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掌上明珠1:爱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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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应天长(3)

高良姜瞥了聂朗一眼,却见聂朗一贯吊儿郎当的脸上,隐隐带着某种飘忽的凄凉,“以前出大任务时,有几回,差点就死在外面,好在兄弟们在一处,生不同穴、死同裘,也不孤单。后来好不容易都混到留守了,安定下来,怎么又搞成这样……”

“我不曾与他同生共死。”

聂朗笑:“你们迎战部自然另当别论。跟着殿下出去冲锋陷阵浴血奋战,打的都是真刀真枪的大仗,死也死得轰轰烈烈。你不会懂,前一刻还引为知己、把酒言欢;下一刻,就反目成仇、你死我活。就像现在这样……”

高良姜看着他。

“不用这么看着我。我的内心十分坚定,不会重蹈老王的覆辙。”聂朗故作轻松地道。

“你的情绪不太稳定。”

“任何人面对这种情况,都不会情绪稳定。”

高良姜叹了口气。

“你须明白,他已不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人,甚至不再是我们以为的那个人。”

聂朗道:“也许吧。”

“不说这个了,听说昨儿晚上,防御部那俩人,私自过来探监了?”聂朗扯开话茬道。

高良姜道:“你也说是防御部。”

聂朗哼一声:“防御部的正卫一职始终空缺,群龙无首,导致人心浮动,一点点功劳,往往挤破了脑袋去争。可他们争自己的,争到咱们的地盘上来……”

“你须知不看僧面看佛面。”高良姜打断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防御部是由大镇抚一手组建而成,里面大部分是他的门生。但我也是大镇抚手把手带出来的,怎么没像他们那样?有机会,真得找大镇抚好好说说……”

“得了,时辰差不多了,该进去了。”

高良姜说罢,转身往回走。

聂朗也跟着转过身,他看着高良姜的身影缓缓隐没在执法堂那黑洞洞的甬道内,心头忽然异常地难受。

这样的酷刑,对他们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酷刑……

这场雷阵雨来得恁的急,下了不到两刻,却停了。

乌云散去,雨后潮湿的泥土气息,还有雨后初霁的明媚阳光,溢满了整个院落。熬了一个大通宵的赵如意,打开房门,外面的太阳已经老高。

残雨在架子上凝聚成水珠,滴答滴答,一滴滴落进了水缸里。架子上晾晒的一串串红辣椒,也被雨水洗刷得格外透亮。

他闭目伸了个懒腰,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站在院门口。

那人瞧见赵如意,露出一抹殷勤的笑:“赵参事,才起啊!”

一边说着,一边挎着三层提盒走进了小院。

“这不是小虞么,”赵如意扶着门,“你在我院外东张西望的干什么?”

虞眉人抬了抬臂弯里的提盒,“嘿嘿”两声:“专程来给赵参事送午膳!”

“赶得挺巧,你怎知道我睡到这个时辰才起。”

虞眉人看着赵如意揉了揉眼睛,眼下一片臃肿青黑,眼梢也耷拉着,显得疲惫不堪,不由陪着笑道:“可不是得多上睡几个时辰,好不容易轮上休沐嘛。小的其实早上就来了,看到您房门紧闭着,没敢打扰不是!”

“也就剩下这两天,后日没这么清闲了。”

赵如意懒洋洋地说罢,看着虞眉人手里的提盒,“天香楼又做了什么佳肴?扣着盖子都能闻到香味儿,大师傅的手艺见长。”

赵如意一个人独居,连个料理起居的仆从都没有,每回赶上休沐日,一日三餐便在食肆或酒楼里面订,有专门的伙计给他送。

虞眉人得意地道:“今儿是方大厨亲自掌勺,一水儿的地道湘菜,料放得足足,保准您吃了以后,齿颊留香,余味三日不绝!啊,里头还有一瓶烧酒,特意孝敬您的!”

