贴上身来,道:“皇上说哪里的话,臣妾与醉柔妹妹向来处得和善,哪里有改善一说。皇上似乎刚从栖雁阁过来,不知妹妹究竟患的什么病?”
“不碍事,无非是秋时蚊虫叮咬,调养一段时日便无碍了。”顾景痕一边说着,一边细细地观察丽贵人的反应,见她敛了下眼神,心里也便有数了。
丽贵人想自己的手脚既然没被发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宁初雨交待的事情办了,道:“虽说栖雁阁位处冷宫,皇上倒是对醉柔妹妹关爱有加的,照顾的可妥帖呢。闲时着九娥姑娘和甘心统领也常过去作陪,醉柔妹妹可当真是好福气的。”
丽贵人有意把甘心统领几个字咬得重了一些,见顾景痕无甚反应,又继续道:“想是日子太平,甘心统领闲暇多些,时常与醉柔妹妹促膝相谈至深夜。”
“促膝?”顾景痕心里冷笑着,问丽贵人道:“你倒是了解的细致,可是在栖雁阁里安了双眼睛,促膝都叫你看着了?”
丽贵人急忙解释道:“是臣妾口没遮拦。只是平日里见妹妹与甘心统领走得近了些,亲近的就似兄妹般,叫人易生些遐想,还请皇上不要放在心上。”
顾景痕笑着把丽贵人拉到手边,手指划过她的脸庞,冰凉的温度,让丽贵人感觉他的指尖随时会刺进去一般。丽贵人登时觉得心里颤得发慌,只能僵着身子挤出笑来,默不作声。
甘心对醉柔的态度,顾景痕当然有所察觉,只是一个是他的兄弟,一个是爱着自己的女人,顾景痕从来不认为他们两个会做出任何越轨的事情来。因而顾景痕对眼前丽贵人的言行又增了几分厌恶,他微笑着,声色平和:“你既然不舍得出去,今晚便在和安堂里等着,朕有样礼物要送给你。”
丽贵人笑开了花,急忙欠身道:“那臣妾先谢过皇上了。”
顾景痕撇开目光,黄昏下被拉长的身影,与陌道的红墙平行,这份寂寞恐怕再也褪不去了。
紫兰小心翼翼地帮醉柔换了贴身的衣裳,醉柔睁着双眼睛看着一纸相隔朦胧的窗外,似乎有雁子飞过。泪水酝酿成滴,一滴又一滴滑落,不夹杂任何情绪,就像是困乏时自然的表现。
醉柔不去理会自己不争气的眼眶,就任由眼泪沾湿整张脸,紫兰帮着擦了又擦,最后干脆跟着哭了起来。就好像伤心是会传染的,其实紫兰从头至尾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醉柔换好衣裳后,老太妃才与甘心一道进来,甘心不住叹气,又是无奈又是气愤。
“他答应了……”醉柔看着坐在床边的甘心,带着释然而落寞的笑容,她说:“甘心哥哥,你会带我走吗?我想去大漠,看看那里的风沙。”
甘心握住醉柔的手,尽量笑得温和,他点着头,说:“养好身子,我就带你去,我们再也不回来了。”
※※※
天黑之后,甘心正要离开的时候,紫兰端着盆子走进来,正巧听见老太后身边的丫鬟在与老太后说话。老太后一脸的仁慈,低低哀叹:“作孽啊……”
紫兰稍作打听,才知道原来那害了醉柔的丽贵人,晚上被顾景痕赏了杯毒酒,此刻已经死在和安堂了。
醉柔听了这消息,依旧面无表情。死了又怎么样,当是顾景痕帮自己出了一口气,可这深深宫闱里,这些明刀暗箭哪里除得尽,索性顾景痕顾念到了,他肯放了自己。
醉柔闭上眼睛,不多时就睡着了。梦里是那个温柔美好的清晨,中箭的顾景痕躺在床上牵着她的手,她告诉柳苏苏母女,这个人是他的夫君。
醒来后,醉柔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翻个身,继续回味。
几天之后,醉柔身子大好,她尽量做出不动声色的模样给自己看,就要离开这里了,彻底离开顾景痕了,她告诉自己,她是不会伤心的。
到底不过一场夙梦,他的心里住着的始终是六年前那盏逝去的芳华。
老太后这里也不方便打扰,不几日醉柔就回到了上下仔仔细细清扫过的栖雁阁,收拾妥帖之后,她只等着甘心来接自己离开。
是个明月星稀的夜晚,醉柔坐在院落的秋千上百无聊赖地晃荡着,目光撇进那条陌道,狭长齐整的红墙,似乎没有尽头。
不久,陌道深处闪出一个匆忙的瘦小身影,醉柔本是发着呆,因而过了许久才注意到。
那来者是姚嫔身边的文言,自从进宫之后,她们主仆虽然依附着宁初雨的照顾,却向来没什么动静,便是连阅棠轩的宫门都很少出去。
文言过来后,急急行了一礼,红着眼泡,怕是刚刚哭了一场。文言的声音还是哽咽着,全不见往日为主子抱不平的泼辣模样。
醉柔冷眼瞧着她,只当这丫头多半是听说了自己要出宫的消息,送行来了。虽然换了她的心思,也该明白,就算是送行文言也不必这般哭哭啼啼的过来,她只是觉得这深宫里不论发生了什么,也该与她没有关系了。
文言噗通一声就跪在醉柔面前,秋夜的地面很凉,醉柔可以想象那不遗余力的一跪,该也疼坏了这个丫头。
只是文言心里急切着,可感觉不到这样的刺痛,她红着眼睛,抬起头噙着泪花,道:“姑娘,奴婢知道您不愿见奴婢和姐姐,可是,请您移驾一趟阅棠轩,姐姐,姐姐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