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一下!”生产队长岩尖吆喝着。大家就着田水,洗手洗脚,上了田埂。
邮递员分完报纸,从邮包里摸出几封信,把其中一封递过去:“高鸿告,你的信!”邮递员高小文化,不懂的字就念半边。
高鸿鹄接过信看了一眼,手就像被火炙了一下。他用余光扫了四周一眼,没人注意自己,便若无其事地走到田头的水沟边。信封正面龙飞凤舞的字迹告诉他:是朱大力的来信;皱皱巴巴的信封又告诉他:此信经过多方辗转,来之不易。
高鸿鹄双手有点抖动,急忙拆开。信的开头讲:“鸿鹄,对于我的失踪,这天底下只有一个人不会感到意外,这个人就是你。当你收到这封信时,会很激动,但不会意外,因为你知道我会这样做,也知道我迟早会给你写信的。”
高鸿鹄装着要小便的样子,向远处走去,眼睛却一直没离开朱大力的信。
“文革”初期串联时,朱大力结识了省城一位名叫金伟的红卫兵,此后书信不断,彼此渐渐成为知己。也是在一九六九年的初夏,金伟和女朋友到了一个佤族山寨插队,这里离国境线不到十公里。在艰难困苦中,这对青年男女把人生的前途选定在到Q国打游击,并积极地进行准备。朱大力从来信中得知金伟的打算后,一拍即合,还戏称自己是“第三者”。
对于自己的选择,朱大力反复分析过:如果不去打游击,真有知青回收的那一天,要分个工作不是不可能;但是,工作要好一点也是不可能的,要有个好前途更是不可能,这都是因为父亲当过国民党兵。而且因为父亲当过国民党兵,自己只能俯首帖耳、小心翼翼地过一辈子。到Q国打游击,吃苦受累不用说,搞不好还会丢了性命;当然干好了,Q国革命成功了,自己的前途就是一片光明。这两方面朱大力都反复想过。他想到了列宁,想到了斯大林,想到了中国许多老一辈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他们不都是在革命刚刚出现火星时就投入了吗?甚至就是由他们去点亮火星的。没有早期的投入,就没有这些伟人的后来。只要Q国的革命成功了,定能获得一定的地位。想来想去,朱大力认定,人怎么过也是一生,与其可怜巴巴、苍白无力,不如打拼一番。
同学春节前回沅城的那天,朱大力做了一些准备,将衣物等捆成三横两竖的背包。第二天,他避开往来的熟人,搭上勐罕开往南面边境的货车。第三天下午下车后,按金伟信中描述的方位,步行了两个多小时,天黑时到了佤族山寨,推开了金伟他们的草屋门。
串联到现在已经三四年了,两人第一次见面:“你长高了!”“你长壮实了!”他们高兴地互相拥抱。
金伟的女朋友忙着给他做饭。金伟和高鸿鹄坐在小油灯下商量下一步的行动。金伟说:“向导已经找好,明天晚上带我们出境,你来得正好。”
“真是好机会!”朱大力很庆幸。
饭菜端上桌了,三人入座。金伟笑着说:“大力,再往前十公里就出去了,你可要想好。”
朱大力神情严肃:“我想了一年多了,要没想好,不会到你们这里来的。”
第二天白天,他们将东西重新捆打了背包。一切准备就绪,朱大力走出茅草屋,望望南方薄雾缭绕的远山,又回首北望,在那群山之后就是勐罕,在勐罕以北就是沅城,就是生自己养自己的地方,就是父母至今生活的地方……朱大力看着,有点凄凉感。
天刚黑,三人背上背包,按约定到了离佤族寨子四五公里远的一片原始森林中。天空仿佛倒扣的黑锅,黑得什么也看不见,树木散发的腐烂发霉气味越来越浓,直往鼻孔里涌。
等到夜里十二点了,向导还没来,一点了,也没动静。快三点时,刮起一大风,接着下起了瓢泼大雨。三人怕误了事,一直等在那片森林里,淋成了落汤鸡也没挪动一下。天快亮了,仍不见向导,金伟的女友发起了高烧,浑身像筛糠一样颤抖起来,三人只好回到寨里。
一进屋,朱大力放下背上的东西:“向导可靠吗?”
