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年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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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散文辑(4)

我跟不上,我俨然一个被淘汰了的人,一只作壁上观的壁虎。可是舒老师您知道吗?要战斗就得怀揣炸药,就要全身披挂,而我天生骨软,背不动那些装备。我只想轻轻松松,最好一股敌人都遇不上。换句话说,我属于那类人:只想着早一点开始生活,而不想在准备生活上花太多心思,耗太多元气;我从不去想改造这个时代而只做虚构时代的美梦;我不想维什么权,我只怔怔地看着别人维权;我一点不想参加革命,却白白享受革命结出的果实。我对你们的敬意抵消不了我自私的嘴脸,我怯弱得近乎小人,我很卑鄙是么?要搁战场上,您早把我当逃兵给毙了是么?唉,幸好我是女人,否则没有女人在我身边会有安全感。

我无法自我器重,也一丁点不喜欢自己,但我爱自己。我知道马克思说得对,改造世界比解释世界伟大,我知道只贪图私生活的人是可耻的,但我确实不爱打架,一闻见硝烟就窒息,这叫性格或人格哮喘?

终于有一天,我买下了自己的楼花,那个叫“诗意栖息”的画饼。我订的是90平方的那种饼。

不挑拣了,固执的感觉真好。我悲壮地接过笔,在一叠房贷书上画押签字。抛去首付,50万人民币,20年还清。20年,按世界妇女的平均寿命,我还有两个20年。鬼使神差,签完名,我竟情不自禁在后面缀了个句号,连房贷员都愣了神。对不起,不是故意的!那一刻,我有一种“生活,真正开始了”的激动,再不用失魂落魄地出没于展会了,再不用苍蝇般叮那些蛋糕沙盘了,再不用诚惶诚恐地怀疑自己智商了。我发誓,本小姐此生绝不再购房。

别了,开发商。别了,万恶的房展会,见鬼去吧!

尔后,我打车直奔那块堆满垃圾的地皮。既然破败,那就深情地欣赏它的破败吧,还有荒凉之上矗立的宣言:“诗意栖息,天堂隔壁!”不对,那壁字怎么错了啊?开发商竟把“壁”写成了“璧”!

400多个日夜过去了,荒凉终于长出了庄稼。虽然距“天堂”很远,但我不失望,因为未奢望。什么量房啊、查验啊、测室内空气啊,统统与我无关,我是照单全收。收房那天,别人都带着水盆、卷尺、锤子、乒乓球、计算器……我知道,这些整套的收房工具都出自网上的理论仓库,正规军装备。我赤手空拳,根本不打算遇敌。事实上,啥硝烟也没闻见,没谁顾得上和开发商切磋,大家都乖乖地交钱、开单,收款台前长长的列队像幼儿班一样听话。

从此,兜里多了一串有分量的钥匙。这是楼板的分量,这是“业主”一词的分量。虽然分量的大半还攥在银行手里。

狗屁精装,入住仨月:笼头坏掉俩,水管漏了一回,门吸磕掉一个,墙漆脱落一爿。但骂人不等于生气,这类事我再熟悉不过了,在社区论坛、网上留言,在别人的新闻和我接触的新闻里,一切都太熟悉太正常。惊诧啥?以为你是在美利坚呀!

白天,我更玩命地干活,每月多做0.5个片子。我要为银行加班,我要为房子进贡,我要为它奋斗终生。一俟晚上,房子就为我效劳了,它像一个松软的鸟巢,收藏我的疲惫和凌乱羽毛。总之,入住的头两个月,整体上还算是“痛并快乐着”,可渐渐,快乐像咖啡沫一点点瘪下去。

房子位于五环外,一段地铁加一截轻轨加三站公交,往返仨小时,加上京城独步天下的“首堵”,每天都感觉像是在出差。回到小区,夜色已浓似酱油,27层的梯门徐徐闪开,直觉得头晕,晕机晕船的恶心。房门在身后“砰”地扣锁,我意识到自己进了一个抽屉,一个昂贵的抽屉,一个冰凉的悬空的抽屉,一个不分东南西北的抽屉,一个闷罐无声的抽屉……我弄不清我究竟是生活在里面,还是躲在或被关在了里面?究竟这抽屉属于我,还是我被许配给了这抽屉?我感觉自己就像只蟑螂或小白鼠,是被强塞进来给抽屉填空的。究竟谁消费谁、谁支配谁呢?我有点恍惚了。也不知道周围的抽屉里都装着谁?或者空空荡荡……原以为有了这样一个抽屉,生活就此开启,可为何仍无“到位”的感觉呢?一切如故,没有变。

