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师雨赶去宫中向嘉熙帝辞行。
快到宫门口时,身后忽然有人叫她。她转头看去,来人是个年轻官员,她总觉得有些熟悉,可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代城主有礼,”那官员小跑到跟前,微微喘着气,拱手道:“在下殿中监方杭。”
师雨这才想起来,这就是那位当时在宫门口羞辱即墨无白的方大人啊。
“方大人有礼,不知何事找我?”
方杭左右看了看,从袖中取出一份折子来:“我这里有样东西,也许对代城主有用,请代城主千万别拒绝。”
师雨将信将疑地拿过来,展开粗粗扫了几眼,神情蓦地肃然:“这上面所言千真万确?”
“岂敢欺瞒城主,根据都已列出来了。”
师雨轻轻转动着眼珠:“为何要给我?”
方杭眯眼笑道:“朝中谁不知晓即墨少卿图谋墨城一事?代城主若想扳倒他,这可是最有力的东西。实不相瞒,在下夫妻二人与即墨无白有些私仇,给城主此物,也是希望城主能替我们主持公道。”
师雨默默听完,将折子纳入袖中,不肯定也不拒绝。
入了宫门,快走到御书房时,竟然迎面撞上了即墨无白。
他官袍齐整,见到师雨,慢吞吞地走了过来,神情有些讪讪:“若羌使团已经全部回去了。”
师雨并不惊讶:“算姓齐的聪明,跑得快。对了,你这么早入宫所为何事?”
即墨无白看着她的脸便想起昨晚那个梦,扭开头道:“没什么。”
师雨见他神情古古怪怪,料想不可为外人道也,便不再问了,匆匆朝前走去。
嘉熙帝正在用早膳,听到太监报出师雨的名字,胃口顿时消了一半,但终究还是传她来见了。
师雨今日穿的尤其朴素,素衣素鞋,头发只是用一根带子齐拢地束在背后,浑身上下毫无装点,进了殿中始终垂着头。如此一来,明艳消褪了许多,没那么惹人注目了。
“你来得正好,朕有话要问你。”嘉熙帝端着架子,像是之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师雨语调柔和:“陛下请说。”
嘉熙帝端起茶啜了一口,斟酌了一下方道:“听闻你是舞女出身,是真是假?”
“……”师雨猛然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难怪即墨无白刚才欲语还休,原来是做贼心虚!
“怎么不说话了?”嘉熙帝紧紧盯着她的双眼。
师雨面容带笑,语气平淡:“陛下大可以派人去查,便可知真假。”
“……”嘉熙帝本意是要求证一二,却被她噎住,无言以对。
师雨行了跪拜之礼,将来意挑明,借着还要赶路的借口出宫去了。
即墨无白已回到府上,刚换下官服,在书房坐下,师雨大步从门外走了进来。
“即墨无白,是你自己口口声声说不会拿我出身做文章的,现在呢?舞女?亏你也说得出口!”
即墨无白一脸茫然:“我何时说过你是舞女?”
“难道你没有在皇帝跟前提到过我的身世吗?”
即墨无白撇开视线:“有,但……”
“嗬,”师雨冷笑:“父亲私藏军械的人又有何资格揪着别人不放?”
即墨无白霍然起身:“你听谁胡说!”
师雨摸摸袖中折子,冷哼一声:“你前面帮过我,我感激不尽,但此后两清。我即刻就回墨城,你留在长安继续做你的太常少卿,后会无期!”她转头就走,一刻也不愿多留。
即墨无白的脸上像是掀起了一场惊涛骇浪,双目森寒,拳头捏的喀喀作响,口中却有笑声:“恕不远送,你我姑侄墨城再会。”
“……”师雨的脚步停了一下,脸皮这么厚,她也真是无言以对了。
嘉熙三年秋,时任户部尚书的即墨信因私藏军械入狱,证据确凿。可是最后嘉熙帝并没有对他以谋反罪论处,而只是将他削职流放,并且亲手将此案给压了下来。
后即墨信因不堪颠沛之苦,病死在路上。
过数月,其子即墨无白与刘家解除婚约,辞官归隐,时年方及弱冠……
师雨坐在车中,将方杭给她的折子又看了一遍,徐徐合上。
皇帝既然要掩盖此事,这道奏折给他看也没用。方杭是想让她拿着这道折子给墨城的上下官员看,届时那些好不容易被即墨无白说动,或者维持中立的官员就该明白站在哪边。而若是公告天下,则能让他身败名裂。
谁也没想到走的时候会带着这种情绪。就算是刚在墨城相遇时,她和即墨无白之间也只是笑着明争暗斗。这次却不同,似乎谁都被捏到了痛脚,谁也不想放过谁。
她将折子收好,从夙鸢手里接过一块糕点放进嘴里,倚着车厢合眼养神,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出发大半个月,中原已被远远甩在背后。
师雨这一路轻装简从,也没有惊动任何官员,只希望能尽快回到墨城。
本一切顺利,过了玉门之后却遇到了困难。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接连两个驿站都没看到人,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队伍得不到补给,只能加快速度朝墨城赶,疲惫自不必说。
没几天又起了风沙,行进愈发艰难。护卫们饥渴难当,连马都走不动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眼前出现了救兵。
一队士兵从墨城赶来,声称是霍擎老将军派来接应城主的。
有了他们带来的水粮,师雨松了口气,下令全队休整片刻,待天气好转再继续赶路。
出发了一段路,师雨始终觉得驿站的事太过古怪,命夙鸢去将领头的士兵叫过来,询问了一番。
哪知那士兵支支吾吾了半天,似乎知道些什么,可到最后却连一个大概也没说出来。
她有些不耐,摆摆手遣退了他。
一场风沙之后,天色看起来有些浑浊,日头早已被遮掩,明明该是晌午时分,却像是已经到了天擦黑的时候。
师雨算了算时辰,奇怪为何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到墨城地界。
“来者何人!”
车外忽然一声大喝,她揭帘望去,士兵们全部挡在车前,如临大敌。
“怎么了?”
领头的士兵回道:“城主小心,有来路不明的人擅闯!”
师雨点点头,正打算坐回车内,忽听一道声音唤道:“小雨,是我。”
她怔了怔,一下跳下车去,拨开人群:“阿瞻?”
的确是阿瞻。他系着一件宽大的披风,帷帽遮了大半张脸,立在马旁,像是一株瘦柳,时不时轻咳一声。
“你怎么来了?”师雨走过去扶住他,左右看看,愈发惊讶:“就你一个人?”
阿瞻握住她的手:“我来接你啊,你这么久不在,我早就想见你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师雨有些不好意思,一手托着他胳膊,朝远处走了几步:“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到处乱跑吗?居然一个人都不带,霍叔叔知道了得多担心!”
