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年的体温
2048100000015

第15章 散文辑(14)

从活动空间上看,这诗意还多表现为与城市的疏远——和自然之亲近。杜甫草堂、陶公柴舍、东坡西子、都德的磨坊、华兹华斯的木屋、梭罗的瓦尔登湖、约翰·施特劳斯的森林……都是典型的诗意之居。这些从庙堂或沙龙退出的名士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在某片袤野间搭木结绳,逐水草而居……那原本狂躁的政治理想和名利欲望,一下子变得温润、安谧,像含饴的婴儿。那薄细如瓷的艺术心灵,在大自然的体贴下,也日渐饱盈,焕发出曼妙的光泽……在这儿,他们迎来了最唯美的人生蜜月。

这种离群索居的隐,喻示着对主流社会和主流价值的叛离:从中心走向边缘,从拥挤走向孤独,从集体走向自我,从杂芜走向纯粹……然而,藉此便高枕无忧了吗?

这毕竟还算不上本体意义上的“家”和精神宿地(仅仅在感官体验和风物气象上酷似而已,充其量乃一临时避难所),在心灵寂静的背后,依然可找到隐约的空虚和感伤,那淡淡的乡愁仍在——像一记小小的蚊叮,不时让主人从梦中惊醒,辗转反侧。

乡关何处?家园何在?

那漂泊的精神需要一个更大的场来承纳。一座山林一片湖塘显然太狭仄了些,清淡寡欲的野菜日子固然迎合一时的落魄情怀,但新鲜劲一过,寂寞和厌倦便油然而生。也不难看出,士子中的多数正是在时遇不济的景况下——为“避”而非“求”才寄身于此的,乃“颓”之倚而非“志”所向。

事实上,士子们即使与竹林拥衾而卧,也免不了“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之自哀。经国大业乃天下第一要事,几拎山色湖光就想留客长宿也太难了。

我以为,诗意的第一要义即自由——精神自知自足,内心不挣扎不焦虑,不东张西望,没有被捆缚和憋屈的感觉。而在古今隐士身上,我总觉那诗意是打了折的,浓度不足。

徐霞客、张岱、李渔、陆龟蒙、皮日休等人倒让我另眼相看,那份“朝碧海而暮苍梧”的行者豪迈,那种“茶淫橘虐”“书蠹诗魔”的人生坦荡,都让我隐隐动容。其生涯有共同特质:一生沉于迷恋之物,如痴如醉,不哀不怨,天真到老……在其身上,你感受不到分裂、紧张和焦灼,那股静气与定力,不是装出来的,甚至不是学习来的,而是气质和性情使然,源于生命本色和欲罢不能,乃性所养而非势所驱。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生命不就是一次长长的出远门么?功名利禄不过浮世尘埃,弄一身脏又有什么意思呢?

午夜狂奔走向远方吧,你的生命不在这儿。

在每一个写诗或不写诗的“诗人”心里,几乎都可找到这个激动的念头。有时候,它来得那样猝然、猛烈,像一场危及生命的“疟疾”。

对生存现状的强烈憎恶、对辽阔未知的巨大渴望,冲击着他的精神堤坝,逼其作出抉择,做出一生中最重大的动作。

再不能犹豫下去了,再不能失掉可能永远失掉的机会了——1910年10月的一个夜,风烛残年的托尔斯泰,乘一辆马车悄悄离开了庄园,朝茫茫地平线驶去……他并不清醒将去哪里,只揣着一个空洞的愿望:去别处!他用衰弱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催促车夫:快,随便去哪里,摆脱这儿!摆脱!

什么样的恐惧使老人如此荒不择路?什么样的启示让他大梦初醒、挣扎着去追那个几乎追不上的光点……“逃亡”和“奔赴”竟如此模糊地纠缠一起。

一匹追赶和被追赶的马。一个决心与旧生活决裂的老翁。像一片疯狂的树叶,擅自溜下了一生的枝头,离开家却去寻找家。

以那个大家族的目光看来,这无疑是背叛。他要的正是背叛。半个月后,在一间简陋的车站,老人因肺病辞世。

他终于没能走出太远,却兑现了那个长久以来的暗愿:到远方去!他拼尽最后气力做了一生最想做而一直不敢做的事。

一个落日般悲怆而辉煌的句号。

“烈火般的风暴在临终时骤然旋转,他要创造生命而不仅仅是重复生命。”罗曼·罗兰这样评价。

橄榄树忘了何时何地听过那首从海岛飘来的《橄榄树》——“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清澈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

我想当时自己一定被深深感动了,否则不会把它抄在小本子上。多年后,它居然还留着。

怀念源于逝去。这是一首悼词。尽管她美丽异常。

从何时起,我们成了自己的垃圾场?故园何处?谁毁坏了我们赖以生存的田亩?幸福是什么?梦想在哪?

