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彦和阿瞻父子的坟葬在同一座山上,离军营较远。霍擎本有意亲自前往祭拜,但霍拭狄觉得太冒险,极力劝阻,最后便在营地里设了桌案,遥遥面山而拜。
师雨在案前跪了足足两个时辰,脑中全是即墨彦临终时字字句句交代的场景,如今回想,心中自责和挫败无言可表。
霍擎在旁劝道:“事已至此,代城主就别自责了,接下来拿回墨城才是正事。”
师雨终于动了动身子:“没错,我还要为阿瞻报仇,还要救出即墨无白。”
霍擎对即墨无白情绪纷杂,虽然欣赏,但一直以来碍于阿瞻身份,对他更多的还是防范。如今阿瞻身死,思及他已是老城主仅剩最亲的亲人,之前那些抵触之感也消弭了许多。
“代城主有何想法?”
师雨起身,眼睛遥望着墨城方向:“乔定夜计划良久,根基难以撼动,若要彻底扳倒他,只怕要付出很多。”
霍擎皱眉:“代城主不妨直言。”
师雨却有些犹豫,想了半天,终究还是摇了一下头:“我再想想吧。”
风夹带着酷暑的热度肆虐在整个西域大地。正午时分的日头像是淋了油的火,烈得快把人烤熟。
夙鸢不知从哪儿弄了块冰来,放到师雨的帐中给她降暑。她自那日吐了口血出来,似乎心中郁结好了许多,药喝下去的效果比之前都明显了不少,脸色也越发好了,但还是需要好好休养。军中条件艰苦,能弄到块冰实属不易。
帐外兵马操练声一阵一阵,一个士兵忽然跑进来禀报,有个自称太常少卿贴身侍从的人前来求见。
师雨本坐着静养,闻言连忙吩咐传他进来。
来的果不其然就是杜泉,他脚步匆忙地走进来,双眼红肿不堪,还没说话,扑通就跪了下来:“师城主,我家公子他……”
师雨不禁站起身来:“他怎么了?”
杜泉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他被杀了。”
师雨愕然地看着他:“不可能……”
杜泉抽泣着道:“千真万确,事情都传开了,说他企图逃狱,在途中被都护军失手所杀。我请乔姑娘代为查证,已得到证实了……”
“……”师雨脑中顿空,茫然地走出帐外,烈日焦灼,她竟毫无感觉。
一直到霍擎闻讯赶来,站在她跟前叫了她好几声,她才有了知觉,手指一根一根收紧成拳。
乔月龄猛地踹开乔定夜的房门,他正捧着茶站在窗边,看过来时的神情很是闲适。
“怎么,我都把师雨送走了,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乔月龄双眼森寒,霍然抽出长剑,指在他眉心:“你居然真杀了即墨无白!”
乔定夜冷了脸:“就知道你是为了他!他有什么好,竟值得你为他对我刀剑相向?”
乔月龄冷笑:“他是没什么好,那你当初不也想将我嫁给他?他有用的时候就拿我做饵,没用的时候就直接除去,这就是我的好大哥啊。”
乔定夜猛地砸了手中的茶盏:“那你就杀了我替他报仇啊!这么多年来你我兄妹相依为命,我好不容易拼到这地步,给你衣食无忧的生活,却将你宠的一无所知!即墨无白是因罪而亡,连陛下都没说什么,你逞什么英雄?”
窗外杨树枝叶在风中簌簌轻响,乔月龄的手腕微微颤抖。她想起当初还是少年的乔定夜外出求学,临别时在她面前折下的那一截柳枝。
他曾保证说自己将来一定折桂为官,衣锦还乡。后来他的确做到了,让她成为了人人称羡的千金小姐。
都说长兄如父,他们幼年失去双亲,一路扶持至今。他进入官场,平步青云,自己也将他当做最敬仰的人,从不忤逆。以为他还是当年那个临别折柳的有志少年,却没想到时过境迁,已经是这幅模样。
乔月龄丢了剑,后退两步,神情意外地平静了下来:“的确是我太天真了,可惜这么多年下来,要改也改不掉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此别过,只希望大哥为家眷多想一想,别走上不归路。”
乔定夜见她转身出门,追上去问:“你要去何处?”
乔月龄停步看了他一眼:“去哪里有什么关系,没有锦衣玉食,我反而还心安一些。”
乔定夜脸色铁青:“好,你走了就别回来!”
乔月龄一言不发,转头就走,毫不停顿。
嘉熙十年,五月末,太常少卿即墨无白殁于墨城。
六月中消息入都,嘉熙帝当着百官的面扔了奏折,百官拜伏,瑟瑟告罪。
嘉熙帝并没有多言,百官并不知晓他是因为得知太常少卿企图逃狱动怒,还是对乔大都护动手杀人而怒。
事后,老宰相私下请问御前,如今即墨彦嫡亲亲属已全部不在世间,是否要严格按照血亲令来择选新城主?
嘉熙帝与其密商许久,没有定论。按照血亲令的话,即墨一族中的其他人与即墨彦血缘关系太远了些,自己无信任之人,恐怕也难以服众。最后算来还是师雨这个养女最有竞争力,可她又态度不明。
若不按血亲令,自然而然是要让乔定夜接手了,未免有些自己打脸,毕竟血亲令可是嘉熙帝亲手颁布的。
宰相忽然道:“今有墨城代城主特派之人求见,陛下可要传见?”
冷不丁来这一出,嘉熙帝着实愣了一下:“哦?师雨居然派人来了?”
宰相点头:“来人乃是霍擎将军长子,为保密行事,特地先求见了老臣。此时入都,兹事体大,老臣认为陛下也该秘密召见才是。”
如今朝权集中于帝王一人之手,宰相其实不太干预朝政,其人极为稳重。如今特地开口建议,想必见面时的谈话已经打动了他,嘉熙帝稍一考虑便同意了。
御书房门窗紧闭,霍拭狄从外面走进来,身长八尺,面目英挺,虽着常服亦有将领风范,见礼时不卑不亢。
嘉熙帝上下打量他之后,心里很不是滋味,精兵易得,良将难求。他中央朝廷没几个拿得出手的大将,偏偏一个小小的墨城有这么多能征善战的将领,不甘心呐……
想到此处,他似有感而发般道:“霍将军的名字取得好啊,威拭夷狄。只在墨城做个小小的将军,实在太可惜了。依朕看,统帅三军,为国效力,方足以彰你胸中之志。”
霍拭狄不苟言笑,拱了拱拳:“陛下所言极是,末将今日来此,便是有心报国。”
“哦?”嘉熙帝闻言有些激动,差点按捺不住就要从案后起身。
霍拭狄道:“末将奉代城主师雨之命,前来请陛下接手墨城。”
“……”幸福来得太快,嘉熙帝有些转不过弯来,一时目瞪口呆。
霍拭狄接着道:“代城主受伤太重,至今难以痊愈。如今城主和太常少卿接连离世,老城主再无亲近亲属,代城主自己又心有余而力不足,便提议由他人接任城主,替陛下统管墨城。”
“替陛下统管墨城”这几个字简直太悦耳了。嘉熙帝身心舒畅,定了定心道:“那不知师雨心中是否有合适人选推荐呢?”