“以前打过几次交道,还可以,谁知这次怎么搞的?”
“一般情况下看不出真假来,这次……”
金伟觉得朱大力讲得有道理,急得在茅草屋里踱来踱去的。
“快给她弄点药吃。”朱大力指着金伟的女朋友说。
当天傍晚,随着一阵咳嗽声,一个黑瘦高个儿进了他们的茅草屋,他就是向导、爱尼族汉子老八。金伟生气地问他为什么昨晚没来。老八用半生不熟的汉话解释:“那边情况有变化,昨天晚上刚联系妥帖。”
朱大力的两道目光,死死盯着老八。
老八感到朱大力目光逼人,信誓旦旦地说:“你们不相信我?要有什么假,你们收拾了我,你们是三个人嘛!”
“那就走吧。”金伟说。
正要出屋,朱大力把金伟拉到屋角:“你女朋友高烧,要走,也不能马上走。你们都留下,先给她治病!”
金伟犹豫了,小油灯下的女友神情恍惚,高烧把嘴边烧起了泡。
“兄弟,等我过去站稳了脚跟,亲自过来接你们。”朱大力又说。
“这——你初来乍到的,一个人怎么行呢?我不放心。”金伟很为难。
“别说了,就这么办!”朱大力说着,背起了背包。
金伟“嗖”地从身后抽出一把削篾刀,对着老八:“老八,这是我的亲兄弟,就托付给你了。”
金伟这夸张的动作,让朱大力一惊,但他很快明白了金伟的用意。
老八面无表情,露出一嘴黄牙:“还用说,还用说,你的兄弟也是我的兄弟。”
金伟拿出十元人民币,递给老八。
“带路费,一人十块,三人三十块。”显然,老八没有听清二人前面的一番对话。
“就我一人,他们不走了。”朱大力说着,从衣兜里掏出十元钱递给老八,示意金伟收回他手中的钱。推让了一阵,金伟只好把钱收下。
“你们不走了?我跟那边说好,三个人的。”老八指着金伟和他女朋友,有些不满意,还是转身走出茅草屋。
金伟拿起竹编的刀鞘,将削篾刀放进去,重新递到朱大力手中,轻轻地说了两个字:“护身!”
朱大力接过刀:“我一定会来接你们的!”
坡陡林密,再加头天的大雨,林中泥土稀烂,朱大力摔了一跤又一跤,凭感觉知道自己成了泥人。走在前面的老八影影绰绰。他离老八的影子三四米远,能嗅到老八身上发出的令人难受的气味。尽管如此,他也不能离远了,远了跟不上,被老八摔掉就麻烦了。当然也不能太近,近了,万一老八有什么动作,自己难以防范。
老八像一台走夜路的机器,上坡下坡,涉水过坎,都一样的速度。朱大力感到跟不上了,但他坚持着。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不知走了多远,朱大力脑子发胀,迷糊,吃不消了:“老八,能不能休息一下?”
前面的黑影停住了:“还得再走一段,这里还会遇到解放军的巡逻兵,遇上就出不去了。要不这样,把背包让我背。”
怎么能把背包交给老八?朱大力咬紧牙往前走。
又走了很长时间,朱大力觉得,密林中的浓雾好像被风吹开了,渐渐能看清树杆、树叶、杂草了。
老八收住步子:“歇一下脚。”
朱大力放下背包,一下子瘫坐在湿漉漉的地上。
老八从斜挎在肩上的布袋里掏出一块黄里带黑的东西,递给朱大力。老八那手也是黑里带黄的,要在往常朱大力绝对吃不下,但在此时他很快往嘴里塞,苦中带丝丝甜味儿,是荞面饼。朱大力此时才想到,忙了两三天,竟忘了带干粮,看来面对革命自己真是个新手。
太阳从浓雾中挤出头,挂到东边的树梢上,密林中升腾起水汽,像白色的烟雾飘来绕去的。老八带着朱大力往前赶路,中午时分来到一道山箐里。老八示意朱大力停下,自己到前面接头。
朱大力刚坐下,一个身着灰色的确凉衬衣的人从草丛中冒了出来,手中端着半自动步枪。朱大力一阵紧张。
“哦,是你呀!”那人认出了老八。
“老李他们呢?”老八问。
的确凉衬衣向老八招了招手。老八向朱大力招了招手,他们跟着的确凉衬衣往前走。
前面是一棵大松树,一根枝桠平举,向着北方,一根枝桠向后一弯,像示意请进,典型的迎客姿态。在哪里见过?好像是画报上,呵,黄山迎客松。远隔千山万水,竟长得这样相似。
前面拐弯处出现了一个茅草搭建的小窝棚,棚里先后走出两个人,都着草绿色衣服,朱大力一看,是金伟介绍的Q国游击队的军装。
“我给你们带基(知)青来了。”老八说。
“谢谢你,老八。”高个子说。
“谢哪样。”老八说完,转身就要走。这当儿,他像忘了什么,指着高个子向朱大力介绍,这是老李,又指着中等个子介绍,这是老张。
朱大力掏出口袋里的五元钱,递给老八:“谢谢你把我平安地带到这里。”