“回去你再训我不迟,现在……”阿瞻忽然紧紧捏了一下她的手指,师雨一愣,就听他压低声音说了个字:“跑!”
师雨的脸色骤然变了,所幸戴着面纱看不出来。
定了定神,她装模作样地给阿瞻整了整披风,扶着他走回马旁,一边嘱咐他回去小心一边送他上马。然而下一刻,她忽然攀住他翻上了马背,重重拍了一下马臀,疾驰而去。
后方的士兵一阵忙乱,赶紧拍马追了上去。
夙鸢心都慌了,她从未见过阿瞻,只知道自家城主是跟他跑了,叨叨着就要上路去追。不过转念一想,有士兵跟着,应该没什么事吧。
马速极快,师雨搂着阿瞻的腰,发现他依然那么瘦,心中一软,担心他经不起颠簸,便要放缓速度,却听见后面马蹄阵阵,只好咬牙继续飞驰。
“他们是什么人?”
“若羌人。”阿瞻努力大声回道。
师雨心中一紧:“若羌竟然派人潜入了中原?难不成他们……”
阿瞻苦笑:“没错,他们打过来了。”
“……”
大约真的是不舒服,阿瞻此后半天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师雨有诸多问题堵在胸口,却也只能忍耐。
那群士兵穷追不舍,师雨不会武艺,阿瞻又是一副病体,被追上是迟早的事,何况此处地势开阔,要隐蔽也不可能。她想了想,一把扯住缰绳,调转马头朝左边奔去。
阿瞻虚弱地问了句:“去哪儿?”
“往安西都护府的地界跑。他们一定是打算活捉我,先摆脱他们再说。”
“可是我们都快到墨城了……”阿瞻的话被重咳打断,他抬手要捂住嘴,一下失去平衡,就要摔下马去。
师雨连忙拉他,一下没顾及手下缰绳,马匹被勒地抬脚狂嘶,将她和阿瞻齐齐抛了下去。
后方士兵见状,加紧速度紧跟而至,师雨爬起来,拖起阿瞻就跑。
阿瞻气喘吁吁:“要、要不……我拖住他们……”
“闭嘴!”师雨斩钉截铁,头也不回地道:“就算我被抓了,也决不能让你落入他们手中!”
“可是……”
阿瞻话音未落,头顶忽然飞过一支箭矢,后方一声惨嚎,师雨转头看去,追赶他们的士兵接连倒在血泊里,顷刻间被箭矢射死了大半。
大队人马疾驰而来,一排弓箭兵,个个手挽长弓。后方跟着一排骑兵,再往后是个黑马银甲的将领,匆匆到了跟前,直奔师雨。
“师城主,乔某来迟,好在你没事。”
师雨仔细看了看他相貌,才认出他是乔定夜。
士兵牵了马过来,师雨先将阿瞻扶上马,自己才爬上另一匹,有些惊魂未定。
因着师雨态度,乔定夜不免多看了几眼阿瞻,此时天气还有些炎热,他却用一件大披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未免叫人奇怪。
“师城主,这位是……”
师雨坐正身子,笑了笑:“霍老将军家的小公子,身体不是很好,幸亏乔大都护及时赶来。”
“原来如此。”
乔定夜带的人多,很快便将那群士兵制住,最后只剩了四五个活口。
师雨在后方瞧见,朝乔定夜拱手道:“还请大都护准许将这些人全部押去墨城,稍候我会亲自审问。”
乔定夜回礼道:“一切依城主所言,我们这便上路。”说完一挥手,所有士兵都跟了上来,齐齐整整地跨马朝墨城而去。
师雨有些奇怪,仔细想想,好像之前他就是从墨城方向赶来的,忍不住转头问道:“乔大都护怎会从墨城方向而来?”
乔定夜笑白面俊朗,笑容儒雅:“墨城此次受若羌入侵,乔某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自然要赶来相助。”
师雨心中疑惑更甚,若羌入侵,兹事体大,为何竟没有一个人通知她,反倒惊动了这位大都护?
她压下思绪,又问:“那现在战况如何?”
乔定夜畅快地笑了两声:“他们哪里有那能力?早已被我和霍老将军联手击退了。”
师雨这才放了心,提了提缰绳,打马前行。
袖口忽然被轻轻扯了一下,她转头看去,阿瞻怏怏无神地与她并驾缓行,露在外面的下巴上沾了灰尘,看起来有些狼狈。
“怎么了?”她柔声询问,顺手揭去早已弄脏的面纱。
阿瞻垂眼盯着因前行而后退的土地,低声道:“我这样子实在太没用了,竟还要你护着。”
师雨笑了笑:“那也没什么,我可以保护你一辈子。”
阿瞻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神情有些恼怒,到最后却只剩下愁闷和不甘,一夹马腹,抢先朝前走了。
若在以往,师雨肯定要追上去宽慰几句,但如今非常时期,她还有许多疑惑要解,也就任他去了。
初秋时的长安城里天气有些反复无常,白天下了一天的雨,傍晚时分忽然停了不说,到晚上竟出了泛白的月牙。
即墨无白站在院中赏月,杜泉脚步匆匆地从回廊那头跑了过来,喘着气道:“公子,打听清楚了,若羌使团还没回到国内,他们绕道走的,还在路上呢。”
“绕道?”即墨无白冷哼,这个齐铸在长安挑拨离间了一堆的事,难道是怕被报复,连回国都要绕远路。想到此处思绪一顿,他忽然又觉得不太对劲。
绕道而行,会不会有其他原因?
他转身回房更衣,决定去宫中打听一下墨城的消息。
八百里加急早已送到嘉熙帝手中,即墨无白来得正好,嘉熙帝正要找他商议此事。
御书房里沉香袅袅,在烛火中升腾变化着模样。即墨无白跪坐在书案对面,似乎看这景象已看出了神。
对面的嘉熙帝轻咳一声,拉回他思绪:“所幸此次事态不大,乔定夜带兵迎战,助其退敌,应该让墨城看到依靠朝廷的好处了,当记一大功。”
即墨无白回了句:“陛下英明。”神色却并不轻松。
嘉熙帝手指撰着朱笔,蹙眉道:“如今你要再去墨城就没理由了,这可如何是好?”