霍拭狄道:“安西大都护乔定夜可以胜任。”
嘉熙帝慢慢回味着这个提议,心如明镜。
要想让乔定夜立即接手墨城是不可能的事,墨城百姓早已将墨城和即墨氏血脉相连的观念刻入骨髓,如今接连失去两位即墨氏成员,贸然宣布让乔定夜接手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嘉熙帝与霍拭狄并老宰相再三商议,最后决定暂时让乔定夜接替师雨管理墨城事务,待时机成熟再担任城主。
之后再将墨城并入安西都护府,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乔定夜很快就得知了这一消息,师雨主动让出墨城给他,只可能有两个原因,一个是真心对他,另一个是即墨无白的死对她造成了警戒,她有意示弱,再不提共享墨城的事了。
当然,他私心觉得还是第二个可能更大。
他写了封信去宁朔,表达了相思之情,许诺尘埃落定便迎娶她,甚至愿意休了正妻扶她为正室,深情款款,叫人动容。
不过信函还未寄出,师雨便回到了城主府。
乔定夜亲自去府门口相迎,俨然已经反客为主。师雨却浑不在意,沿着台阶一步步走近,虽身着白孝,却面试粉黛,容光焕发,像是在宁朔度过了一段不错的日子,
乔定夜有些明目张胆,伸手扶住她手腕道:“怎么这么高兴,一直在笑?”
师雨凑近他耳边:“见着你自然高兴,我还有样好东西要给你看呢。”
“哦?是什么?”
“墨城的宝藏。”师雨朝他神秘地眨了眨眼睛,退开一步,抬手做请。
乔定夜一直听闻墨城富庶,即墨彦必有藏宝之处,但都当做流言蜚语,没想到还真有这种地方。
“为何要告诉我?”他含笑问师雨。
“这种地方只有城主知道,你说为何?”师雨娇嗔地看他一眼,率先走下台阶。
乔定夜行事向来谨慎。师雨的提议极其诱人,如今她连墨城也要失去了,再无任何背景靠山,但他仍有防心,此行还是带足了人马。
师雨与他同乘一车,路上说起这宝藏来历,原来是即墨彦当初为了招兵买马壮大墨城所积攒的财富。因此一直讳莫如深,只有城主知道。
她伏在乔定夜膝头,叹了口气:“如今知道的和有资格知道的都死的差不多了,我说出来也是为了保命罢了,大都护该明白我的意思。”
乔定夜轻抚着她的脸颊:“我如何舍得动你,别自己吓自己了。若非你身子不好,早成我的人了,还分什么彼此?”
师雨白了他一眼:“还好你是君子,否则我的伤岂不是养不好了?”
乔定夜哈哈大笑,二人在车中暧昧私语,不知不觉便到了目的地。
此处位于墨城西北向的山头,距离即墨彦的墓地不远。乔定夜下车后左右看了看,心中大为奇怪,这里地势平平无奇,怎么会被选为宝藏之地呢?
师雨知道他想法,指了一下山头道:“你看那边山头和这边的样子,有什么不同?”
乔定夜仔细对比,这才发现异常。原来这里还是天气晴朗的午后,那边山头却阴沉沉不见日光,像是隐藏在黑夜里。
“如此奇怪,当真是亘古未见。”
师雨道:“这下你明白为何要选在此处了吧?你看那边就是老城主的墓地,他可是用自己守着此处呢。”
乔定夜心中颇感震撼,抬了一下手道:“如此说来,我真是迫不及待了。”
师雨笑了一声,朝前引路。
按照她的意思,大队人马都在后方跟着,不能太接近,免得这地方被太多人知道。
乔定夜跟着她一路走到山壁前,正在思索入口在何处,就见师雨径自朝眼前的山壁走了过去,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穿了进去。
他走近伸入手臂试了试,原来那是一团绿色的烟雾,常年缭绕在此,不细看还以为就是山体。
里面是个山洞,黑黢黢的看不见路。师雨轻车熟路地取了山壁上的火把点燃,才算照出条道来。
乔定夜将下属们都留在洞外,仔细嘱咐了一番,确保万无一失之后才跟着师雨朝里走。不过一小段路,他就相信了师雨的话,因为火光下的路极其平整,山壁虽窄,却十分光滑,一看就是人工开凿出来的。
一路走到通道尽头,是一扇厚重的石门,接口光滑,根本无法打开。
师雨当着乔定夜的面伸手触了周围几个机关,石门才有了松动的迹象。乔定夜将她的手法暗中记在心里,上前推开石门。
一进去当先看到的是一尊石像,师雨也是第一次到这里,一抬眼便见到眼前一尊高大的人形物事,吓得惊叫了一声。
乔定夜揽住她,接过她手中火把细细打量那石像,发现是个赫赫威严的将军形象,双手执剑立地,剑身上书“周跃通”三字。
“周跃通?这不是当年跟随即墨彦南征北战,后来举兵反叛的那个反将么?”乔定夜皱眉:“这地方怎么会有反将的雕像?”
师雨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反将凶戾,最适合镇守藏宝之处了。”
乔定夜心想在理,便没再多问,举着火把朝前走去,左右看了看,霍然睁大了双眼。
该怎么形容这种景象?一只又一只的箱子,堆满在四周的架子上,一排一排占了四周所有空间。
大多箱子都还完好无损,只是落满了灰尘而已。有一些却已裂开了口,其中东西掉落出来,金银璀璨,珠宝耀辉,叫人目不暇接。
很难想象所有箱子都打开后的场景……
“如何?”师雨的手搭在他肩上:“这些还只是九牛一毛,除了一道难开的石门,一个周跃通的雕像,连机关都没有,这说明好东西都在后面呢。”
“还有其他地方?”