老八很意外,已经带到目的地了,不再需要他了,还给他钱。
“你拿走吧,以后我不会再用人民币了。”朱大力很有些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气概。
老八躬身,接过钱走了。
老李、老张挥挥手,让朱大力进了窝棚。
“从哪里来?”老李问,说的是普通话,夹带着明显的四川口音。
朱大力没回答,从背包里取出沅城一中的学生证。
老李看了一阵子,递给老张:“像吗?”
老张边看照片边对照朱大力:“比在学校时黑了瘦了,知青到农村后都这样。”说着把学生证还给朱大力,“哦,沅城一中知青,下到……”
“下到洛水勐罕。”朱大力回答。
“是谁介绍你认识老八的?”老张又问。
此时,朱大力听清他讲的是“牛普”——带有明显的省城郊区牛街口音的普通话:“金伟。”
“金伟?上次他托人捎信说要带一个人过来,就是你呀?”
“就是我。”
“他怎么没来?”
“他本来要来的,女朋友发高烧,暂时来不了。”朱大力回答得不紧不慢。
“他女朋友……他女朋友戴不戴眼镜?”
“戴,白色的。”
“相貌有什么特点?”
“相貌有什么特点?哦,好像、好像左上唇有一颗小黑痣,不大。”
老张笑笑,轻轻地击了朱大力背上一拳:“我和他们不是一般的熟悉,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三,都在一个班。”
朱大力脑子里紧绷的弦一下子放松了,这真有点像革命样板戏中杨子荣进威虎山那一段。后来朱大力知道,老李是连长,重庆知青,老张是指导员,省城知青,他们到Q国快两年了。
两人也不回避朱大力,商量了一下,把他安排在四班当战士。四班班长很快将朱大力接到附近一个窝棚里。四班由八个知青组成,两个重庆的,一个上海的,北京的最多,四人。
当晚,朱大力在松明火下给高鸿鹄写信,讲了离开勐罕后的情况,信的末尾说,他出来了,唯一牵挂的就是父母。他们年纪大,又都有病,这一折腾更是雪上加霜了,但别无办法,一切拜托高鸿鹄了。
第二天,朱大力到处找邮箱,老战士告诉他,游击区和中国不通邮,只能拿到政府占领区去寄,或者有人回国时捎回去。
……高鸿鹄将看完的信装进上衣兜里,他觉得装进去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团火。
晚上,知青或到傣族社员家串门,或在屋里看书。高鸿鹄沿着寨后凤尾竹掩荫的小路,独自到外面溜达。他将朱大力的信从上衣袋里掏出又放回,放回又掏出。
凤尾竹梢上,挂着银盘似的圆月,晚风像梳子梳理着白天被弄乱了的一切。周围越恬静,高鸿鹄思绪越难平。他知道,比较贫穷国家的革命都是从打游击开始的,从艰苦卓绝的游击战中走出了一位位伟人。朱大力的选择充满风险,但选取择了同时代青年中最高的人生起点,而且已经迈出了坚实的一步。如果当初自己多往这方面想想,也许会赞同朱大力的观点,甚至与他一起走上这条路。
踅身回走时,高鸿鹄又有些埋怨朱大力,这样的好事,作为好朋友,应该劝导一番,一起去干。但他转念一想,朱大力这样处理是对的,此事有很多变数,Q国的情况不明,国内政策不清,既冒生命风险,也要冒政治风险,朱大力是对至交负责……回到茅草屋,同学们都睡了,高鸿鹄点亮了用墨水瓶自制的小油灯,给朱大力的父母写了一封信:以后的事实会说明,大力是在做一件大事、好事,二老尽管放心。大力走了,我就是你们的儿子。你们看完此信后立即烧毁,不要对任何人讲。
两个月后,唐大发和公社人保组长又到了曼芽,再次调查朱大力的去向。
这次和上次和风细雨不一样,一来就召开全寨大会。唐大发声色俱厉地讲:“不管知青还是社员,都要站稳立场,端正态度,如实地向组织汇报朱大力的去向。”
会后,二人分头找人谈话。
第二天晚上,唐大发找到高鸿鹄,把他带到寨外的大青树下。
“听说你和朱大力关系很密切,你不会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吧?”唐大发问,看来他对二人的交往很了解。
高鸿鹄不急不慢:“唐副主任,我和朱大力关系密切不假,但确实不知道他的去向。”
“不知道……”唐大发不说话,这种沉默给人极大的压力,过了好一阵他才说,“那你认为他可能上哪里去了?”