即墨无白起身行礼:“臣不需要理由,臣有一颗赤诚之心,姑姑有难,侄儿岂能不在身边呢?臣向陛下辞行,即刻出发前往墨城。”
“咳咳,也好……”嘉熙帝摸了摸脸,心想这种借口要搁他嘴里说出来得脸红个透吧。
回到墨城时天已黑透,霍府灯火通明。
老将军焦急地在院中来回转悠,直到下人来报,师雨亲自将阿瞻送回府上来了,才算消停。匆匆去门口迎接,果然瞧见师雨扶着阿瞻进了门,后者早已疲累不堪,垂着头白着脸一言不发。
“你……”霍擎板着脸要教训,想想又将话给咽了回去,转头朝师雨拱了拱手:“城主回来就好。”说着抬手请她进门。
师雨叮嘱了阿瞻几句,让下人扶他回房休息去了,转头对霍擎道:“霍叔叔就不要生气了,这次如果没有阿瞻,我恐怕都无法活着回来了。”
霍擎闻言一惊:“出了何事?”
师雨将若羌士兵假扮成他部下去迎接她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霍擎沉吟不语,负手进了厅内,请师雨就座:“若羌入侵墨城,老夫最担心的便是你与阿瞻,好在这次没事,想必是老城主在天之灵护佑。”
师雨点了点头:“也多亏了乔大都护及时赶来,听闻这次抵御若羌入侵,他也参与作战了,可是真的?”
霍擎面色竟有些凝重:“确实,其实老夫认为墨城兵力足够应付若羌,他主动前来,老夫觉得有些不妥。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当时情况紧急,也不能拒之门外。”
师雨手指轻点着桌面,在即墨彦手中时,墨城的事完全没有别人插手的份,如今乔定夜来此,他背后的安西都护府也就介入了。这的确是不妥。
“霍叔叔,若羌入侵这么大的事,为何没有人送消息给我?”
霍擎正亲手为她沏茶,闻言一顿:“什么?老夫派人前前后后给城主送了不下十次书信,还疑惑你是不是有事被困在了长安呢。”
“……”师雨讶然无语。
霍擎眉头皱成了川字:“此事古怪,莫非是有人从中作梗?城主在都城时住在何处?”
师雨脸色有些难看,又是即墨无白!
乔定夜没有住在墨城城中,而是在边界线附近扎营驻守。如此用心,倒显得墨城官员懈怠了一般。
师雨回到城主府,便见到了等候久矣的一众官员,个个垂着头,似乎已做好准备要被她问责。
时候已经不早,她赶路疲惫,实在没什么心情,摆摆手叫他们都走了。一个人回到房间,静坐思索,总觉得这次回来,墨城大有变化。
庆幸的是,这次她不用再分心对付即墨无白了。
一夜休整,第二日一大早师雨就起了身,要去边界巡视。
墨城此时的天气已经没了暑热,早晨时甚至有些微寒。夙鸢给师雨披上披风,正要送她出门,师雨又返回道:“改换男装吧。”
军营里气氛肃穆,乔定夜得知师雨前来,立即出营相迎,却见她冠服严整,腰佩宝剑,面容姣丽却步步威仪,脸上顿生笑意:“师城主这装束实在精妙,难不成是想亲自保卫墨城不成?”
师雨勾了勾唇角:“乔大都护此言差矣,保护墨城本来就是我分内之事。”
“是是是,城主所言极是,乔某失言了。”乔定夜笑着告罪,虽身着甲胄,依然儒雅俊逸。
师雨跨上马,邀他一同巡视边界,乔定夜欣然前往。二人边走边谈,他将墨城被侵时间,哪些细节都说得清清楚楚。
师雨一字一句记在心中,再回味一下霍擎昨晚说的话,心中大致了解了情形。
“墨城兵备充足,但乔大都护肯来此相助,师雨依然谨记在心,他日必然还上这个人情。若羌挑衅已不是一次两次,谅他们也不敢有什么大动静,有霍老将军坐镇,应当不会再有大风波了。”师雨跨马缓行,说到此处,看了一眼乔定夜:“都护府事务繁忙,大都护还是早日回去的好。若是耽误了您的政务,那可就是我的责任了。”
二人此时已巡视到城门边,有几个妇人脸罩面纱经过,看到身跨烈马的乔定夜,频频对其递笑眼,不过转头看到师雨,眼神却是更加热烈了。
师雨身着男装,没有罩面纱,骑在马上也看不详细身段,的确有俊俏公子哥的模样。乔定夜转头打趣:“师公子这一抛头露面,墨城的女子可都要被勾了心去了。”
师雨有些不悦他转移话题,淡淡道:“自然比不上乔大都护,谁不知道乔都护爱美成性,风流之名早已遍传天下。如今看来是要来祸害我墨城的姑娘了。”
乔定夜吃吃低笑:“在见过师城主之后,乔某方知自己以前是浪得虚名,墨城之美,唯在眼前呐。”
师雨笑意浅浅柔柔,目视前方,一如平常,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说什么。
“墨城之美,唯在眼前?呵呵!”即墨无白将手中书信揪成一团,身体随着颠簸的马车轻轻摇晃。
杜泉见状不妙,机灵地躲去车外跟车夫唠家常去了,可惜依然没能逃脱魔爪。
“杜泉,还有多久到墨城?”
“回公子,至少还要七八天吧……”
“太慢了。”
“呃,是……”杜泉都快哭了,这一路简直日夜兼程,您老还想怎么样嘛!