“那是自然。”师雨越过雕像朝后面走去,乔定夜连忙跟上,道路尽头又是一扇石门。
师雨这次在周围摸索许久才找到开门的机关,一面跟乔定夜解释:“这里是当初老城主遍访高人所铸,共有三道门,一道比一道复杂。”
乔定夜心领神会,那么里面的东西自然也是越来越宝贵了。
第二道门打开果然也有一座石像,比第一座更为高大,目测有十二尺高,铠甲威武,手执长枪,一手负在身后,目视前方,雄武威烈。
乔定夜走近细看,枪身上书“施子光”三字。
他不禁皱眉,前面一个周跃通是反将,这个施子光就是他反叛的头领。此人当初和霍擎并列为即墨彦左膀右臂,在太祖打江山的时候也是一把好手。后因即墨彦得到墨城,渐生不满,策动了几员大将起兵,起先意图夺城,后来干脆反豫,甚至投靠了若羌,太祖和即墨彦前后协力镇压才让他伏了法。
说起来,那还是成为墨城城主后,即墨彦唯一一次与太祖齐心协力应对同一件事。此人因此名声震响,却也被豫国朝廷有意遮掩,如今只有西域一带的人还有印象了。
乔定夜看一眼师雨:“这里接连放了两位反将的雕像,莫非墨城……”
师雨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笑道:“墨城可没有反心,乔大都护别误会。我都说了,既为反将,便是凶戾之人,在这里镇守宝藏正适合。”
乔定夜忽而失笑:“你这么说周跃通可以,说施子光可就有些不对了。”
师雨脸色微变,皱了皱眉。
乔定夜举着火把四下观看,果然这里的宝物更加繁多,而且有不少已经失传的古物。甚至有他在皇宫大内见过的许多珍宝,但这里的比皇宫大内的更为珍贵,更为庞大,实在叫人嗔目结舌。
他粗粗一算,这里两道门内的财富已经不可估算,不知皇帝若是得知有这样一个地方会作何所想。那么多年辛苦积攒的国库,哪里想得到墨城也有个堪比国库的地方。
师雨冷眼看他四下流连,神情痴迷,口中却关切地说了句:“可别急着碰这里的东西,会触动机关的。”
乔定夜点头,他谨慎处事,自然不会冒险,但见师雨如此诚意,心中防备稍减。他从雕像后方一直走到尽头:“这最后一扇门如何开?”
师雨叹气:“我今日带你来此,也与这有关。最后一扇门里的东西最重要,老城主只不过将我当作保护他儿子的工具,如何肯全部相告?他只跟我说了一半,还有一半机关秘钥告诉即墨倓了。他的本意是希望我和即墨倓同心协力,一起打开这里,可惜如今即墨倓死了,所以我一个人根本打不开。”
乔定夜蹙眉:“那要如何是好?”
师雨仔细想了想:“霍擎养了即墨倓那么多年,兴许知道秘密。他如今没有兵马大权,不过是个垂垂老矣的老人,我派人去请他与我同去祭拜二位城主。你派兵埋伏四周,将他捉来此处,你我二人逼迫,还怕他不据实相告?”
乔定夜思索着可行性,没有急着直接回复,只道:“到时候再说吧。”
师雨撇嘴:“你不想要这第三道门的东西,那前面两道门的东西倒是分一些给我,我可不想空手而回。”
被她这么一提,乔定夜不禁又动摇起来,前面两道门里的东西已经如此诱惑,第三道门里的东西加起来,只怕当真要富可敌国了。
钱可通鬼神,有了这些,朝中关节道道打通,各派各系都可以培植心腹,还愁以后树大招风被连根拔起么?
“好,既然如此,就此决定吧。”乔定夜伸手将师雨拽入怀中,摸了摸她的下巴:“有你这样的贤内助,方能与我共享墨城啊。”
师雨娇笑:“只是墨城吗?还有安西都护府辖下那么多城镇,依我看,你可算是半壁江山的主子了。”
乔定夜笑着掩住她口:“可别这么说,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出了山腹,已是夜晚。师雨借口怕被墨城官员发现,要求再回宁朔。
乔定夜欣然同意,送她出城后,下属来报,在宝藏附近发现了一支墨城守卫军,看样子守护此处已经多年,并且还有葛贲率军驻扎在附近。
乔定夜冷笑,就知道师雨不会这么安分,原来也还防着他。可惜跟他玩心眼,还是嫩了点儿。
“那支守卫军是守宝藏的,不能留。至于葛贲,应当是跟随者保护师雨的,驱逐出去便是,给她留几分面子。”
下属称是,立即前去调兵。
夜晚天气转凉,营地中风很大。师雨坐在中军大帐中,身上披了件披风,对身旁的霍擎道:“那地方我也是第一次去,没想到里面有反将的铸像,父亲何必如此彰显决心。”
霍擎看她一眼:“代城主介意的是施子光的像么?”
师雨脸色不太好:“我的确介意,乔定夜似乎知道些什么。”
“知道了又如何,你与施子光的关系就算大白于天下,老夫也会替你挡下悠悠众口。”
师雨感激地看他一眼:“多谢霍叔叔,不过反过来一想,也许这两个反将的像存在也是好事。”
霍擎叹气:“老夫总感觉不安,若是乔定夜不按计划行事,此举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师雨摇头:“乔定夜此人本性贪欲甚重,所以才会对墨城紧追不放,怎会不按计划行事?我故意安排葛贲被他发现,他此刻肯定不会再信我,一定会提前打开第三道门。”
霍擎点了点头:“若能报仇自然是好事,就是不知道值不值得。”
师雨看着跳动的烛火,神情恍惚:“阿瞻都不在了,留着那些还有什么用?”
“但是代城主如此孤注一掷,只怕不只是为了阿瞻吧?”