这个小区,按北京流行的说法,乃名副其实的“睡城”。也就是说,大家在这儿的所谓生活,主打内容就一项:睡。早出晚归,来此就是住宿,别的谈不上。全是菱角塔楼,形体、高度、外观清一色,楼距很小,没啥闲地可遛可呆,连狗都不愿出门。或者说连狗都惧怕出门,因为一旦和主人走散,就甭想回来了。

那么,我倒霉的抽屉,所谓的家又如何定位呢?有一次走在楼下,我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仰头望,我发现其实根本找不见自己的窗户,我举着手指,嘟囔着数高,直到头晕目眩,也没敲定27层的位置,所有的窗户都表情一致,那是一种嘲笑的表情,它们在嘲笑我。你尝过站在自家楼下——却愣是瞅不见家的感觉吗?这感觉让人发疯。

这么说来,我辛辛苦苦挣来的家,不过是城市里的一片马赛克?一块带编号的砖?一帖署名的瓷片?每天的所谓回家,莫非只是为了走回那个编号,像进电影院般对号入座?唯一区别即我买的是年票?70年通票?

除了那串编号,我还能用什么来描述我的家呢?我还有让别人找到我的其他线索吗?我甚至想,如果某一天我突然失忆,老年痴呆,或其他原因忘了那个编号,我怎么回家呢?这么一想,我真的害怕了,因为忘掉数字对我来说乃家常便饭,电话号码、身份证号、信用卡、存折、电子邮箱的密码……在我脑褶里从来就是一团糨糊。

那天过后,我郑重地做了一件事:把我所在的小区、楼号、单元、门牌——工工整整地抄在手机记事簿里(我想,如果哪天我暂时失忆或脑子短路了,至少聪明的警察能发现这条重要线索且把我送回家罢。当然,也仰仗那位警察的想象力)。我发誓,我没开玩笑!我是严肃的。

我成了个胡思乱想的人。女友怜惜地说:你是不是病了?这就是最正常的生活啊。我想,我可能真是病了。她说,结婚吧,俩人就好了。唉,结婚又怎样呢?抽屉里关一只蟑螂和关两只蟑螂区别大吗?

小区的业主论坛我很少看,最近去竟吓了一跳,那儿已变成了滑铁卢!无数人在厮杀,无数帖子在冲锋,无数口水在飞舞,混乱得像台湾选举。原来都是自来水惹的祸,小区水发黄发浊,早就是事实,开发商称已申请将自采水转为市政水,可迟迟按兵不动,清理水井的承诺也未见行,现有采水面太浅,易受邻近药厂污染。奇怪的是,明明大家有一个公敌——开发商,可到头来竟同室操戈,变成一场业主内乱,很有点法国大革命雅各宾派和吉伦特派的味道,激进者要拉横幅在小区里游行,温和派呼吁理性和秩序,还有就是水样检测、组织抗争需要的经费,靠自愿集资还是公摊均担……我好奇地打开一张贴图,那是激进派狂草的一条横幅: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去!还有一条颇像行为艺术的创意:号召大家在各自窗户上贴一幅字——一个大大的“水”!理由是这样最能吸引媒体,因为这是个形式大于一切的年代!

唉,我又叹了口气。一个远离革命的卑鄙者的叹息。不知怎的,我非但不沮丧,不为水的命运担心,反而有点快慰,这至少证明了一个事实:这座睡城还是有激情的!这个池塘还是有波澜的!

可我渐渐发现,这波澜仅仅限于网络池塘,现实中没丝毫响动,仿佛一切都发生在梦游里。一连几天,我没瞅见一面贴“水”的窗户,整个小区的白天都平静得很,连人影都很少。而一到了深夜,网上又变成了集市,昨夜的池塘又登场了,依然是蛙声一片,鼓角连天。这究竟怎么回事?

