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柔惊恐而绝望着,证据摆在眼前,投下的毒收不回来。
她看着姜松手中的毒酒,原来姜松什么都料到了,原来一切不过是她在自作聪明。再也没有退路,姜松不会放过她,顾景痕不可能及时来救她,这一切大概就要结束了吧。
姜子欢背对着醉柔,消瘦的背影此刻却是那般坚毅挺拔着,他看向自己的父亲,目光逐渐落在姜松手中的酒杯上。不待所有人做出反应,姜子欢上前一步,夺过姜松手里的酒杯,将那在场所有人都认定的毒酒,一饮而尽。
在姜子欢仰头的一个瞬间,醉柔因为惊恐而险些叫出声音来,她差点骗了自己,差点错失这最后一个开脱的机会。
姜松急坏了,他愣在远处看向自己的儿子,生怕下一秒姜子欢就会倒地不起。
而姜子欢站住了,他站定着身子,将酒杯重重摔落在地,瓷片乒乓碎裂的声音,如姜子欢对醉柔的信任一般坚定。
“这酒我喝下了,”姜子欢的声音铿锵又淡然,“如果这酒里有毒,我此刻就应该倒下了。但是我还站在这里。”
姜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更担心的是此刻儿子的身体,蓦地从惊恐中抽离出来,姜松对趴伏在地上的那名大夫道:“快去看看少爷是否无碍。”
那大夫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侍卫用短刀割开他身上的绳子,大夫连滚带爬的移动到亭子上来,手慌脚乱地为姜子欢诊脉。
大夫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回答,他犹豫着,只能怯生生地说了实话:“少爷脉象平稳,没有中毒的迹象。”
姜松怒瞪那大夫一眼,大夫被吓得就要往桌子底下钻。
“父亲!”姜子欢第一次用这样大的力气去说话,即使是亭子几丈外的仆从们,都能感受到他的恼怒。“这酒里没有毒,父亲还要这般无端猜忌吗!”
姜松哑言,虽然姜子欢过去也时常因为些琐事与他争吵,他却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儿子这般认真过。这份愤怒与坚定,并不是出自他心头的恼恨,只是为了保护另一个人。
姜松忿然叹气,甩了袖子扬长而去。
醉柔跪在地上的身子,这一刻才突然松懈,她歪倒在地上,不知所措。
“啊……”是姜子欢的怒吼,他站在亭下的圆桌旁,两只手臂从桌上奋力推过,酒壶杯碟倾然一空,叮呤当啷的声响,久久未能消散。
姜子欢恨,他恨他的父亲,明明是月圆家宴,明明其乐融融,却非要无端生出这些是非。他恨他的生活中不能有一时片刻的平静,他恨,唯一一个走进他心里的人,他的父亲却要想尽办法将他们拆散。
是的,是拆散,在姜子欢心里,早已忘却了当初成婚时的约定,短短几个月,这女子已经是他认定了的亲人。姜子欢的心封闭了许多年,成婚那一晚,醉柔劝他敞开心扉,他敞开了,便再也没有能力或者也不曾打算关上。
发泄之后,姜子欢颓然坐于地上,因为心头的怒火,气急之症便跟着发作起来。醉柔这才醒了神,急忙过去抱住他发颤的身子。醉柔想要说些安慰之词,可是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来。
那便什么也不说吧,仅有这颤栗着的拥抱,便足够温暖吧。
姜松气急败坏,可眼看着从朝廷烟云中抽身,安稳日子就快来临,姜松不敢伤害自己的儿子。即使那般的怀疑,他甚至也开始愿意相信,醉柔是无害的,一切只是他料错了。
那投了毒的酒,对姜子欢没有效用自然是有原因的,这因由就是白日里,醉柔逼着姜子欢服下的糖果。那些看上去与寻常糖果没有差别的彩丸,其实是醉柔事先准备好的,一日内可解百毒的丹药。
九娥还是被姜府的人带走了,醉柔知道他们会把她关起来,好好折磨,直到她肯说出自己知道的一切。
醉柔扶着姜子欢回房,在榻上坐下的时候,姜子欢的恼怒已经平息许多。打发了下人出去,醉柔坐在姜子欢一旁,心疼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喝那杯酒,如果真的有毒怎么办?”