师雨垂眼:“没错,还为了即墨无白。逝者已矣,我又有什么好遮掩的。”
皇帝的授命书不日送达墨城,任命乔定夜接替师雨,出任墨城的代城主。
乔定夜当日便搬入了阿瞻生前所居的正院,俨然已经以第三任城主自居。
尽管如此,墨城官员前来拜见的却寥寥无几,大部分都称病或者告假,弄得场面很是尴尬。
乔定夜为了笼络人心,接连颁布了几条法令,皆从宽待墨城官员和百姓处着手。为了结交西域,又特地放开了禁令,连若羌商人都可以入境继续贸易了。
但墨城对此反应平平。百姓们三缄其口,官员们无动于衷,以自由奔放闻名的墨城一下成了座哑城。
乔定夜自然动气,但他多年经营的儒雅君子形象不能说破坏就破坏,连面对师雨都忍耐下来了,何况是对百姓。只能耐心等待墨城接受他这个异姓代城主。
可惜事与愿违,这个位子实在不好坐。短短几日之间,也不知从哪儿起得头,忽然开始有传言称乔定夜有谋反意图。
消息开始只是三三两两无伤大雅的笑谈,到了后来越传越细,越传越真。如此关头,有这种流言可不是好事。乔定夜派人在墨城四处搜查消息来源,却一无所获。
紧接着坊间开始有传言,说有人亲眼看见城主即墨倓的冤魂在城中游荡,大约是不满墨城落入异姓人之手。
乔定夜至此已是忍无可忍。装神弄鬼,必然是有人在幕后主使。他加派人手去查,结果却连自己的手下也说亲眼看到了即墨倓的鬼魂,还因此吓得一病不起。
于是传言愈发不可遏制了。
大约远在朝廷的嘉熙帝也收到了消息,不多日就发来一封密令,原定时机成熟便将墨城并入安西都护府的计划做了更改,要求乔定夜直接奏请朝廷对墨城直辖。
很显然,嘉熙帝已经不耐烦由别人经手了,不如直接管辖。即使地处边陲,消息往来耗时日久也顾不上了。
若在之前,乔定夜肯定遵照皇命,及时就写奏折报上去了,但此时却想能拖就拖,因为眼下的墨城还不能就此交出去。
深夜时分,城主府中的都护军层层调动,下属在房门外轻叩门扉。乔定夜起身披上戎装,提剑出门。
夜浓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他系好披风,快步走出府门,跨马带路。
大队人马悄无声息地绕过墨城街道,挑选捷径,朝墨城城主墓葬山的方向而去。
统管四城的官兵都是他安排的手下人,在城中这般堂而皇之的行走根本不用担心什么,乔定夜是不想惊动百姓,节外生枝。
到了目的地,乔定夜留了一小队人马守住关口,带领大部接着朝深处藏宝的山岭而去。
这座山在墨城城内,却连接城外,正面平坦,看起来毫不险峻,背后却甚是陡峭,像是被一刀劈出来的一样。
墨城的东城门和南城门两面城墙便依势而建,连接至此。之前被发现的宝藏守卫军也是埋伏于山背附近。
今夜无星无月,山岭如同一头黑黢黢的猛兽静静蛰伏。乔定夜下了马,命人点燃火把,机警地看了看四周,对左右心腹道:“此地山势看起来普通,但藏着重宝,未必如表面上那般简单,何况还连接城墙,派人将腹背都看守仔细,千万不要让别人混进来。”
一名下属道:“大都护为何不等师城主?她不是与您约好捉住霍擎再进去吗?她对这里肯定要比我们熟悉啊,贸然进去万一触动机关的话……”
“不用等她。”乔定夜打断他的话:“师雨不值得信,我们自己提前进去。”
属下们只能抱拳称是。
一行十人的小队先行进去探路,片刻后出来禀报,都说里面没有异常。
乔定夜一眼就看出他们腰间鼓鼓囊囊,必然是揣了不少宝贝,也不拆穿,举着火把进入山腹。
顺利的穿过两道门,这里还是和之前师雨带他来时一样。看来还是他太谨慎了,师雨的人马被他赶走之后,这里并没有外人进入的迹象。
到达第三扇门前,他记得师雨开前面两扇门的手法,可无论如何触动旁边石壁上的机关,却都毫无反应。
一群下属拥在门前左思右想,不知该如何是好。
乔定夜皱眉思索半晌,毫无头绪,退开几步道:“实在不行便强攻打开。”
有下属劝道:“万一触动机关怎么办?”
乔定夜不禁犹豫,但这第三道门里藏得比前面两道门严实那么多,其中东西宝贵自不必说。
越是好奇越是心动,他抿了抿唇,转头朗声道:“我军中士兵,但凡有人自愿上前破门者,皆晋级一等,其中财物可任取十件,有人愿上前否?”
前面两扇门里的东西拿个一两件就已经一辈子吃喝不愁,何况是这第三道门里的十件物事。
这话一落,顷刻就有五六个胆大的人冲上了前,其中还有一个是乔定夜身边的副将。
随后陆陆续续来了二十几人。乔定夜带着剩余的人退至第二道门内,等待他们破开门的消息。
那二十几人果然野蛮,刀枪剑戟加火药,什么都用上了。乔定夜感觉山腹中用这种方式未免危险,刚想阻止,被轰然之声震得险些摔倒,站稳时就听前方欢呼不断,第三道门终于被炸开缺口。
既然如此,他也就不怪罪这些人了,只是过去时还是批评了几句。这么大动静若是惊动墨城百姓可不妙。
所有人后退,两名心腹当前推门开道,确定没有机关才请乔定夜进去。
门是被强行炸出的缺口,所以很低矮,乔定夜弯身进去,抬头举高火把,猛然愣住。
这里面根本没有什么财宝,却有森森兵器,精良的刀枪斧钺,盔甲马具,都是作战用的装备。
下属们很慌乱,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一点金银碎屑:“大都护,这里面都是军械啊。”
乔定夜举着火把小心沿着四周走了一圈,忽然见到当中立着一座石像,仔细观看,竟见石像着的是件龙袍,再凑近细看其名,大惊失色,那龙袍敝膝上竟然刻着他的名字。
“中计了!快出去!”
他留了几个人下来销毁石像,正要带人退出门,却见过道中都护军死伤一片,每个人身上都中了致命的毒箭。
山腹隔音坚实,这些人本是留在外面看守的,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赶进来报信的?
乔定夜不敢耽搁,抽出剑来,快速朝第二道门跑去,却见大队墨城精兵涌了过来,将狭窄的通道挤得水泄不通,不禁止住步子。
霍擎拨开士兵,大步而至,铠甲森森,手中长剑上还滴着鲜血。
“安西大都护乔定夜在山中囤积大量兵械,意图谋反,老臣霍擎奉旨前来捉拿!”
乔定夜变了脸色:“老将军无凭无据,莫要血口喷人!”
“无凭无据?”霍擎冷哼一声:“那你为何不肯将墨城交给陛下?这里的金银财宝和军械是怎么回事?里面两尊反将雕像,一尊你为帝的雕像,又该作何解释?”
