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向红弥留之际说:“……离开同学、老师的,只有我和朱大力……”朱大力怎么离开同学呢?
傣族和汉族过节不一样,傣族看重泼水节,汉族看重春节。一九七一年的春节快到了,勐罕没有多少过节的气氛。尽管如此,心地善良的傣族社员想到了知青:这些孩子离家那么远,春节回去看看父母吧。再者,春节前后没有多少农活。各个寨子不约而同地定了个规矩,愿回家的都可以回去住二十天。
曼芽寨的知青春节前十天把喂养的肥猪杀了,请寨里的乡亲和周围知青点的同学吃了一顿,剩下不多了。这样一来,没什么可牵挂的事,把茅草屋的门一关,就可以回家了。六个知青原本约好一起回沅城的,路上好相互照应。朱大力说还有点事晚两天再走,还说准备直接到省城看看多年没见面的叔叔。到省城可以经过沅城,也可以走另外的路,另一条路近一百多公里,少三元多的车费。朱大力准备走这条线,同学们也就没说什么了。
二十多天后,高高兴兴过完春节的五个知青回到曼芽,才想起只顾走亲串友、会同学、看老师,竟忘了和朱大力联系。看来朱大力超假了,好在生产队很宽松,不大计较这事。
过了四五天,不见朱大力回来,过了七八天仍不见回来,生产队长岩尖吩咐,和朱大力家、朱大力的叔叔家联系一下,问问是不是生病了。高鸿鹄赶到大队,借用大队革委会的电话,费了很大劲才与大力爹联系上。大力爹说,朱大力给家里写过一封信,说春节期间要到外面办点事,一直没回沅城的家。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和大力在省城的叔叔联系上。电话声音很小,勉强听到他叔叔的声音:不知大力是否到过省城,我没见他。大家的心一下子悬起来了。
这段时间公社开过两次会,说外地出现知青意外伤亡事故,上面强调要做好知青的安保工作。岩尖明白朱大力要有个三长两短可不是件小事,很快将情况报告大队,大队报告公社,公社报告县里。县里指示公社,立即查清情况,上报处理。
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知青办主任唐大发带着人保组长到了曼芽。唐大发主抓知青工作,对知青的基本情况都有所了解,对朱大力也有比较深的印像。一到曼芽,他们先了解基本情况。社员反映,朱大力干活卖力,扛木料、炸石头等累活险活都抢着干。知青反映,朱大力是最乐观的一个,每天收工回来,不是看书,就是找寨里的年轻人学傣族话,还说要找个漂亮的傣族姑娘做老婆,一辈子扎根曼芽干革命。
唐大发他们在曼芽待了三天,没查到什么线索,也没查到朱大力失踪的原因,便将情况报到县里。县领导很生气,这算什么报告,什么也没说清楚嘛!在县里的催促下,唐大发和人保组长赶到沅城,找到朱大力的父母,谈了三四次,每次二位老人只是流泪,讲不出什么。二人又到省城,找到朱大力的叔叔。朱大力的叔叔是橡胶厂工人,说他已经三四年没见朱大力的面了。县里只好将此事上报,作为悬案督时挂起来,但要求勐罕公社继续查找,不能放松。
朱大力的衣服、书、碗筷等还存放在曼芽知青点。知青们电话与其父母商量,待有人回沅城时捎回去,或者专门派个人给送回去,也给老人们留个念想。朱大力的父母说自己来取,还说看看独儿子最后生活的地方,看看与儿子同甘共苦的同学们。
四月初,也就是勐罕快过泼水节时,朱大力的父母从沅城起程了。这是两个长期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老人,一个帮县剧场看大门,一个在县医院当清洁工。朱大力父亲有历史问题,二人平时低着头过日子,一有什么政治运动连大气也不敢透。工作辛劳,收入微薄,供养独子朱大力上学实属不易;朱大力失踪了,两个老人心底仅存的一点人生希望也破灭了。老人的车旅费是找人借的,搭上一辆拉货的卡车,两天的行程只吃了三顿饭。曼芽的五个知青和生产队长岩尖,赶着马车到勐罕接他们。
“大力给你们添麻烦,我们又来添麻烦。”大力爹门牙掉完而瘪陷的嘴嗫嚅着,不断重复这句话。大力妈则不停地抹眼泪。他们比知青们下乡前苍老了许多。
赶到曼芽时,天快黑了,知青们给老人备饭。没想到大力妈看到儿子留下的衣物,竟放声大哭起来,两个女知青赶紧把她扶到屋里。
乘知青回屋,高鸿鹄把大力爹拉到门外,搀扶着向寨外走去。大力爹从高鸿鹄紧紧攥着自己的动作,觉得他似有什么要告诉自己的,想问但没开口。
寨子东面两百多米处,有一棵大青树,高十多丈,四五个人才能合抱住。烈日下,浓密的枝叶给这里投下一片阴凉;风雨中,这里是个避风避雨的地方。此时,月光透过大青树叶,撒下一地碎银,高鸿鹄把老人扶坐在树根处。
大力爹知道高鸿鹄与自己的儿子情投意合,“文革”中是一个战斗队的,便怯生生地问:“鸿鹄,你有事吗?”