在这个如火如荼的池塘里,我没有敌人,也没有朋友,除了懒洋洋拖一下鼠标,俨然一条睁眼睡觉的泥鳅……一位同事说:正因为你没有敌人,才没有朋友!他还说,知道什么叫生活吗?生活就是博弈!

靠,生活怎么变成博弈了呢?怎么所有人都满嘴舒可欣口气?舒可欣,一支流行牙膏?

我还是不甘。我就是不甘。生活怎么是博弈呢?你们有没有搞错?“准备生活”怎么能随便和“生活”混为一谈呢?博弈顶多是为生活而做的准备,就像革命是为了从此不再革命,是为了今后好好过日子,革命怎么能成为革命目的呢?博来博去精疲力尽奄奄一息而真正的生活啥时候开始?你们说自己一直在生活,说眼下的斗争就是生活,可我怎么觉得这仅仅是生存而远非生活呢?炮声一歇巴顿就撞树死了,因为那是他唯一的快感,你们从眼下的斗争中也获得了快感?如果准备生活占据了我们的全部时间,那纯粹的人生又在哪里?

啥才算真正生活?

从前人不是这样过的,未来人也不是这样过的,为什么今天就非得这样?就只剩下这样呢?生活的本来面目是什么?谁还记得它从前的模样?300年前,张潮的《幽梦影》说:“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水际听款乃声……方不虚生此耳。”

方不虚生此耳。和古人相比,我活得像混凝土。全世界都像混凝土。每个人都是一块砖。一块失魂落魄的砖。一块在纸币大风中起落的砖。

我采访过一个行为艺术家,叫莽夫。一开发商拿出一外形像摇篮或襁褓的玻璃房,请他在楼盘前做一次题曰“哺乳”的生存试验:为期30天,吃喝拉撒睡全在其中,同时配给他的,还有一只婴儿奶瓶、一个能放大50倍的望远镜,一本记事簿,随你怎么折腾,不外出就行。

开发商宣称此举是向公众展示自己的住宅理念:好楼盘就像一只奶瓶,给人提供最大的哺乳和滋养。我对开发商的胡说不感兴趣,只对这个可怜的居民有好奇,因为那个密封容器让我想起了自己的抽屉,我想知道这一个月刑期他干了些什么,他又能干什么。

采访让我失望,艺术家除了骂娘,啥也懒得描绘。他说就是为挣钱、没别的。或许看出了我的沮丧,作为补偿,他说望远镜帮了他大忙,让他干了几桩有意思的事:搜索鸟、树、星星……丫的,方圆一公里,总共只找出9只鸟、12棵树。他恶狠狠说。

呵呵,我笑了。片子做不成,但我挺开心。我觉得他和我有点像。我们都有点不正常。

险要没话说时,他突然问:买房了吗?我说买了。贷款?我点点头。他叹口气,有点可怜地望着我:有一天,午睡醒来,发现玻璃外面趴着一只蜗牛,蜗牛——真他妈奇迹,这地儿还能遇见蜗牛!开始我多么感激这蜗牛,它终于让我有事做了,可慢慢的,我觉得难受,视觉上不舒服,它爬得如此慢,如此奴隶般辛苦,就是因为它要驮着自己的房子过一辈子,它要为那个壳终生服役。我才不那么傻,我不买房,我不能让一个壳子来剥削我,我不能背着房子走路,那样会把魂给丢了的。

我隐隐动容,这是个伟大的家伙。他的话很玄,带着股神谕或暗器的风力。

但你总要有自己的房子吧?我问。

那我就回家种田去,在自家地里建房。他满脸兴奋,仿佛这是个早有答案的问题。回老家去,我是农村户口,家里有地,有菜园,我要砌一个真正的房子,不是你想的那种别墅,是我们老家最普通的那种,那才叫真正的房子,连天衔地,坐北朝南,有鸡飞狗跳,有春夏秋冬……你住几层?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27层,我有点心虚了。