乔定夜睚眦欲裂:“果然是着了你们的道!师雨呢?让她来见我!”
霍擎道:“代城主没空见你,她陪同宰相大人在外面等候,乔大都护待会儿出去认罪就会见到她了。”
“宰相?”乔定夜如遭电击,从长安到这里颇耗时日,宰相却已人在此处,这说明皇帝早已清楚一切,原来皇帝也有心要除了他。
他愤恨难当,早已不复儒雅端方:“休得胡言!我从无反心!”
霍擎懒得与他废话,高喝一声道:“所有人听令!乔定夜谋反证据确凿,若都护军有意投诚,可饶不死,若仍旧追随反贼,就地正法!”说完朝身后招了一下手,大军立时扑杀上去。
夜风吹过山岗,宰相刚刚在师雨陪同下祭拜了二位城主,从山顶回到山脚。
道旁跪着四位守城官,都是被皇帝派来的亲军叫开城门后拿下的。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为何皇帝会忽然会派大军入城,还拿了他们,实在想不通。
火把蜿蜒了一路,葛贲带领部下押着投降的都护军到了跟前,乌压压跪了一地。
宰相见状叹息:“我豫朝建国至今,出了好几次内乱,虽然不大,却也有损耗,于国不利啊。”
师雨笑了笑:“宰相大人此言差矣,此番平定逆贼,缴获他私藏宝物军械,其实是得大于失啊。”
宰相神色微动,不禁也好奇那山中到底藏了多少财富。
远处大军从山腹中涌出,抬着厚重的宝箱兵器送上马车,一辆一辆,足足一个车队还没装完。
霍擎押着乔定夜到了跟前。那个风度翩翩,儒雅冠绝天下的安西大都护如今就被按着跪在宰相跟前,一身狼狈,发髻散乱,在火光下不甘地昂着脖子瞪着师雨。
师雨却回以他一抹柔柔的笑。
宰相负手而立:“乔定夜,陛下对你如此器重,你却心怀异志,该当何罪?”
乔定夜仰头大笑,声震四野:“欲加之罪,我认了便是了,只要陛下能安心便好。”
“休得无礼!”宰相怒斥一声,命人拿他入狱,明日便押往都城受审。
乔定夜被拖着起身时朝师雨看了一眼:“师城主以为自己赢了?”
师雨勾起嘴角:“我只知道你已经输了。”
乔定夜冷笑两声,挣开士兵的手,自己朝前走去,神色却并不服输。
深夜城主墓地附近的动静没能瞒过百姓们的双耳。到了白日里大家议论纷纷,联系起之前即墨倓冤魂回来的事情,个个心惊胆颤。
很快有人打探到了消息,于茶馆酒肆里大肆传扬。大家这才知道原来是乔大都护因谋反被拿下了,意料之外又觉在情理之中,传言原来都是真的啊。
墨城中的都护军悉数被墨城军队接管,城主府里恢复如旧。师雨回到墨城的第一件事是率领众官重办丧仪,将即墨倓的牌位供奉入祠。
一直忙到入夜时分,官员们全都退去,她却独自在即墨彦的牌位前长跪告罪。
“师雨无能,愧对父亲遗嘱,没能扶持阿瞻独立称王,连他的性命也没能保住。如今还将墨城多年苦心积攒的物资尽数交给了皇帝,今后……墨城只怕再难自主了……”
她的额头点在地上,久久没有抬起。
几日之后便是例行议事的日子。官员们齐聚议事厅,虽然师雨如今对于墨城无名无分,但相比于乔定夜,他们却仍愿认其为主。
师雨早早起身,去议事厅见了大家一面,也不废话,丢下一句:“之前跟了乔定夜的自己来见我。”转身离去。
到了下午,果然有几人战战兢兢去见了她。师雨直接革了他们的职,发配去为二位城主守墓。
霍擎觉得刚刚回到墨城就如此雷厉风行不太适合,单独留下奉劝了她一句。
师雨坐在案后紧锁着眉心:“乔定夜被押走时神色不对,恐怕留有后招,我不能给墨城留下任何祸患。”
霍擎仔细回忆了一下乔定夜的表现,觉得那不过是垂死挣扎,刚想安抚她两句,门外走入了宰相的贴身侍从,身后还跟着几个军士。
“奉宰相大人之命,特来请代城主前往问话。”
霍擎一愣:“问什么话?”
侍从瞄了一眼师雨:“乔定夜指证代城主师雨乃反将施子光之后。”
“……”
师雨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来的还真快。”
施子光的大名多年不曾入耳,没想到再听到居然跟代城主有关。
而师雨这一去,居然连着几日都没回来。墨城官员闻风而动,纷纷登门霍府询问此事。
霍擎也是焦急得不行,见众官在此,忽而心生一计,请诸位官员联名上书,为师雨请命,连装病至今没好的刺史也难以幸免。
老宰相也很头疼,他奉旨而来,是为了处理乔定夜,怎么也没想到乔定夜入狱后还咬了师雨一口。
其实师雨当初在长安被若羌右相羞辱为舞女时,皇帝也调查过其身世,但根本没查到什么。
乔定夜在西域多年却是门路广阔,显然是早就捏着这把柄了。他自称手上有一份证据,是施子光写给即墨彦的信件,信中称其有一个康国舞姬的情人流落民间,二人育有一女,小字为雨,请即墨彦代为照料。
最棘手的是,他一出事,宁朔都护府就有人将这信送往宫中直呈陛下了。
算算日子,陛下要么是已经拿到信了,要么就是快拿到了,反正宰相此时想要无视此事是万万说不过去的。
宰相背着手在官署大厅里走来走去,师雨此时就坐在一旁,一身白孝,脸颊瘦削,模样看起来楚楚可怜,却是什么也不说。
老宰相也不想认为她与施子光有关。那位杀神犯的可是叛国之罪,当年太祖亲自下令诛灭九族的大罪啊。
“师城主,你连着几日都一言不发,当真就没什么想说的吗?”宰相可不认为她是来扮可怜博同情的。
师雨放下手中端了早已凉透的清茶,含笑道:“宰相大人明鉴,正是因为与施子光无关,我才无话可说。您想想,我若当真是施子光的后人,即墨老城主岂能容得了我?何况一封信而已,谁知道是不是乔定夜伪造的?”