赵如意笑笑没说话。

“对了,赵参事,您听说了么……”虞眉人忽然神秘兮兮地道。

“听说什么?”

“你们部里面,出大事儿了!”

亲军都尉府对外是燕王的亲卫军和仪仗队,几大部的各个公署、卫所,都是在仪仗队的基础上增设的,相对的隐蔽与保密。在市井的百姓看来,跟普通的衙门没什么两样。

虞眉人说这话,赵如意却是一愣:“……出什么事?”

“有人被抓了!”

虞眉人咋咋呼呼地说罢,又向左右瞅了瞅,才掩着嘴悄声道,“昨日下午,就在城西的燕儿巢巷子,一大堆穿公服的人,堵抓了一个人……好家伙,三十来号,逮一个!那场面,甭提多热闹了!”

虞眉人说出的那个巷子名,赵如意的瞳孔陡然一缩。

“是不是官署那边闹的名堂?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虞眉人使劲地摆手:“就是赵参事你们署里的,啊不,应该是亲卫军那边的人。带头的那个,叫秦……秦什么的长官,我见过你俩一块喝酒来着!”

是秦玖。

昨日是防御部有行动。

赵如意心里犯嘀咕,面上却不露:“你怕是看错了吧,亲卫军那帮人是要在藩邸外面巡逻的,要不就整天守在城门口,怎么会有闲工夫去城西闹市抓人。抓的是什么人啊……?”

“小的肯定没看错。至于抓什么人……是个男的。”

赵如意翻了个白眼,说了等于没说。

这时,又听虞眉人道:“不过看上去还挺眼熟……像是某位长官,小的是说,好像也是同您和秦长官的这一撮人。但怎么可能是长官呢……肯定是小的看错了。”虞眉人挠了挠头,呵呵憨笑。

赵如意也笑笑。

城西的燕儿巢巷子,就在轩泽酒坊的旁边,那是赵如意的拆家之一、老秦的住处。可老秦不是因为之前暴露身份,早被抓起来了,怎么还会有人去那儿抓人……赵如意告别了虞眉人,拎着食盒回到屋里。

书房的门半敞开着,桌子上、地上,铺满了白花花的公文纸,密密麻麻,钩钩画画,可见一整晚的战果。

赵如意之前也不觉得饥饿,这时闻到一点饭菜香,五脏庙像是敲开了锣,顿时眼冒金星,脚下虚浮,他顾不上多想,填饱肚子再说。

赵如意没把食盒带进书房,而是坐在外面的花厅里,狼吞虎咽地吃完,又灌了一大壶冷茶,才抹了抹嘴,腆着微胀的小腹进了书房。

写废了整整三大厚摞的公文纸,直到晨曦曙光来临的一刻,总算写出了让自己最为满意的字迹。此时摆在小矮杌上,这两张叠起来的信函,便是在那之后的最终成果——赵如意硬生生花了一夜时间,将燕王的笔迹模仿得七七八八。然后,他拿出那两张来之不易的、盖有燕王私印的花椒白面公文纸,将之前王冒仿造的信件内容,一个字一个字,誊写上去。

他哆哆嗦嗦,额上滴汗,手腕却是稳当当。

仅是一封信,将近花了一个时辰。

——哪怕写瞎了半个字,这钤印着燕王私印的公文纸就废了。赵如意也仅有两张,珍藏已久,倍加珍贵,再没有地方能找到第三张。

此刻墨迹已干,做旧的纸张上面,笔画匀逼齐整,端秀肃穆。下笔隐隐发沉,力透纸背。

燕王的私印,燕王的笔迹。

大功告成!