姜子欢淡笑,一双时而哀若日暮时而灿如朝阳的眸子,此刻漾着无边温柔,他抬手去抚摩醉柔鬓角的发丝,好像这一个动作就能抚平她凹凸难言的情绪。
“因为我相信你。”
醉柔垂首想要掩饰心中的愧疚,她辜负了他的信任,也终将辜负这颗只为她而打开的心。
“就算那当真是毒酒,若是你给的,我也会饮下。”姜子欢补充一句,声色黯然,随后他扭过脸去,似是一句话表明了心意,又不敢再面对眼前的人。
醉柔懂,要骄傲如厮又早已决定接受天命的他,说出这番道明心意的话,需要多大的勇气,又或者,需要多么强烈不可、不愿、不忍抑制的冲动。
可是他们终究只能这样了,一个身不由己,一个寿命拮据。
醉柔握住姜子欢的手,抬脸去看他苦涩的笑容。或许是这一夜的月色太过迷醉,或许是他们的心荡了涟漪,姜子欢情难自禁,却只将吻落在醉柔的眼角。
干净的、温柔的,没有任何攻击性。
或许是醉柔不想让他发现她的泪水,或许只是纯粹的想要让自己释放一回,又或者只是因为亏欠,只是想要弥补,想要回馈。
醉柔抬起脸庞,闭着眼睛去寻姜子欢的薄唇。若是这一吻便能成全了天荒,若是她只属于她自己,纵然幸福不长,生命短暂又怎样,只这一次,让她轻狂。
姜子欢避开了,只是牵着醉柔的手没有松开,他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绽开温和灿烂的微笑,把自己伪装成一如当初的懵懂少年。
“今天的事情把你吓坏了吧,肩膀借你靠一靠,但是不能贪心哦,下不为例。”似在打趣,装成很不情愿的模样,姜子欢却主动揽过醉柔的肩膀。
这方不算宽厚的肩膀,这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柔弱少年,正是今天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承担了她的弥天大谎。醉柔靠着姜子欢,跟着笑骂:“知道啦,你身子弱得很,靠坏了,我才赔不起。”
※※※
尽管姜子欢帮自己把事情暂时压下来了,醉柔知道如果姜松真的要查,就算青州那边顾景痕做得再周到,也总有一天会露出马脚。而最重要的是,姜松居然真的上奏请辞告老,并且当今圣上准请了。
姜府上下都在忙碌着搬迁的事宜,乍冷时节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唯独偏远守卫森森。醉柔知道自己不可能跟着姜松离开,她也不忍心由着九娥在姜松手下受尽折磨而不管不顾。
原先安插在府里的探子已经被姜松以各种理由辗出姜府,醉柔必须想个办法联系顾景痕,她不相信又或者只是不愿相信,顾景痕真的撇下她们不顾了。
没有太好的法子,醉柔翻出当日在街巷成衣店买来的鹅黄衣裳,故意撕破外衫,便对姜子欢哭嚷着,说自己对这衣裳甚是喜爱,不论如何要修补好它。
姜子欢只能劝着,说府里有自家的绣娘,让她们给补一补,应该还能穿。
醉柔却是不依了,她说女红的事情姜子欢不懂,这撕破的衣裳再怎么补也补不回原来的样子,又是在这样显眼的位置,除非是靠刺绣功夫,以装饰做修补之用。
姜子欢听得似懂非懂,醉柔便解释道,上次见那店家里的刺绣品质非凡,必然是有了不起的绣娘坐镇。醉柔想在这破口的地方绣上一只蝴蝶,既增了衣裳的美丽,又不会留下修补的痕迹。
姜子欢看醉柔说的眉飞色舞,只要她开心的,他自然愿意答允。不必醉柔亲自开口,姜子欢便吩咐了下人,命人把这衣裳送回那间成衣铺子,定要修补成蝴蝶的模样。
蝴蝶属蛾,谐音为“娥”,醉柔不敢保证顾景痕会不会因为自己而露面,但是九娥的事情,他总不会不管。
不久便有醉柔也不认得的探子送来了音讯,顾景痕已经挑准了最合适的时间,合适的法子,令醉柔可以逃开身边盯着自己的眼睛,在姜家宅院外与顾景痕匆匆会上一面。
府中上下依旧忙碌,姜松因为快要离开皇都,自然多了许多应酬。这天正午,醉柔特意避开姜子欢,扮成仆从的模样,在探子的帮助下,从暗道出了姜家宅院。
因为时间匆忙,醉柔来不及对顾景痕讲许多大道理,而她在顾景痕的话语里,分明已经确定了,他没有救九娥的打算。
枉费九娥一心为他卖命,如今那般被折磨着,他却能熟视无睹。
“既然你是这样的人,当初我被困水牢时,你为什么还要来救我?”醉柔责问。
顾景痕不耐烦地看着醉柔,回答道:“你们不同,九娥是本王亲自培养的人,不论如何折磨,她都不可能出卖本王。抢劫军饷的事情已经吃了一次亏,姜松那老贼必然又是布下天罗地网等人去上钩,本王何必再去冒险?”
呵呵,醉柔在心里冷笑,是她高看了顾景痕,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未达目的不折手段,为了明哲保身也可抛亲弃友。一个探子算什么,正是因为那探子的忠诚,才导致她被自己主人遗弃的悲哀。
又或许,若是那探子不够忠诚,他才会想方设法去接近,然后亲自置她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