宰相点了点头:“倒也在理,本相一定会将这些话禀明圣上。不过此事究竟如何判定,还得看陛下了。”
师雨笑着点头,手指轻轻摩挲着桌沿。
墨城已经倾巢覆卵,那宝藏虽然栽赃给了乔定夜,地点却处在墨城境内,嘉熙帝不会没数。他若是有意一箭双雕,让墨城彻底成为无主之城,也不是没有可能。
厅中一时无话,宰相的侍从忽然从门外走了进来,贴在宰相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老爷子的脸色顿时变了,花白的胡子抖了几抖,显然很生气。
师雨将他脸色尽收眼底:“宰相大人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宰相没好气地拂袖:“师城主,不得不说,墨城百姓也太过奔放了些啊。本相只不过请你过来调查一二,尚未有定论,他们就开始数落本相了。”
师雨眼珠轻转:“哦?此话怎讲?”
“哼,现在城中风传本相是收了乔定夜的好处有意包庇他罪行,所以才迟迟不送他入都受审,反而开始调查代城主你。这、这真是……”他气得说不下去了。
师雨挑眉,这言论挑得还真是时候。
老宰相她对面坐下,顺了口气,有感而发:“当初在朝中时,本相还以为墨城之事好解决的很,如今方知大错特错。百姓诋毁,官员施压,墨城可真是难缠的很,难怪连老谋深算的乔定夜也奈何不得。唉,本相真是希望太常少卿还在世啊,这地方也就他那性子能吃得住。”
师雨勉强牵了牵嘴角:“是啊,我也希望他还在世……”
宰相并未注意到她神色,摆摆手道:“师城主暂且请回吧,我这就奏报陛下,请他另派专人来接手彻查此事,老夫这就押送乔定夜回都,免得被墨城百姓的口水淹死!”
师雨赔了声笑,起身告辞。
出了官署,夙鸢正在车边等候,见到师雨出来,一副感谢上苍的神情,举伞上前为她遮住午间烈阳:“城主可算出来了,您再不现身,霍老将军可要带人来冲了官署了。”
师雨无心理会她的玩笑,心事重重地上了车,忽然问:“怎么这些天都没见到杜泉?”
夙鸢跟着爬上车,摇摇头:“奴婢不知,离上次见他有七八日了吧,那时他好像心情变好了一些,还主动与我打了声招呼呢。”
师雨皱眉:“不管他心情如何都派人去找找,他是无白最亲近的人,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他的主子。”
夙鸢这才意识到严重,连连点头。
马车普通,行过街道并没引来多少关注。
师雨稍稍揭了帘子朝外看去,路上时不时有外国商旅经过,她看到其中有不少若羌人,暗自恼怒。
乔定夜根本不关心墨城的将来,关心的是自己的权势,如今墨城这种形式居然还开放禁令。还好没有让墨城落入他手中,否则真是不堪设想。
马车很快就到了沙义拔克大门前,里面的客人在大声说笑,也有人在争辩。
师雨吩咐放慢速度,侧耳听着其中断断续续传出的话,果然与宰相所言一致,百姓们都在讨论着她的身世。
有人直接对此大加否定,施子光曾意图夺城,除非傻了才会叫老城主去照顾自己女儿,那不是送羊入虎口么?
一旁立即有人附和,说此事之前毫无风声,乔定夜一被抓就被大肆宣扬,必然是乔定夜企图转移视线的诡计。
还有人就想得更深入了,拍案大嚷:这是诡计啊,绝对是要引陛下对代城主动手,到时候墨城大乱,官民无主,西域就有机可趁了!
客栈里的西域商人捶桌抗议,我们都很友好的好不好!
夙鸢怕师雨心里不舒服,探身进来:“城主,回去吧,何必听这些平头百姓乱嚼舌根。”
师雨神情怔忪:“你觉得这些言论是平头百姓能想得到的?这种引导舆论的手法,简直和曾经引导若羌谣言那次一模一样。”
“啊?”夙鸢摸不着头脑。
“派人去查消息来源,掘地三尺的查!”
夙鸢被她语气吓了一跳,忽然瞥见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似乎分外激动。
嘉熙帝派来接手调查的大臣约莫半月便到了墨城,夏日已经只剩余威。
老宰相好面子,早待不下去,人家大臣刚入城门,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押解乔定夜启程要走,都来不及跟师雨道别。
大街上围满了人,囚车中的乔定夜发髻散乱,形容狼狈,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为了显示自己实乃大公无私,老宰相临走前当街宣布了乔定夜的罪状,除去谋逆大罪外,还包括豢养沙陀雇佣兵;挟持代城主师雨;杀害城主即墨倓;嫁祸太常少卿并杀其灭口等等。
乔定夜睁开眼,冷笑连连:“说我杀人,可有证据?”
老宰相正要冷声呵斥,一辆马车缓缓驶近,左右皆有大内禁军护卫。他立即认出是皇帝特派大臣。
车帘掀开,里面的人探身而出,长身而立,绯色官服一如当初:“不知我本人作证,算不算证据呢?”
乔定夜瞪大了双眼,勃然愤怒:“原来你没死!”
周遭一片惊呼,老宰相也是一脸错愕:“太常少卿?”
来人缓步下车,四下见礼:“唉唉,不好意思,吓着诸位了。”
不过片刻功夫,急促的马蹄声从街尾传来,百姓们及时避让,一匹快马疾驰而至,马上是来不及佩戴面纱的师雨。
她紧紧撰着缰绳,隔着几丈的距离看着那道身影,胸口因微微喘息起伏不定,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原来他真的没死……
良久方才打马上前,她仔细打量他,刚找到要说的话,眼神却似陡然熄灭的星火,忽而情绪尽敛,调头便走。
后者连忙追上来,一把拽住她缰绳:“诶,怎么走了啊?”
师雨勒马停住,俯身凑近,音色柔柔却分外孤寒:“邢先生此举过分了,若再有下次,我可能会要了你的命。”
她劈手夺回缰绳,纵马而去。邢越默默摸了一下脖子。
看来不能拿即墨无白开玩笑啊……
御书房内,嘉熙帝端坐案后,手中捏着上缴物资的清单,心绪久久难平。
即墨彦当真老谋深算,但不得不庆幸,这一切如今都归入国库了,尤其是那些精良兵器。若是这些东西还留在墨城,后果真是不敢想象。
他将清单放到一旁,抬眼看了看立在眼前的人:“宰相递回奏折,称墨城如今井然有序,而言论又多有利于师雨。连本该诛九族的身份都能自圆其说,可真是本事啊。”
“能不能自圆其说,全看陛下。”
嘉熙帝失笑:“那你倒是给我一个容忍她自圆其说的理由呢?”