“……朱大爹,你说大力能上哪里去了?”高鸿鹄问。
大力爹没想到高鸿鹄这样问自己:“这个、我……我不知道,要知道,我会坦白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高鸿鹄说着,将老人衣袖上的一片灰土拍打掉。老人哆嗦着,把自己浑身上下拍打了一遍。
沉默了一阵子,高鸿鹄开口了:“大爹,你觉得大力……”
老人依然没法回答。
“我觉得大力是在做一件事。”高鸿鹄说。
“……做一件事?”老人缓重地抬起头。
高鸿鹄给大力爹点上一支烟,给自己也点上了一支。老人好像明白了高鸿鹄的意思:“你说大力还活着?”
“活着。不仅活着,他……”
“……”月光下,老人有些浑浊的双眼里闪射出惊喜的泪花,过了一会儿缓重地摇摇头,“他……不会……”
“朱大爹,我和大力亲如兄弟。”
“这个是、这个是。”大力爹很清楚,二人从小就好得穿一条裤子还嫌肥。
“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他了,你也没有我了解他。没有把握,我不会说这话的。”
大力爹问:“你知道实情?”
“我不知道实情,我只是猜想,也只能把话说到这里。”
“那……他到底会干什么去了?人在哪里?”大力爹一头雾水。
“朱大爹,这话我现在还不能说,说出来不知是好是坏……我们今天谈的这些,你对谁都不能说。我们回去吧。”
数十年间,这位身在社会底层的老人养成一个习惯,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问一件事。返回的路上,大力爹只是不停地唠叨:“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我信你说的,我知道你们两个从小就很要好。”
回到知青的茅草屋外,高鸿鹄停住步子,压低声音:“高大爹,要有什么确切的消息,我会告诉你的。今天晚上说的这些话,你只能烂在肚子里。”
老人点了点头,似乎比刚才灵活了一些。
“要有人问我找你干什么,就说唠唠家常。”高鸿鹄再次叮嘱。
男知青的屋里没有了灯亮,有几处响着轻轻的鼾声。高鸿鹄牵着老人,摸索着找到朱大力的床,帮着铺展好,扶上床,待老人躺下,他回到自己的床边。可能是心里踏实些,也可能是一路太辛劳,大力爹很快睡去了。
高鸿鹄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像烙饼,过了很长时间依然毫无睡意。高鸿鹄轻轻起身,走出屋外,慢慢地走到那棵大青树下。他蹲在树根处,点燃一支烟,使劲抽起来,远处望去,像坟地里闪动的磷火,有些瘆人。
高鸿鹄与朱大力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一个班。高鸿鹄身材瘦高,脸稍长,带一副白色眼镜,走路爱低着头,要文气一些。朱大力长得壮壮实实,脸稍圆,走路爱昂着头。也许是接触多了,两人的爱好相似,都爱文科爱历史,两人曾相约高考时一起考历史系。
“文革”中,二人在对待沅城一中、沅城县的问题上观点一致,一同参加了“联派”,组建了东方红战斗队。随着运动的深入,二人逐渐出现了差异。高鸿鹄比较务实,从写大字报到开批判会,从游行到发动群众,都积极参加。朱大力则比较超脱,对不少活动不屑一顾。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些马列的书,找个僻静的地方就读起来,并常常引用马列的语录说明当前的问题。战友们把高鸿鹄称为实干家,把朱大力称为理论家。二人也发生过争论。高鸿鹄认为,革命必须从眼前的一点一滴做起。朱大力则认为,革命,就应当站得高看得远,眼下这些活动没有多少意思……但分歧没有影响关系,二人总是形影不离。