唉,他又悲天悯人地摇摇头。知道吗?你们现在住的只能勉强叫室,根本不能叫“屋”,更不配叫“宅”。“屋”是四壁完整、基顶俱全的一个独立系统,而“宅”是有院落的,前庭后园,有树有景,那是个更生动丰富的系统。现在的房,叫房都有点夸张,充其量是一个“位”,如同公共汽车上的一个座,车厢就是整个楼……还有,人无论如何都不能住得比树高,这不合天道,你想啊,鸟是世上活得最高的动物,可最高的鸟也不过是住到树这一层,上苍造树,就是为生灵挡风避雨、蔽日养荫的,你住得那么高,树的这个功能就浪费了,或者说,树的这个道德就不见了,这等于违反造物之理,辜负天道美意。悖天行,则命短……我听得傻傻地说不出话。想逃,可拔不动腿。

吓着你了吧?嘿嘿,莫怕莫怕。他收起智慧,又恢复了邋遢与憨厚。

我又不是灵芝仙草,住这么滋润干吗?你懂风水?我问。

不,他摇头。他说上面那番意思是他这30天看高楼大厦看出来的。

后来他又说啥我忘了,除了一句。他说:人不能给自己造一座山。

是啊,房子源于山水草木,乃大自然赐予人的礼物,可它何时变成人身上的一座山了呢?人对房子何以变得敌视?人何以变成自己工具的工具了呢?

我们还有能力让事物恢复它的本来面目吗?我们还有足够的警觉与灵性被唤醒吗?

2007年5月

(六)精神明亮的人

1

19世纪的一个黎明,在巴黎乡下一栋亮灯的木屋里,居斯塔夫·福楼拜在给最亲密的女友写信:“我拼命工作,天天洗澡,不接待来访,不看报纸,按时看日出(像现在这样)。我工作到深夜,窗户敞开,不穿外衣,在寂静的书房里……”

“按时看日出”,我被这句话猝然绊倒了。

一位以面壁写作为志的文豪,一个如此吝惜时间的人,却每天惦记着日出,把再寻常不过的晨曦视若一件盛事,当作一门必修课来迎对,为什么?

它像一盆水泼醒了我,浑身打个激灵。

我竭力去想象、模拟那情景,并久久地揣摩、体味着它……陪伴你的,有刚苏醒的树木,略含咸味的风,玻璃般的草叶,潮湿的土腥味,清脆的雀啼,充满果汁的空气,仍在饶舌的蟋蟀……还有远处闪光的河带,岸边的薄雾,红或蓝的牵牛花,隐隐颤抖的棘条,一两滴被蛐蛐声惊落的露珠,月挂树梢的氤氲,那蛋壳般薄薄的静……从词的意义上说,黑夜意味着偃息和孕育;而日出,象征着诞生和伊始,乃富有动感、饱含汁液和青春性的一个词。它意味着你的生命画册又添置了新的页码,你的体能电池又注入了新的热力。

正像分娩不重复,日出也从不重复。它拒绝抄袭和雷同,因为它是艺术,是大自然的最宠爱的一幅杰作。

黎明,拥有一天中最纯澈、最鲜泽、最让人激动的光线,那是灵魂最易受孕、最受鼓舞的时刻,是最青春荡漾、幻念勃发的时刻。像神性的水晶球,它唤醒了我们对生命的原初印象,激活了体内沉睡的某群细胞,使人看清了远方的事物,看清了险些忘却的东西,看清了梦想、光阴、生机和道路……迎接晨曦,不仅是感官愉悦,更是精神体验;不仅是人对自然的阅读,更是大自然以其神奇作用于人的一轮撞击。它意味着一场相遇,让我们有机会和生命完成一次对视,有机会深情地打量自己,获得对个体更细腻、清新的感受。它意味着一次洗礼、一桩被照耀和沐浴的仪式,它赋予生命以新的索引、知觉,新的闪念、启示与发现……“按时看日出”,乃生命健康与积极性情的一个标志,更是精神明亮的标志。它不仅代表了一记生存姿态,更昭示着一种爱生活的理念、一种生命哲学和精神美学。

透过那橘色晨曦,我触摸到了一幅优美剪影:一个人在给自己的生命举行升旗!

2

与福楼拜相比,我们对自然又是怎样的态度呢?

在一个普通人的生涯中,有过多少次沐浴晨曦的体验?我们创造过多少这样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