“墨城看似开放实则排外,频繁更迭城主易激起民怨,给西域以可趁之机。师雨的存在既能稳定官民之心,陛下何不继续用着她呢?反正如今的墨城也是一座空城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嘉熙帝朗然而笑:“说的也是,朕总算等到这一日了。”
随着老宰相的离开,似乎连夏日也一并跟着远离了。墨城却依旧热闹,太常少卿死而复生的消息遍传四方,闻者无不称奇。
至于始作俑者邢越,他被师雨吓到,已经乖巧地躲去官署里,再不敢露脸了。
之后他像模像样地在官署里找了几个人问了问话,以示自己正在调查师雨的身世。
当然不能指望他真调查什么,他就是来走场子好让宰相尽快押送乔定夜回都的。已经叫师雨不快了,再在她身世上整出什么幺蛾子来,还不得被她扒一层皮下来啊。
师雨这几天刚好没空管他。她将墨城政务全部梳理了一遍,以代城主的名义下令废止乔定夜所颁的全部令文,并重新填充守城士兵,下令严守四门,外人不得轻易出入,尤其是若羌人。
秋风一夜之间席卷边疆大地,墨城的天阴沉的叫人发慌。
百姓们八卦的热情没有丝毫消退,最近又开始私下讨论起师雨与乔定夜之间的关系,据说二人曾在城主府中私通,师雨还因此被乔定夜的胞妹掌掴,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这种事情显然比身份什么的更有吸引力,渐渐的大家就把师雨和施子光的关联抛诸脑后了。
长安那边审理乔定夜一案似乎耗费了不少时日,如今已到尾声,却也没人再提过师雨身份这一茬,更没人来追问“太常少卿”调查的怎么样。
待到八月,嘉熙帝似乎终于记起墨城了,派到宁朔暂代安西大都护一职的大臣顺道带了圣旨,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叩开了墨城的城门。
消息立即送往城主府和官署,师雨与假扮成太常少卿的邢越立即赶赴城门口迎接圣旨。
街头有早起的百姓见此情形,摇头感慨,墨城再不复当初骄傲啦,若在以前,哪里至于让城主亲自现身至城门来聆听皇帝命令。
感慨归感慨,人还得跪下去,恭恭敬敬地听旨。
禁军拦道,车中走下来一位皂靴革带的官吏,瞥一眼一地低垂的后脑勺,当街宣读圣旨。
嘉熙帝提及了师雨为城主即墨倓伸冤擒凶的功勋,也提到了她安定墨城的辛苦,却独独没有提到她身份的事,依旧当做什么都不知道。随后宣布册封她为墨城城主,统管墨城大小事务。
师雨错愕抬头,忽然看向身旁的邢越。
邢越用那张即墨无白的脸回看过来,心惊胆颤地小声问:“怎么了师城主?”
“为何会这样?”
师雨不明白,若是即墨无白活着,为何会轮到她做城主?可若是即墨无白死了,那暗中推波助澜帮她的人又是谁?
“师城主,接旨谢恩吧。以后你我就是同僚了,当为陛下分忧,为国尽忠啊。”官吏枯站着实在尴尬,只好冠冕堂皇地说上几句,主动将圣旨交到她手里。
师雨伏身叩拜,抬手接过,声音茫然:“微臣谢主隆恩。”
墨城终于迎来了第三任城主,而且是第一位女城主。
按照旧例,官民同乐,全城大赦,盛服游街。
城主府为款待远道而来的官吏及在此坐镇的“太常少卿”,正忙着摆宴设席。
天尚未晚,夕阳欲坠未坠。师雨身上穿着城主当着的大袖礼服,冠带威严,站在城主府廊下俯瞰被晚霞浸染的墨城。
这里终究还是归属于她了,可惜已是物是人非。
“师城主,听说您在找我?”
师雨转头,杜泉站在她身后,服饰齐整,模样精神。
她颇感意外:“我还以为你走丢了,正在想百年之后要如何向你家公子交代呢。”
杜泉有些不好意思:“有劳师城主惦念了。”
师雨收回视线:“没事就好,你若没处可去,以后就跟着我吧,我绝不会亏待了你。”
夙鸢忽然从角落冲了出来,分外激动:“留他干嘛呀!城主有奴婢一人伺候就好了嘛!”
杜泉白她一眼,转头冲着师雨时又是一脸的笑:“师城主好意,杜泉不敢领受。我这段时日不在是因为回了一趟长安,这次是随代任大都护来的。对了,师城主您为何不去见一见这位新大都护?”
夙鸢对他要抢自己的饭碗意见比较大,没好气道:“见什么见?又不是没见过?那日宣读圣旨,全城百姓都见到了呢,就你多事!”
师雨拦下夙鸢:“你这脾气可是比我还大了。”
夙鸢缩了缩脖子,退到一边去了。
师雨冲杜泉安抚地笑了笑:“你说得对,章大人前来替陛下传旨,兴许还带了别的话,我是该好好见一见,他现在何处?”
杜泉神色诡异地笑了一下,抬手做请,带她前往。
师雨怕夙鸢再跟他掐架,叫她去准备晚宴,自己跟着杜泉穿过回廊朝前走去。
一直走到吹雪阁下,杜泉停步,请她上去。
师雨顺着台阶朝上看了一眼,微微蹙眉,这位章大人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连这里也来。
提起衣摆登上台阶,朝下方看了一眼,忽然想起一年前和即墨无白在这阁楼上的场景,不免心生叹息。
推门而入,帷幔拂动,地上一抹最后投入的斜阳,斜拉往上,一直拖曳到窗边。案后坐着一人,宽袖儒衫铺于地上,背影清落,转头看来,逆光只能看见侧脸,微见瘦削,眉清目朗,嘴角带出一抹笑意。
师雨起先以为是幻觉,这光影浮动之间也的确像是梦境。接着她又动了怒,觉得邢越实在是变本加厉。都说了再敢扮一回即墨无白就要他的命,他居然还真不怕死。
“章大人呢?”
“你来这里不是见我的?”
“我是来见代任安西大都护的。”
“我就是啊。”
师雨倒也有耐心,冷冷地盯着他,等他自己招认。然而很快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快步上前,细细打量着他,更加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了。
“唉,多日不见,夫人竟然不认识为夫了。”他起身走至跟前。
师雨抬手触到他的脸,总算找到点真实之感。
“真的是你?”