到勐罕插队后,二人的分歧反映在新的问题上。高鸿鹄认为,人不能不听命于现实,离开现实就像一片鸡毛,随风飘荡,无所依附,定然无所作为;到了农村,就要适应农村的环境。朱大力则认为,人首要的是想法施展自己的抱负,没有这一点,必将庸庸碌碌一辈子。当然,不论犁田耙田还是挑肥运粮,两人都很卖力。田里地里干一天回来,高鸿鹄经常为社员理发。朱大力则在开会时给社员读文件,读报纸,有时还用刚学会的傣族话作些解释,引来傣族社员一阵笑声。
星期天,二人约着来到寨前的小河边洗衣服。
刚放下脸盆,坐到河坎上,朱大力便凑近高鸿鹄:“你听说了吗?边境一线村寨插队的知青,还有兵团战士,不少跑到Q国,参加Q共打游击了。”
在边境一线插队的,是省城和重庆的知青,在边境一线兵团的,则是上海、北京的知青,这个高鸿鹄知道,但到Q国打游击还是第一次听到,脸上顿现出惊讶的神情:“还有这样的事?”
“那还能有假。这样大的事还不知道?这是大的动向。”朱大力把盆子往前挪了挪,“我说你嘛,不能只把目光盯着出工收工、吃饭睡觉上。”
高鸿鹄问:“到Q国,那不叛国投敌了?”
“是去参加共产党,打游击,干革命,怎么是叛国投敌呢?与Q国的反动派勾结在一起才是叛国投敌。”
高鸿鹄此前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没经过自己脑子考虑的事他是不会轻易表态的。
“现在,从报纸到广播,从领导讲话到文件,都在讲世界革命……”朱大力说着,观察着高鸿鹄脸部的表情。
“是在讲,但那是一般的宣传,是宣传一种精神。”
“当然是宣传精神,还能具体地动员大家到国外去打游击呀!但这种精神是对的,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
“可是……那……”
“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实现共产主义必须国家消亡,光一个国家能实现国家消亡吗?”朱大力有点借题发挥。
“这些道理在课本上学过,我能不懂?”高鸿鹄有点不屑一顾。
“……所以,我们应该考虑、我们应该考虑到Q国打游击!”朱大力压低了声音,对高鸿鹄的脸部表情盯得更紧了。
“到Q国打游击?”高鸿鹄一惊,不相信朱大力会说出这样的话。
“到Q国打游击!”
“……没经过批准能这样?”
“谁说没经过批准?马克思早就批准了。”
“马克思批准了?”
“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解放无产阶级自己,这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基本观点,是革命的最高原则,是千真万确的真理。对于知青来说,到Q国打游击,就是投身解放全人类伟大事业的最好行动和最佳形式。”朱大力讲得滔滔滔不绝。
高鸿鹄呆呆地看着与自己形影不离的朋友。他想让自己把问题想得充分一些,便低下头洗衣服。
过了一阵子,高鸿鹄开口了:“对你的观点,不,对马克思的这一观点,我是赞同的。可是,我觉得解放全人类的事离我们太远,我们管得了吗?”
“到Q国打游击就是解放全人类,离我们也就一二百公里,远什么?再说,我们从总体上管不了世界革命,还能管不了自己参加世界革命?”
“你……”
“人总要干点事,在勐罕窝一辈子太没意思了。”
高鸿鹄看着朱大力,人还是从小与自己一起长大的朱大力,但顿时产生了一种陌生感。半晌,高鸿鹄才说:“大力,你这想法太大,也太危险了。”
“是大,是危险,我反复考虑过,那都是因为Q国革命还没成功,如果Q国革命成功了,想法就不大了,也就不危险了。可是,那样的话,我们去不了,也没必要去啦!”