赵如意心里又高兴又满足,难怪刚才站在房门口,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

王冒只给了他两日时间——刚好是他休沐的最后两日。可赵如意仅用了一夜时间,便功德圆满,恐怕不仅是王冒,那个接下来会出面接应他,帮他带东西出城的人,也不会想到。

事缓则圆。赵如意没有急急去城南,而是坐下来将所有的信函又整理了一遍。

他把王冒仿造的那些信函,和自己重新誊写的这封,放在一处,用绢布仔仔细细地包裹好,在外面捆上八字结的细绳。随后他将满地的纸张一张张捡拾,拿到花厅里,在铜盆里烧了。

火焰在跳跃燃烧。灰烬飞起来,厚厚的纸张一点点消融。

赵如意望着铜盆里灼热的火光,忽然想去城西看看。之前王冒告诉他,老戴暴露了,被抓了起来,防御部的人设局埋伏在老戴住的那条巷子,挨家挨户,专等着逮他。

可他已经知道了,他没有再去那里,防御部那些人理应无功而返才对,或者抓到一大堆无辜的人,关押几日,再不得不悉数放掉。虞眉人说的昨天的抓人是怎么回事?抓了某个误打误撞的百姓?不对,秦玖不是泛泛之辈,要是错了,不可能大张旗鼓闹得满城风雨。那抓到的会是谁?

王冒说,数次大清洗之后,能留在亲军都尉府机要位置的,只得他俩硕果仅存。不是他,莫非……赵如意刚冒出这个念头,就打消了。

他把手里最后几张公文纸扔进铜盆火里,用铁钩捅了捅,一边抬手捏了捏脖颈。看来他是累坏了,竟胡思乱想起来——机要位置只剩下他俩,可没说其他不重要位置也没人了。况且,谁知道防御部这次抓的是不是自己人……赵如意是真的累了。

处理完所有的公文纸,又拾掇了书房,他倒头在软榻上,一睡便昏天黑地的睡到了傍晚。

等他再睁开眼睛,已经是戌时。

掩着窗幔的屋子,黑漆漆,静悄悄,眼前只有床帐上模模糊糊的轮廓。赵如意仰躺在黑暗里,没有感到一丝惧怕,反而思绪纷飞,心中又奇异的一片平静。

此时此刻,应该惦念什么人才对吧,谁又会惦念他呢?赵如意有些茫然地回想,脑海里出现一张张面庞,却并不清晰,他皱着眉,越来越疑惑。

这时,他听到翅膀摩擦的沙沙声。

隐隐约约的,竟是停在他幔帐上的一只飞蛾。赵如意不由自主地起身,穿鞋下地,点燃了一根蜡烛。火焰亮起来的一刻,那飞蛾扑簌簌地跟了过来,靠近,再远离,再靠近……朝生暮死,却拼着这般,扑来扑去。

赵如意打开窗扇,用蜡烛引诱着,将那飞蛾放出去,然后吹熄蜡烛。

微凉的夜风轻轻吹拂进来,带来野芍药的甜腻香气。赵如意在黑暗中穿上衣衫,是他熨烫得最平整、最得体的那套,还熏了香,然后又换上年前新作的鞋袜……一切穿戴好,他将那封捆好的布包揣进怀里,打开房门,朝着城南走去。

月色如玉。

北平城的西南二大街一向最是热闹繁华,时已傍晚,月轮高挂,街上来来往往仍然很多人,临街的店铺、商肆也都还未打烊。

赵如意行走在人群中间,路过卖茶汤的食肆,糜子面的味道,混合着桂花卤的香味飘过来。一个壮汉站在街中心,双手挽成圈,一股火焰从口中喷射而出,周围簇拥着众多凑热闹的观众。赵如意从旁边挤进去,又从另一边挤出来,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叫好声。

街北面如此喧嚣,唯有街南角最末的一个酒肆前面,寥落冷清。几个乞丐蹲坐在路边,有些躺着的已然睡着,鼾声大作。

这原是南城生意很红火的一家酒肆,早前一场大火,烧毁得坍塌,店家、伙计和几个夜里买醉的酒客都没跑出来。等赶来救火的邻里把大火扑灭,那些人已经活活烧死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