乔定夜依然没有离开墨城,师雨如今明白何谓“请神容易送神难”了,何况这尊大神还是自己要来的。
那位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在墨城混得风生水起。原本就有风流之名,他也不忌讳,常常出入声色场合,名声更大了。
师雨将自己关在府中好几日,苦思对策无果,不免有些忧愁。
“城主……”夙鸢将书房的门推开一条缝,探进来半张脸,犹犹豫豫地道:“有……有书信到。”
“有书信便送进来,你遮遮掩掩的做什么?”师雨连怨怪时也是带笑的,声音也轻柔,可夙鸢还是有些胆怯,好一会儿才迈脚进来,将书信放在她桌案上:“是……是少卿大人寄来的。”
师雨伸出去的手稍稍一顿,接着又毫不迟疑地拿了过来,三两下拆开,细细阅览。
夙鸢仔细观察她的神色,见她到后来竟还露了笑,虽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还是松了口气。之前她离开中原时还跟少卿大人呕着气呢。
师雨看完信,提笔迅速回了一封,正要让夙鸢送出去,想想又多了个心眼,另外写了一封空信,让夙鸢先送完空信,再秘密送出真信。
这封信之后,师雨的心情一下平静下来,开始专心解决城中事务。
虽然若羌入侵并未给墨城造成多大损伤,她还是颁布了诏令——墨城即日起严查国境线,严禁若羌人入城,商人也不例外。违者予以严惩,甚至有可能入狱。
如此一来,若羌往来贸易难以维持,遭受重创,国君按耐不住派遣使臣前来求和,甚至还委托其他国家来做说客。
乔定夜为此事来找过师雨几次,师雨想起即墨无白的来信,以“此乃城中事务,即便是陛下也不会过问的理由”打发了他,在城主府避不外出。
没几日,师雨收到消息,乔月龄来了墨城。她没有过问,只叫人密切注意她动向。
乔月龄也没来见她,径自去了军营,也不知与乔定夜说了什么,兄妹二人当天就走了。实在太急,连告别也不能亲自登门,只草草写了一封书函派人送到了城主府。
师雨回了一封信,表达了自己未能一尽地主之谊的遗憾,并命人备了厚礼送去宁朔的都护府,以答谢乔定夜为墨城抵御外敌的功德。
可是乔定夜虽然走了,军队还留了大半在这里。
师雨当夜命葛贲带领人马乔装若羌士兵从外围突进,做出夜袭的假象。
乔定夜不在,无人敢做主出兵。霍擎派了重兵前来驱逐“外敌”,顺便占定边界线,借着肃清敌军的名义,要求非墨城官兵速速撤离。
前前后后忙碌一场,总算将乔定夜的人马从墨城清走了。
霍擎这些时日一直有些不快,如今都护府的兵马走了,心情大好,大步走入城主府去报喜,满面红光,皱纹都舒展了好几条。
“城主调虎离山计使得绝妙啊。”
师雨早立在台阶上等待,远远看着都护府大军离去的火把队伍,笑道:“这可不只是调虎离山,还有里应外合。”
“哦?”霍擎不解:“城主里应,那何人外合啊?”
师雨摇了摇头:“远在长安,不提也罢。”
远在长安的即墨无白第二日就到了墨城城门口,彼时日头刚出,人马俱疲。
之前他在墨城游走,早已跟大部分官员混熟,守城官也不是第一次见他,一见是太常少卿马车,立即下来相迎。可即墨无白也不知犯了什么冲,下令说不入城,就在此停驻。
杜泉累得靠着车门打盹,管不了那么多了,爱停哪儿停哪儿吧。
守城官心中奇怪,但也不好过问,只好随他去。
没想到他这一坐就坐了一整天,眼看太阳都要下山了。守城官实在无奈,看这架势,他这是要在这里生根发芽了啊!赶紧派了人去请示城主,自己下去劝说。
“少卿大人?您是想去城主府还是去其他官署落脚啊?下官派人送您,您先入城吧。”
“不必。”即墨无白依然坐在车内一动不动。
“……”
城主府的车舆很快驶上大道,即使是去中原也没有过这种阵仗,百姓们都很好奇城主这是要去做什么,有的人甚至跟了一路,直到城门边。
侍卫立定,车舆停下,师雨缓步下车,金丝坠饰的面纱,藕色大袖短襦,叶绣重重长裙,曳地逶迤的披帛,步履轻缓,摇曳生姿。
百姓们咋舌,上次见到这样庄重的服饰还是在她成为代城主那日巡游城中之时,今日这是有什么大人物来不成?
守城官早已下了城头在门边待命,师雨步伐不停,一直走到那辆纹丝不动的马车边。
“贤侄远道而来,为何不入城呢?”
“姑姑曾说后会无期,无白无脸相见。”
师雨叹息:“哪里的话,今日我亲自来接你,权当认罪,贤侄切莫将那些话当真。”
即墨无白没有作声,师雨便有数了,亲自挑起车帘,请他下车。
即墨无白果然下了车,稍稍清减了一些,大袖宽衫,双目清亮,却是姿容更胜从前了。
师雨一手搭在他手臂上,亲自领他入城,如此礼仪,叫所有人侧目。
“贤侄啊,”她目视前方,一本正经,口中却道:“你架子够大啊。”
即墨无白以扇遮唇:“说后会无期的又不是我,我这是谨遵姑姑教诲啊。”
师雨低低哼了一声。
即墨无白再回到城主府,地位与之前大不相同,不仅有代城主亲自出迎,还特地被安排住在城主府里地势最好、风景最美的南居正院,连分去伺候他的仆从都多了一倍。
杜泉受宠若惊,他现在什么都不用干了,连给即墨无白更衣这种小事都不用插手,感觉自己都快成主子了。以至于他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醒来第一件事是狠狠掐一把大腿,发现痛得厉害,顿时乐开了花,觉得这一路的疲惫都值得了。
即墨无白却是心安理得,一早起身,神清气爽。
信步走至院中,忽听边角树丛里窸窸窣窣的响,走近一看,竟是师雨钻在里面,穿着贴身的软料胡服,腰身收得紧紧的,正弯腰在忙着伺候花草。
听到动静,她转头看过来,见是他招了招手:“贤侄来帮把手。”
即墨无白将衣摆撩起扎在腰间,钻进花丛:“一大早的怎么有兴致弄这些?”口中说着,手却已经帮她扶起了那株新植的花苗。
师雨声音放低,答非所问:“你用什么借口将乔定夜调走的?”
即墨无白嗤笑:“他发兵来此相助,陛下龙心大悦,我干脆写了奏折替他邀功,陛下召他归都领赏去了,没有月余回不来。”
师雨蹲下来,看着是在种花,却并不认真:“之前你与我通信,我的回信被人截了,好在我先送的是一封空信。”
即墨无白左右看看,顺手将花丛拨了拨,密密实实地遮挡住二人:“你觉得墨城混入眼线了?”
师雨点头:“之前若羌来袭,霍叔叔送的信一封也没到我手上,我还怀疑是你在长安做的手脚,如今看来,应该是墨城这边的问题。”
即墨无白想了想,摇头道:“未必,墨城固若金汤,手下官员多为效忠老城主的老臣,不会有什么机会安插眼线,依我看,你的信是在出了墨城之后被截的。”
师雨忽然想到什么:“那你寄过来的信为何能平安送到?何况你写信去长安,用时如此之短?”
即墨无白挑眉:“山人自有妙计。”
师雨翻了记白眼,垂眼用葱白的手指翻弄着土块:“信件出了城之后必然要经过安西都护府,截信的人想必是乔定夜了。”
即墨无白从旁边的水桶里舀了一瓢水灌溉花苗,笑着道:“你寄了封空信出去,应当会打草惊蛇。乔定夜这人可不是容易对付的,当初我撕破脸皮都没参倒他,你当他这般年纪就做到大都护是假的?”
师雨瞪他:“怎么,我还怕他不成!”
“岂会呢,姑姑如此英勇,会怕谁呀?不过嘛……”即墨无白凑近一些:“你该找个人结盟对付他才行啊。”
“找谁?”