“认为……这个就很难说了。”
“他会不会到Q国打游击去了?”唐大发单刀直入,声音明显压低了。
高鸿鹄一怔,幸好天快黑了,唐大发看不清他面部表情的变化:“知青到Q国打游击,我也听说过一些,那是边境一线知青的事。朱大力是不是到Q国打游击,我没有什么证据。”
一阵沉默后,唐大发像在问高鸿鹄,又像自言自语:“到Q国打游击,这样的路能走得通吗?”
“唐副主任的意思是……”
“革命真会那么容易成功?我们国家有毛主席领导,Q国有吗?”唐大发提高了声调。
“……”
“我们国家的革命经受了多少曲折,Q国能经受得了吗?”唐大发说着,顺手检起一根细木棍,捏在手里,又将它掰断了。
“那……唐副主任,上面对这事怎么看?”
唐大发往四周看了看:“一会儿说是革命行动,一会儿说不是革命行动。一会儿说不提倡不反对,一会儿又来通知要严查。前天县里来通知,要重新调查。”
听唐大发这一说,高鸿鹄心中也就有底了:“唐副主任,知青都说你是好人,你对知青最关心了……”
“别说那些没用的话,”唐大发声调比刚才高了很多,“高鸿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要说知道就说,你要说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包括对他的父母……有什么都让它烂在肚子里,明白吗?”
“唐副主任,你……”
“这事要牵扯到什么人,都麻烦。实话告诉你,我们也不愿勐罕知青中出什么事,尤其是政治事件。”
高鸿鹄完全明白唐大发的意思了:“那……人家会组织外调吗?”
“外调?什么外调?哪个龟儿子会组织到国外外调?”洛水人唐大发冒出了一句四川话,高鸿鹄想笑笑不出来。
唐大发换了口气:“小高呀,朱大力的父母,方便时你也劝劝他们……我该怎么说呢?”
高鸿鹄连连点头:“唐副主任,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你的意思。”
“唉,这年头,有些东西,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也要过得去。过得去就过去了,过不去就成大事了。”
高鸿鹄不住地点头。
不知道唐大发回去怎样汇报的,也不知上面政策有什么变化,从此以后上面没再提朱大力的事了。
半年后的一天,知青点轮到高鸿鹄做饭。一阵铃铛声后,邮递员吱地一声把自行车停在知青户的厨房门口。
“高鸿告,你父母来信了。”邮递员从邮包里取出信,看了一眼,迟疑了一下,“咦,不对,父母来信还能不落个地址?”
正在洗菜的高鸿鹄手在围腰上擦了擦,迎了上去。
“哦,我知道了,肯定是哪个寨子的女知青给你的来信,怕别人知道,连地名也没留。”邮递员把信高高举起来,连声追问,“是不是?是不是?”
“是的,是的,是女朋友来信,我坦白从宽。”高鸿鹄说着,投其所好地给邮递员点上一支烟。
邮递员哈哈笑了,猛吸了一口:“鸿告,今天要跑的寨子多,不多聊了,慢慢看老未的来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