“是。”
“即墨无白?”
“是我啊,姑姑。”即墨无白好笑地看着她。
师雨一时有些发懵,久久无言。即墨无白趁势将她揽进怀里,难得有这片刻柔情,心安神定。
师雨的情绪终于完全平复下来,蓦地推开他,张口便是质问:“你待在这里做什么?又计划着和邢越玩什么花样?”
即墨无白连连摆手:“此事纯属误会,我只是指使他来墨城先稳住形势,哪知他被你吓了一下就把气撒我身上了。现在死活不愿与我交换身份,到现在还坐在厅中与众人谈笑风生。我连见你的机会也没有,只能远远躲来这里,否则被别人撞见两个即墨无白,岂不是太可怕了?”
师雨脸上又浮现出熟悉的笑容,温柔的要化出水来:“活该。”
“……”
她走到门口,见杜泉站着,冷哼道:“我从未亲眼见你家公子蒙难,起初便有些不信他真死了,是你口口声声说他不在了。待我信了,你又故意不将他活着的消息告诉我,你们一对主仆真是好样的。”
杜泉讪笑:“师城主别误会,当时我真以为我家公子死了,也是回了长安才知道他还在啊。不过今天……的确是故意的就是了……”
即墨无白帮腔:“此事说来话长,的确怨不得杜泉,我稍后再与你解释。”
师雨抿了抿唇,朝杜泉招招手:“今日我继任城主,全城大赦,就不追究了。你现在去和邢越说,让他规矩些,我这就和你家公子去席间会见宾客。”
杜泉如蒙大赦,连忙跑去欺负邢越了。
师雨转头看一眼即墨无白:“走吧。”
即墨无白举步跟上她:“其实我现在不方便与你一同露面,毕竟当时成亲的事人尽皆知,不如你先去厅中,我晚到一步。”
师雨走至台阶下,停在一株花草旁:“大家该说的早就说够了,本就避无可避,你又何必装得这么体贴?”
即墨无白欣慰点头:“也罢,既然你已经接受这个事实,我也就放心了,就算险些丧命也值得了啊。”
“……”
其实即墨无白这次能活命,全靠嘉熙帝。
乔定夜就像是在赛马快分出胜负时陡然杀去最前列的黑马,已然超出了嘉熙帝的预控。
他可不希望再出现第二个即墨彦,所以一面纵容乔定夜在墨城的行为,一面却又将牢里的即墨无白提了出来。
那一晚的谈话已经表明决心,他有意消除威胁,即墨无白全力支持。
要对即墨无白动手的都护军中有嘉熙帝安插的内应,那一刀虽然看似下手很重,但并不在要害。
即墨无白被连夜送往长安,而那边邢越则被带出狱外,秘密将一个刚被处死的死囚尸体易容成即墨无白的模样。
邢先生是个技术精湛但胆子很小的骗子,此事在他心里留下了难以抹去的阴影,所以他对即墨无白本人充满怨气实在是情有可原的。
即墨无白与师雨说起这些时,宴席已快结束。
邢越因为被杜泉带来的话吓了一下,早在他们来之前就跑得不见人影。
随同即墨无白来的章大人是唯一知道邢越存在的人,陪着扮演了半天的戏,忽见他跟着杜泉慌慌张张地走了,便猜到了一二。再见到即墨无白与师雨并肩走入厅中,也丝毫不觉惊奇。
其他人倒是没发现异常,以为太常少卿只是去换了身衣服罢了。只不过这一趟出去就跟师雨一起到来,看起来有些微妙呢。
今日的主角是师雨,即墨无白是因为如今代任安西大都护,才得以与她并坐于上方,二人也才有机会悄悄说起之前经历。
这一整天师雨都觉得像是在做梦,白日里乘车游街,晚上见到即墨无白,此刻坐在这厅堂之中,灯火耀眼,人声鼎沸,却更觉恍惚,不禁转头多看了几眼即墨无白,担心这眼前一切不过是幻影。
毕竟即墨倓刚去世不久,庆祝之事点到为止,官员们没多久就纷纷告辞了。何况师雨和即墨无白都有旧伤,也需要多休息。尤其是师雨,这一天劳累,早已面有倦色。
即墨无白与她一同往厅外走,低声问:“怎么听了我如何获救的事,你反倒没话说了?”
师雨摇头:“不是没话说,只是觉得只差毫厘,万分凶险。经此变故,我方知人命如草芥,着实脆弱。”
即墨无白一时也颇有感触,沉吟不语。
二人没带随从,并肩前行,到了回廊僻静处,师雨忽然问:“之前在城中散布乔定夜有谋反之心的人就是你吧?”
即墨无白“嗯”了一声:“的确是我。”
师雨语气疑惑:“难不成你早预知我会以谋反罪构陷他?否则为何我还没对他下手,你这谣言便已传开了?”
即墨无白停步在廊下,半边身子倚在阴影里,一边肩头浸着月光,摇了摇头:“其实我之所以这么传,就是希望你给他套上谋反罪名。”
师雨皱眉:“你是想逼我将墨城的家底都交出去?”
“没错?”
“为何?”
即墨无白走近一步,手捧着她的脸:“为大义是不想墨城有机会自立,为私情是不想你走上不归路。当然,我也是不想让即墨彦的好事得逞,如何?”
师雨拿开他的手:“如你所愿,墨城以后再难成事了。”
“那我就安心了。”即墨无白笑了笑,转过头去,低低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自己的身世不管不顾,却宁可守着即墨彦的痴梦直到如今。他不过养你一场,何必为他的奢望搭上性命做赌注?”
师雨道:“有很多事你不明白,即墨彦不只是养我一场,施子光虽然原为功臣,后来却也的确犯下了当诛九族的大罪。是即墨彦保了我们母女二人的性命。我连施子光的面都没见过,对他毫无感情,反倒是他附赠给我一条死路,那我对养我教我的即墨彦感恩戴德有何不对?”
即墨无白默然,他得知师雨身世时也很震惊,也终于理解了当初她为何对被笑为舞女的事那般介意。她是不想被挖出与施子光的关系。
往事再提只会叫人徒增伤怀。即墨无白没再说什么,唤了一声杜泉,举步走出廊外道:“我过两日还得去宁朔一趟,就不留在城主府了,去官署安置便可,你好好休养,我改日再来看你。”
师雨跟上两步,没有理由挽留,目送他的背影在月色下渐渐离去,直至融入凝着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