即墨无白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鼻尖。
“……”
讨论未断,忽听外面一声断喝,一柄利剑破叶而入,唰的带碎了枝枝叶叶,剑尖直袭两人。即墨无白反应迅捷,右臂一展将师雨揽在身后,偏头让过剑尖,左手扫开花丛,赫然见霍擎执剑立在外面。
“城主?”老人家万分诧异,看了看即墨无白,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师雨,再环顾周遭密密实实的花丛灌木,干咳一声别过头去。
师雨拍了拍手,钻出花丛:“霍叔叔怎么来了?”
霍擎语气不太好:“老夫是来向城主禀报边界情形的,正好经过此处,听到有人窃窃私语,还以为是府中来了刺客呢。”
师雨讪笑:“我闲着无事在种花呢,中原的花实在不好种,好在有贤侄教导。”
霍擎转头去看即墨无白,他正认真种花,相当卖力,相当细致。
“城主若真有心研究种花,老夫可以为你引荐个花匠过来,何必让太常少卿操劳。”他丢下一句,率先走了。
师雨万分尴尬。
即墨无白也有些难为情,明明没什么,却有种被捉奸在床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他赶紧告辞,净手换衣,牵了匹马出府溜达去了。
边界有霍擎守着,不用担心。他主要去城中那些酒肆茶楼坐了坐,听了一些有关乔定夜的传言,回去后一路理着头绪,在心里思索对策。
目前乔定夜是出兵助战,除了舍不得走之外也没什么过分的举动,截信也没有确切证据,看不出意图。不过以即墨无白对他的了解,必定没有好事。
他跨在马上当街而过,已想的有些入神,忽然身下的马抬了一下蹄,将他惊醒,仔细一看,不是何时多了个人,正给他牵着马。
“少卿大人只顾着发呆,可要叫周围的姑娘看痴了。”
即墨无白勒马停下,俯身凑近他看了看,视线忽然朝他手腕瞥去,那人立马将手背在身后。
“哦~~~邢先生啊,好久不见啊。”
邢越摸摸脸上的大胡子,欲哭无泪,如果没有那个倒霉的刻印,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被你们认出来!
再说了,那是菊花吗?那分明就是一团麻花!
邢越咬牙切齿地想,改日定要将墨城代城主作画不堪入目的事宣传得天下皆知,方能一解他心中愤恨!
“邢先生,想什么呢?”即墨无白伸手在他眼前摇了摇。
邢越回神,干咳一声:“没什么。”
即墨无白忽然想到个主意,朝他勾勾手指:“邢先生,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邢越一拍额头:“我就不该来你跟前溜达,我走了!”
“回来!”即墨无白伸手拽住他衣襟:“你想不想将朝廷命官都扮演个遍呀?”
邢越双眼一亮:“你说什么?”
即墨无白翻身下马,笑眯眯地走到他身边,勾着他肩膀朝前走:“我现在有个机会给你,你帮我做成件事,我让你将朝廷官员都给扮个遍。”
“这……”邢越沉吟:“想是想,可扮演朝廷命官要入狱的。这话上次我假扮润州刺史的时候,还是你就跟我说的啊。”
“咳,”即墨无白干笑道:“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有这个瘾在,何不玩儿个大的呢?”
邢越神色已经松动了。
即墨无白语气带着诱惑:“还能扮演我入宫去见陛下哟。”
“一言为定!”邢越一口应下,搓着手问:“那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假扮安西都护府大都护乔定夜,去一趟都护府。”
邢越更激动了,一上来就玩儿这么大啊,太合胃口了!
一拍即合。即墨无白请他在酒家吃了一顿好的,亲自送他出了城门。
这一走,没几日秋季就来了,几天之内凉意四面八方侵袭而来,夏日悄然隐退,无踪无息。
“即墨无白来这里大半月了,终日四处在城里转悠,你未免也太纵容他了。”午后的书房里浸润了几缕薄阳,让人昏昏欲睡。阿瞻一手支着额头,懒懒散散地倚靠在师雨对面,双眼紧紧盯着她。
师雨正埋头处理政事,抬头瞪他一眼:“你上次跑出去已经让不少人见到你容貌,我前前后后煞费苦心才压了下来,你居然敢来城主府!”
阿瞻轻轻叹息一声:“城主府都叫即墨无白给占了,我岂能不来。”
其实是他之前听霍擎说了花丛那一幕,实在按捺不住才跑来的。这理由自然不能让师雨知道。
师雨搁下笔,一脸好笑:“他助我退了乔定夜的兵马,对他礼遇是应该的。”
“我倒是觉得乔定夜比他好得多。”阿瞻坐正身子:“至少乔定夜替墨城出过力,他可是来夺墨城的。”
师雨摇头:“这些事你现在还不明白,不要插手,我自有计较。”
阿瞻紧抿着唇撇开脸:“我是什么都不明白,那还不是你们不让我明白。”
师雨知道自己语气重了,忙起身过去,在他身旁坐下:“好了,一件小事而已,不要放在心上。你还是继续待在霍府,不要随便走动,叫即墨无白发现了你就不好了。”
阿瞻似想出言反驳,被师雨伸过来的手打断,他就着她的手臂一枕,躺在她腿上,合上眼睛:“我歇会儿再走,自你做城主以来,我就难以见你一面,下次再见还不知道何时呢。”
师雨轻轻拍了拍他脸颊:“可别睡着了,冻着又得卧床不起。”
门外传来徐徐而来的脚步声,师雨愣了愣,夙鸢已被她支开,怎么会有人来?
她走到门边看了看,连忙返回扶起阿瞻,将他身上的披风系好,帷帽也戴好:“快从窗户出去。”
阿瞻诧异:“为何?”
“即墨无白来了。”
“他来了我为何一定要躲?”
“就凭你这张脸!”
阿瞻一愣,乖乖走去窗口,门外已经响起敲门声,果然是即墨无白。
窗户有些高,师雨看了看,担心阿瞻摔着,一时犹豫,时间又紧,最后只好将他藏去了屏风后面。
她返回案后坐下,应了一声,即墨无白推门走了进来,高冠锦袍,神采奕奕。
“贤侄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不成?”师雨浅笑盈盈。
即墨无白在她对面跪坐下来:“算是好事吧,陛下虽然对乔定夜颇为嘉许,但没有给他升官,只赏了些财物。”
师雨细细一想,点了点头:“这还真是件好事,他意图不明,若是权力更大,也就更难对付。”
“他的意图应当很快就会知道了。”即墨无白从袖中取出一张卷着的纸条递给她,一眼就能看出是刚从鸽子腿上取下来的。
师雨展开看了看,讶然抬头:“你居然在都护府里都安插了人手?”