高鸿鹄闭上双眼,再次陷入沉思。
朱大力依然很兴奋:“鸿鹄,我觉得这是时代给予我们的机会。你想想,要不是大讲世界革命,要不是上山下乡,能出现这样的机会吗?我们为什么不抓住呢?”
从理论上,高鸿鹄是认同的,但真要这样做,他觉得太难也太危险了。
“鸿鹄,你再想一个问题,就是我的家庭问题……我这样待下去,会有什么前途?”
大力爹抗战时期参加过远征军,到Q国与日军作过战,负过伤,归国后脱离国民党军队回家了。这些,高鸿鹄知道,高六七班的同学也知道。
“他当过国民党兵,但没和解放军打过仗……他当兵是和日本人打仗,还是要实事求是嘛!”高鸿鹄说。
“实事求是?我从生下来到现在都是国民党兵的儿子,谁实事求是了?”朱大力说着,脸涨红了。
高鸿鹄知道,朱大力背着沉重的家庭包袱,政治上一直积极要求上进。
朱大力性格开朗,参加政治活动积极,这一点,就连沅城一中的团总支副书记段保兴也认可。高一上学期讨论朱大力的入团问题时,段保兴提出,鉴于朱大力的父亲当过国民党兵,多考验一段时间是很有必要的。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谁也说不出什么。一考验,两年过去了,“文革”来了,朱大力多次在大字报中被指称为“国民党兵痞的狗儿子”,在“兵”字后面加了个“痞”字,在“儿子”前面加了个“狗”字。
“鸿鹄,虽说这样,但我一点也不怨我父亲。据我父亲讲,当年正在上中学的他听说要到Q国去打日本,不顾我祖父祖母反对,积极报名参加了,也是一腔热血,也是骑马戴花走的……”
“你父亲是老实人,我也相信……”高鸿鹄说,“不管好坏,到曼芽后没人提这些事了。”
“现在干活吃饭,没人提了,一旦有点事,又会有人站出来说了。”
“我们曼芽的同学会说?”
曼芽的同学不会说,曼芽的社员也不会说,关键时刻公社或什么上级单位还能不搞外调?这不是哪个人说不说的问题,而是现行的政策……这是我心头的一块石头,一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别看我平时该吃吃,该睡睡,我这笑容是强装出来的,是带着眼泪的,我大声发笑的时候就是我心头流血的时候。既然有这个机会,我为什么不把这大石头搬掉呢?
“那你有什么具体打算?”
“具体打算,这个还没想。我要有了什么具体打算,一定先和你商量。”
那天返回的路上,高鸿鹄觉得手中的一盆衣服很沉重,双腿也不听使唤。
……想到这里,高鸿鹄直起身子。
朱大力是不是到Q国打游击了,高鸿鹄把握不大,这样重大的事,他不能轻易下结论。但他在反复考虑,要不要把这些告诉大力爹?告诉了,他会踏实一些?不,不会的,他只会更着急。到Q国,不光是苦累的问题,还有生死的问题。再说,现在上级对这样的事怎么看没有明确的政策,这是最主要的。说出去了,弄不好又给他们背上增加一口政治黑锅。
高鸿鹄慢慢地走回宿舍,一直睡不着。
第二天上午,五个知青请了假,提着朱大力的东西,把他的父母送到勐罕,让二人从那里返回沅城。快到勐罕,大力爹停下步子:“你们来迎来送我们这样的人,会不会影响不好?”说得大家不知如何回答。
两位老人刚上车,四个知青竟放声大哭起来。
高鸿鹄没哭,也没说什么。
勐罕这年秧插得早,春节刚过二十多天就“开秧门”了。“秧门”开得早,薅秧也早,泼水节还没到,绿油油的稻田里就布满了星星点点薅秧的人。
下午,大家正在寨前的水田里薅秧,不远处的田埂上传来了自行车的铃铛声,邮递员来了。这是个快乐的傣族小伙子,黑黝黝的脸上堆着笑,每次送信来总要和大家聊上一阵子,讲讲外面的新闻,说几句玩笑话,有时也会在女知青身上瞟上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