只有天真未凿的远方,只有生息着羊群、草原、流云、飞鸟的远方,才是唯一值得去的地方;只有双脚不停地流浪,才能一步步靠近心中故乡……我想起英国诗人库柏的话:“上帝创造了乡村,而人类创造了城市。”

还有谁好像说过:“乡村有一副灵魂,而城市只有一副面孔。”我开始怀念乡村,并陷入无望的忧伤。

“现代化”缔造了千篇一律的都市,到处是刺眼的玻璃幕墙和钢筋水泥,到处是人的碰撞、推搡、挤压和叫嚷……全是交易,全是有形无形的柜台和兑换,每根神经上都叮满了事务争斗与利益的鸟粪……生活就像一只团团转的发条玩具,脾气越来越坏,簧片越拧越紧,脚爪越忙越乱……人生太忙了,忙得忘了为何生活,忘了生命的真相和细节,一切被偷梁换柱、移花接木。

草原失去了植被,身体失去了心灵。这分明不是我们渴望的那种生活,却又束手无策,还得一溜小跑追上去,否则连杯冷羹都分不到了。

惊人的——可怕的——相似的——生活。

我们成了我们自己的垃圾,自己的垃圾场。

现代社会最大的特征是:让贪婪成为石油,让饥饿成为粮仓;给挥霍者颁发奖状和权力,刺激、刺激、再刺激——口红刺激嘴唇,香水刺激欲望,悬赏刺激胆量,隐私刺激听力,利润刺激金钱……人们比何时都更接受“物质决定意识”的哲学。肉体和精神,俨然同父异母的两个孩子,一个锦衣玉食、脑满肠肥,一个饥肠辘辘、衣不蔽体……可悲的是,骄横的父亲压根就不认那个可怜的弃儿。

年代变了,变得飞扬跋扈。生命变了,变得没有灵魂。

古典主义、英雄主义、浪漫主义、理想主义、唯美主义、君子主义……皆不见了。剩下的是物质主义、权力主义、恶奴主义、泼痞主义、噤声主义、谄媚主义、“人生得意须尽欢”主义……这是一个最缺乏诗意和理想根基的糨糊年代。

现代诉讼

1

近来有本书成了炙手货。一本遗书。

余纯顺徒步独闯西域,终于倒毙在罗布泊无人区。他使我想起了海明威那只被冻僵的豹子。

放弃现代车马,孑然一身,向着茫茫空旷,像一根坚硬的楔子……这究竟要表达一种怎样极端的意志和信念?

我想世人对余纯顺是有误解的。出版商和猎奇者把其行为同“登珠峰”“征南极”混为一族,无疑是糟蹋东西。

我始终觉得,余纯顺乃一位纯粹的理想者,更是诗人气质的生命践行者。他的远行,实际上是刻意出走,呈示着对现代生态圈、对都市流行价值的反驳与疏离,他为生命选择的沿途是荒凉和寂静的空场,这多少像是一种“纠正”——用行为(而非理论或宣言)反击那些由城市欲望所导演的噪音与图像。

为着梦。为着冲动和尊严。

这实在算不上什么伟大探险,所谓“人定胜天”纯属荒谬。余纯顺虽不乏坚韧和自信,但其姿态绝非狂徒式的挑衅,不是那种居高临下对自然的轻慢。他要做的不是什么征服,恰恰相反,是朝圣,是投奔和皈依,是对大自然最虔敬的朝圣。这与那些功利的征服表演判然有别,若哗众取宠,那完全用不着拿生命去赴约,凭偷工减料的技巧就够了。

大漠孤烟,空谷足音……完完全全看不到技巧。

一个黑点,一匹从世俗生态的围栏里逃出来的骆驼,像一滴纯净的水珠,冒着被吸干的危险,挪动着、跳跃着、闪烁着——这仿佛一个神性的仪式,一次挺举着火炬般优美脊梁的朝圣。

他填充了一处空白,又留下了更大空白和遗址。伊达·那慕尔说:我将穿越,但永远不会抵达。

2

不久前,我从一本文化杂志上看到:一名叫谢德庆的行为艺术家,台湾人,现“非法”羁留美国(据称,“非法”亦其另一项艺术行为),1981年至1982年,他做了一桩惊人的生存试验,一年内,他拒绝进入任何有遮蔽物的场所,包括房舍、地下通道、洞穴、帐篷、车辆等,风餐露宿,踯躅纽约街头……开始我不以为然,觉得无非又是黑色幽默,又恐自己的严肃落入骗子之手,反被同情一把。后来想着想着,便觉不是那么回事,事情没那么简单。

它究竟传达了哪些信息呢?