“别人可安插不进去,也就这个人能堂而皇之地混进去了。”
“哦?何人?”
即墨无白失笑:“就是那个叫你姑姑,叫我姑父的家伙啊。”
旁边忽然传来一阵轻响,即墨无白警觉转头,师雨忙拉回他视线:“你说的是邢越?”
“嗯。”即墨无白习武之人,眼力过人,口中答着,视线早已扫到屏风后的身影,那微微露出的一截衣摆,显然是个男子。
他看了一眼师雨,心忽的沉了下去。
师雨从来不是个扭捏的人,原本她执掌墨城,官员们来来往往,书房里出现个男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刻意藏起来就叫人奇怪了。即墨无白垂眼抿唇,手指轻轻摩挲着扇柄。
师雨心里七上八下,生怕他是发现什么在打坏主意,找了个说辞岔开他注意力:“贤侄,乔定夜应当不久就会回来,关于此事,你我还得好好计划一下才是。”
“这是自然。”即墨无白抬眼,含笑应了一声,一切如常,接着却霍然起身,朝屏风走了过去。
师雨连忙站起来,又生生按捺住情绪:“贤侄这是要去哪儿?”
即墨无白脚步转了个弯,在窗口停住:“看看外面天色啊,时候不早了,我这就告辞了。”
师雨松了口气:“既然如此,我就不留你了。”说着一路将他送至门边,“贤侄慢走。”
即墨无白抬脚出门前转头看了她一眼,师雨身上蓦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却听他道:“姑姑还没想好与我结盟一事么?我还在等着你答复呢。”
师雨提着的心放了下来,还以为他发现了什么呢。“放心,我一定尽快给你答复。”
即墨无白离开后,阿瞻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也是一脸不快。
“什么姑姑姑父,乱七八糟的……”他小声嘀咕。
师雨哪里顾得上解释,亲自送他出去,一边道:“你以后不要再随意走动,有事我会去找你的。”
阿瞻默不作声,一直走到后门口,霍府的马车正在那儿候着。他抬头看了看巍峨的城主府,又看看师雨:“难道你没事就不能去找我了吗?”
师雨给他掖了掖衣领:“即墨无白狡猾非常,你要明白我今时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就该乖乖听话。”
阿瞻默默点了点头,转身登车。
师雨再不能对他过多纵容,转身回府,立即派人传信葛贲,挑几个机灵的人暗中守在霍府附近,专门盯着他。今日这事可千万不能再来一次了。
即墨无白这一走就没再在师雨面前出现过,依旧和以往一样在城中四处晃悠。
沙义拔克里面依旧热闹。当初他与邢越那场辩法实在让人印象深刻,即使坐在角落也一眼就被认了出来。
掌柜手抚着上扬的小胡子过来问候,见他桌上只一壶酒、一道简单的下酒菜,惊呼道:“少卿大人怎么一个人喝闷酒啊。”说着连忙招手叫来小二,让他去将店里卖唱的姑娘叫来,给他助助兴。
片刻,一名汉家女子抱着琵琶走了过来,向即墨无白施了一礼,在他对面坐下,开始拨弦吟唱。左右无事,即墨无白干脆支起额头认真欣赏。
曲调苍凉,那女子音色柔美,糅在一起是另一幅风情。他细细听那歌词,不同于普通酒肆里的靡靡之音,竟是细数历代风流人物的铿然之曲,很是赞赏。
待唱到魏晋时,忽听得一句“桓温见谢安,幕后藏郗郎”,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入幕之宾。
岂不就是那日师雨书房里的写照。
当初那场辩法传为美谈,连带这间客栈也生意红火。掌柜的已将即墨无白当做吉星看待,全程在旁殷勤伺候,忽然见他沉着脸一言不发,赶紧挥手叫卖唱女离开,一边躬身赔笑:“少卿大人可是不满意?小的再给你找别人来唱。”
有人接话道:“掌柜的看我怎么样?”
掌柜的一扭头,就见一名戴着面纱的女子抱着琵琶站在一旁,音色有些古怪,身量也比较高大,头发微微带点栗色,看来是个外域女子。也好,换个口味。
“来吧,来吧。”他招招手,女子立即乖巧地走了过来。
即墨无白没什么心情,摇了摇手,掌柜的会错了意,还以为是嫌他碍事,立即告退了。
那女子却没拨琴,反而直接朝即墨无白身边挤过来,后者惊讶地后退,她就偏要凑过来,渐渐的竟然将即墨无白挤到了板凳的边缘。
即墨无白正要出言制止,那女子已抢先抱怨:“哎哟你躲什么,我这不是想跟你悄悄说些话么。”
他一愣,继而“扑哧”一声笑出来,这声音十分熟悉,竟然是邢越。
“邢先生,你这次扮演的哪位啊?”
邢越将琴往腋下一夹,随手拨了拨头上盘得累赘的头发,左右看看,低声道:“休要再提,这次谁也不是,乔定夜回来了,我得找个法子跑啊。好在那小子不枉风流之名,府上多的是女人,我随便挑一个伪装一下就行了。”
即墨无白憋笑:“邢先生辛苦。”
“何止辛苦,简直是要了我的命了!内子若是知道我为你做这么大的事还不收一分钱,非得剥了我一层皮不可。”
“放心,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即墨无白展臂揽住他,在外人看来似乎在调戏卖唱女:“你打探到的消息呢?”
邢越挣开他,背过身去,伸手在胸口摸索了半天,将个皱巴巴的纸团递了过来。
即墨无白又想笑了,面对他愤然的眼色干咳一声忍了下来,接过纸团展开,仔细看下去,什么笑容也没有了。
邢越眨巴眨巴眼睛,故作娇媚地挤过来,捏着嗓子问:“大人~~~接下来奴家可以假扮你了吗?”
“你随意。”即墨无白随口敷衍一句,匆匆起身出门。
邢越望着他的背影扭捏地剁了一下脚:“切,你们这群臭男人,一个比一个没良心!”说着一把抱起琵琶,扭着腰肢出了客栈,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掌柜的目送他出门,啧啧称奇,少卿大人胃口真叼啊。
即墨无白匆匆赶回城主府,刚进住处就大声喊了句:“杜泉,研墨!”
杜泉正靠在窗边优哉游哉地啃苹果,闻言一头栽到了地上。太久没干活了,都不习惯了。
他抹了抹嘴赶紧爬起来奔到桌案边,即墨无白已经伏案疾书,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折子,最后盖上官印,叫他立即送出去。
给陛下的奏折,杜泉哪里敢耽搁,赶紧出门去办。
此时此刻,师雨正坐在书房里欣赏字画。夙鸢拿进来时说这是乔定夜亲手所作,派专人快马加鞭送来的。
画中不是时下盛行的花鸟山水,也不是侍女图,而是师雨本人,正是那日她身着男装与乔定夜一起巡视边界时的模样。
旁边题了一句诗:韶光得相顾,不负风流名。
不愧是风流名声在外的大都护,连追求女子的方式都如此风雅。
师雨毫无感觉,却还是提笔给他回了封信。
忙完这事,她亲自去城主府的侍卫队里走了一遭,挑了四个侍卫,派他们去南居正院看着即墨无白。
“城主要我们盯着少卿大人什么举动?”四个侍卫摩拳擦掌,已经构思出深更半夜揭开瓦片偷看秘密书信的场景了。第一次做这种事情,想想还有些小激动呢!
师雨言简意赅:“所有举动。”
城主亲自指派的任务,侍卫们自然万分尽责,去了南居正院后,每日都会将即墨无白的动向详细记录下来。
师雨第一天看,上面记载了即墨无白一日三餐吃喝拉撒不说,连吃什么都写的清清楚楚——“太常少卿命仆从剔除豆角,可见其不喜豆角。”后面记述了豆角自中原运来的艰辛,并表达了对太常少卿将如此昂贵的东西浪费掉的痛心……
第二日再看,记载了即墨无白的着装——“太常少卿喜着素色,尤恶玄黑,然其着玄色绝胜其他。”
师雨无奈,是要你们盯着他的作为,四个大男人,不是盯着吃的就是讨论即墨无白穿黑色好不好看,这样真的好吗?
乔定夜很快又寄了新的字画和书信过来,自此后断断续续没停了。有时候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两句诗,有的时候是随意胡诌的几句闲话,但个中情怀已叫人一目了然。
师雨当做什么都不明白,回信时胡乱扯些东西,只是与他继续保持着联系。乔定夜说吃饭的时候想到她,她就说自己今天吃了什么菜色不错,推荐一二;乔定夜说喝水的时候想到她,她便寄去几种好茶。
生母在世时为了养活她,在酒家给客人跳舞,难免会遇到难缠的。与男人的周旋之道,她很小的时候便见了许多。若乔定夜当真是为了她的容貌如此,倒还好说,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种人不能直接拒绝,因为吃不准他的意图是什么,也许会被反噬。唯有装傻装纯装清高,他不挑明,她坐观后效。
南居正院里的四个侍卫忙了好几天后,总算是带回来了一个有用的消息——即墨无白收到了一封信,疑似来自皇都。
师雨不耐烦地下令他们再去查探。
几个侍卫干脆轮流看守报信,一会儿来一个报告说太常少卿出了院子了,一会儿又来一个说往东方向走了,过一会儿来了一个说不好啊城主,太常少卿好像是往您这边来的呢。
果然,师雨刚遣退他们,即墨无白便晃进门来了。
“贤侄,多日不见了啊。”师雨笑着与他打招呼。
即墨无白也不多说,在她跟前站定,动手开始脱衣服。
师雨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即墨无白诧异道:“姑姑以前不是跟我说在您这儿要守长辈的规矩?我看您安排的那几个人应当是和之前一样,想知道我里面穿的是什么吧?何必如此麻烦,您说一声,我这就脱给您瞧啊。”
“……”
将师雨弄得无语了,即墨无白似乎是满意了,理了理衣襟,在她对面坐下:“我看姑姑是故意找了这几个人,想给我提醒呢,出了什么事您不妨直说。”
师雨沉声道:“我怀疑乔定夜在图谋墨城。若真如此,他的意图与你一致,你们有可能会结盟,我自然要盯着你。”
即墨无白笑了一声:“不用怀疑了,他的确是想图谋墨城,邢越已经打探到了消息。”
师雨皱眉:“那你为何不早说?”莫非真有结盟意图?
即墨无白只叹了口气。
他收到消息后立即写了奏折给嘉熙帝,回信今日送到,嘉熙帝说当初给他的三个月期限早已过了,若乔定夜能代替他做到,也是好事。毕竟墨城不可能一直存在一位代城主,总要有个正式的城主。
这话也不好直说,他转开话题:“姑姑是如何知道的?”
师雨拿了乔定夜寄来的字画递给他。
即墨无白还以为是什么机密要件,展开一瞧,居然是师雨的画像,再看落款,当即不屑:“画成这样也好意思送来。”
“谁让你看他画的如何了?”
他将画卷起来还给她:“姑姑能明白他别有用心就好,却不知你是如何回应的呢?”
“没什么回应。”
即墨无白看她神色也不像是没什么回应的样子,僵笑了一下道:“也罢,此事暂且不提,我之前就提议结盟,现在你意下如何?”
师雨面有疑色:“贤侄,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何要站在我这边呢?”
即墨无白笑得有些冷涩:“我岂会让墨城落入外人手中?叔公的心血,只有我亲手继承,才能报答他的恩德啊。”
师雨听他语气,感觉不太舒服,总觉得像是在针对老城主,连面都没见过的人,哪里对他有什么恩德?但他直言了目的也是好事,怕就怕他没目的,那样反而不敢合作。
二人商定,当日城主府便发了一道诏令,下令各城镇所有决策统一递交城主府,由代城主亲自做决断,重大事件协同太常少卿共议。又命令全城提早宵禁时间,加强军力,严密防范。
全城百姓惊诧莫名,这道诏令居然是太常少卿拟定,代城主加盖印绶的。
去了一趟中原回来就这么和谐了?好不习惯啊……
墨城官员也都揣着疑问,虽然师雨的心思难以捉摸,但对付太常少卿,防止中原干涉的大方向是没变过的,这回是什么情况?
刺史明哲保身,收到消息就“一病不起”了,什么神医也治不好。霍擎又终日守在边界,官员们没有领头的,就将葛贲推了出来。
谁让他受宠呢。
葛贲遂风风火火地去了城主府,进了书房,就见师雨端坐案后,正在提笔书写,左手捏着右手祥云绣纹镶边的衣袖,长发随意地束了一下,发尾旖旎地从胸前拖到了案上。
他目光一转,旁边便是即墨无白,宽宽松松的常服披在身上,头发散着,手捧一份书函正在仔细浏览,竟比师雨还要闲散,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这里的主人呢!
他有些火大,这小子是给城主灌了什么迷汤,居然一下子地位提升了这么多,简直要和城主平起平坐了。
即墨无白抬头看到他神色,心里便已明白了几分,放下手中书函,笑道:“葛校尉是因为诏令之事来的么?”
葛贲理也不理他,对师雨拱了拱手道:“城主下令,属下等人不敢不从。只是老城主在世时,从没有过让别人与城主共决事项的先例,城主岂可开此先河?”
师雨笔下不停,连头都没抬一下:“老城主已经安息,不要什么事都拿他出来说话。诏令已经颁布,你们身为下属只要好好遵从诏令便可,不该质疑的不要问太多。”
葛贲瞪一眼即墨无白:“城主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说出来,若是有人胁迫您,属下们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即墨无白摸摸鼻子,一脸无辜。
“放肆!”师雨抬头,对外唤了一声,两名侍卫立即进来听命。“将葛校尉送回府上思过!没有我的允许,严禁踏出府门半步!”
“……”葛贲张口结舌。
消息很快传出去,连深受城主宠信的葛贲都被软禁了,这下谁也不敢表示异议了。
进入十月,东西贸易又开始热络起来,大家都赶着在入冬前尽快将手上的货物抛出去。
若羌对墨城一击不中,如今自食恶果,时间越久越艰难,又派了使臣来和解。这次来的也不是别人,正是右相齐铸。
师雨玄衣盛装,眼见着齐铸由下人领进议事厅,嘴角轻勾。
齐铸这次来也是情非得已,本来就在中原得罪了师雨,心有戚戚,再瞥到她神色,膝盖微微发颤,转头一看,即墨无白竟然也在,心中更觉不妙。
身后的门在他进来时便合上了,议事厅本就空旷,上首位置只比下面高出一阶,但师雨此时坐在那里,齐铸却觉得自己矮了不止一个头,简直跟朝见嘉熙帝时的感觉一样。
“哟,这不是右相大人嘛,许久不见啊。”即墨无白笑眯眯地看着他,颇有故友重逢的模样:“早知道是您亲自前来,在下一定出城十里相迎啊。”
齐铸讪笑:“咳,少卿大人也在,实在叫本相意外。”
即墨无白笑道:“为何意外?我们姑侄在墨城的大事上,一直是互相扶持、共同商议的啊。”
齐铸神色阴晴不定。
师雨道:“贤侄还是先让齐相说一说打算如何赔偿墨城损失吧。”
齐铸一愣,声音都高了几个调:“赔偿?”
“是啊,自古议和,哪有不赔偿的?”师雨冷笑:“又不是我墨城入侵的你若羌。”
墨城虽然自主权力大到可以与外国使臣商议事情,前后却还需要向朝廷知会。齐铸对此心知肚明,料定二人是在虚张声势,定了定神,将之前就拟好的说辞丢了出来:“城主容禀,若羌这次并非有意为之,只是为了追回一个逃兵才进了墨城地界。墨城这边出击了,若羌也不能挨打不是?所以此事说来不过是一场误会啊。”
师雨微微抬了抬下巴,眼神睥睨:“这么说我们还得赔偿若羌了?”
齐铸笑道:“哪里的话,城主有心便好,万事以和为贵嘛。”
师雨不置可否,转头问即墨无白:“之前让贤侄算的账如何了?”
即墨无白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递给她:“早已算好。”
师雨打开看了看,点点头,命夙鸢交到齐铸手中。
齐铸双手接过,不明所以:“这是……”
“若羌需要赔偿的数目,齐相慢慢看,赔偿到了,贸易也就通了。如你所言,万事以和为贵嘛。”师雨笑着站起身,施施然离去。
“……”齐铸对着她的背影无语凝咽,敢情说了半天等于没说啊。
即墨无白倒是善良,还特地送他出门,一边道:“右相大人不妨向代城主献一支胡旋舞,兴许她一高兴,要的赔偿就少些了呢。”
齐铸额头青筋突突的跳:“少卿大人这是什么话?我堂堂一国右相……”
即墨无白食指掩唇“嘘”了一声:“准确来讲,你是战败国的右相。”
齐铸咬牙切齿,恨恨拂袖离去。
若羌吃了瘪,比什么都让人痛快。晚上师雨特地命人备了酒菜,与即墨无白庆贺。
“齐铸傲慢,你今日激怒了他,若羌恐有异动。”饭吃到一半,师雨将疑虑说了出来。
即墨无白停箸:“若羌这次与墨城的战事之所以这么快就平息,也是因为后劲不足。其他西域小国没有一个帮他的。只要我们尽快派出特使去周边诸国走动,打牢关系,若羌定不敢轻举妄动,乔定夜也会有所忌惮。”
师雨左右看看,好在屋中只有夙鸢和杜泉在,“可是墨城贸然派出使臣,会被定为谋逆的。”
即墨无白笑了笑:“无妨,我亲自走这一趟就是了,也不用使臣身份。”
师雨上上下下看他一圈,笑盈盈地夹了一筷子菜放到他碗里:“无白如此善解人意,实在叫我感动。若是没有墨城横在中间,我一定交你这个朋友。”
即墨无白把玩着酒盏,笑看着她:“我只要推心置腹的那种。”
师雨忍不住笑出声:“那是自然。”
“不,还是不够。”
“嗯?”
即墨无白脑中忽然闪过那片天屏风后的衣角,又被这一声“嗯”恍然拉回了神,摇了摇头,拿起筷子:“没什么……”
师雨和即墨无白都是雷厉风行的人,既然定下了出访周边诸国的计划,自然是越早进行越好。
第二日一早,即墨无白便整装要出城。临出发前,他去书房与师雨道别,没见到她人,倒是见到下人抱着字画进来了。
师雨给了他决策权,如今他的地位自然也不同往日,下人不见师雨,便将卷轴送到了他手里。
即墨无白打开一看,仍然是师雨的画像,这次是身着襦裙的娇媚模样,背后是假山叠水的美景,她倚在廊边,巧笑倩兮。旁边题了一句情意绵绵的情诗,落款不是乔定夜是谁。
他啧啧摇头,酸水都快吐出来了,心里老大的不痛快,当即铺纸研墨,一掀衣摆落座,提笔蘸墨,照着乔定夜所作的画临摹了一副,却在人物的双目、神态上做了改动。背后的场景也换做了茫茫远山,看起来师雨像是在凭栏远眺一般。然后大大方方署名,盖上自己的印章,叫人送去都护府。
此画一气呵成,送出后他精神百倍,出门时的步子都轻快了许多。
几日后,师雨收到乔定夜的信件,他在信中表示,还是子玄画技更胜一筹,寥寥几笔便描尽了师雨神韵,叫他自惭形秽。
师雨莫名其妙,连忙写信去问即墨无白怎么回事,他义正言辞地回复,这是为了让乔定夜了解如今墨城已有他一席之地,再无可趁之机,也好让他忌惮着些。
这般合情合理,师雨竟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