首先,它提出了对“家”的质疑。

谢氏行为最显著的即拒入所有与“房”有染的物质壳体。一般说,在世俗心态中,“家”之概念和其物质载体“住宅”(邮编、街道、单元、户型、面积等)几乎画上了等号。“人—宅—址”,这种契约关系早就被几千年的定居文化给注册了,尤其在现代严格的生存秩序下,更是昭然。若谢氏充分觉出了这一点,那么,他对“房”的拒绝也就演绎成了对世俗之“家”的摒弃。或者说,他压根就不承认那个地理和物质属性的“家”,那个人云亦云的“家”。他的潜台词是:无家可归。

他的露天流浪又为何呢?若非无聊的话,其出路只有一个:寻找真正心灵意义的家!我想,谢氏的行为指向恐怕在这儿。

当然,栖居方式只是他首当其冲的靶环而已,推而广之,使其厌倦和无法忍受的则是整个现代生存体系和价值樊笼……从这个意义上说,谢氏是一个敢于对周围说不——敢于精神造反、敢于破坏社会纪律和集体规约的叛逆者。

可以想见,其行为本身不会有什么结果,而且他最终也要回到原先的笼子(房子)里去,重复和常人一样的生活。重要的是他提出了一项诉讼,尽管作为原告,他提供的证据似乎还不够,还无法令人信服,还不足以支持开庭。

其次,它还苟意贬谪了肉体的地位。

现代生活的主特征之一,即强调感官和物欲,不择手段地迎合肉体之需,挖掘肉体潜力,而精神与心灵却遭冷落和放逐……若没有猜错,谢德庆的行为恰恰发轫于此,他要借惩诫肉体——为倍遭虐待的心灵讨回公道!以抗议“物”对人的统治和占有(比如房子对人生的剥削和占有)!他在表现一种忏悔的力量与决心——让我做给你看,昏庸的享乐者们!

他扮演了一个受难者和自虐者的角色。既偏执又光荣。他是阴郁的,也是热烈的。他身上有股生命的火药味。

3

如果说,余纯顺的苦旅,更着意渲染了“人—自然”的美学关系,还尽可能地显现一种暖色追求和骑士理想,那么,谢德庆的行为则尖刻地讽刺了“物”对人的统治,露出一种冷调的绝望和乞丐的诅咒。

前者不乏明亮的抒情,后者带有发泄、颠覆的迹象(令人想到波德莱尔的“毒花”及萨特的“厌恶”)。

他们都借流浪表达了某种抗争,一种吉卜赛式的边走边唱,都在用一个迷惘而苦执的声音究问:

家园何处,乡关何处……1996年12月

(二十八)当死亡被模拟

1

那是怎样的瞬间?

死神的谶符突然跃出了地面,犹若一抹惨白的闪电,照得生灵呆滞无言,一秒、两秒……大地又安泰如初。

一个灿烂的秋日,空气中微凉有棱。

9点钟,铃声响过,我刚离了教室,一个影子颤颤跟上来,“老师……”她欲言又止,一脸的激动与惶恐。“您没觉得,地,地在晃?”我皱眉,茫然地盯着这个奇怪的女生,她耷下头,满脸通红,急急逃跑了。

穿过楼下草坪,我看见鸟儿嬉戏,马蜂追着花朵,紫槿懒懒地吐着红粉……我没觉得什么“地在晃”。40分钟,我一直站着滔滔不绝,加上熬夜的后遗症,神志恍惚,哪顾得上什么脚底。

午饭时,一条爆炸性新闻从当地电台冲了出来:今日8时40分,本市发生里氏3.2级地震,震中位于50公里外的A县。

天哪,地——在晃!我仿佛挨了一闷棍。

如果,不是3.2,而是……想起1976年的唐山、前不久的日本神户……想不下去了。

释迦牟尼有一日问众人:生命迅忽到何等地步?一名弟子道:生命在呼吸之间。

是啊,这就是生命的最大真相。

我欣赏那些生命印象清晰、知觉敏细,又敢于对“安全日子”提出质疑的人。比如那个怯怯地称“地在晃”的女生——她肯定觉得有责任向老师汇报该异常,想到她我便觉得愧疚。想想吧,当时她坐在教室里,突然,脚底颤了一下,又一下……她微微扭头看别人,渴望有人响应,盼着能从伙伴那儿得到点什么。(要知道,她只是从地理课上听说过“地震”,1976年唐山罹难时她还未出生呢)突然脚下又猛烈一颤,一股莫名的恐惧疾电般咬住其神经,她差点要尖叫了,急急掩住口,像《侏罗纪公园》里遭遇恐龙那样。

那是怎样招人怜爱的情景啊,一个孩子,脸色苍白,她不敢断定发生了什么,只隐隐感到身边潜伏着一头怪兽,生活正面临某种凶险……除了惊骇,还有孤独,她要靠自身的意志对抗那莫名恐惧,在那间课堂上,没人能帮她,没人和她在一起。还有自卑,当一份特殊体验得不到承认和支援时,她会沦为大家眼里的荒谬,沦为畸零和异数。在惊诧与怪罪的目光下,她将羞惭地低下头……而我,一个为其信赖的成年人,一个她本想求证和求助之人,又回馈了她什么呢?这个人的麻木和不耐烦曾怎样伤害过她!

2

关于地震的猜测沸沸扬扬,有人发现井水变浑、老鼠搬家,有人目睹大群蛤蟆拥上公路……人们如临大敌,生活像被什么猛然一推,趔趄起来。

平庸的城市被恐怖气氛和种种传闻充斥着,体积一下子变大了。接下的几周里,我发现市民生活有了诸多反常:走路、骑车、踩楼梯、拿东西,人们都变得小心翼翼、轻手轻脚,生怕惊动或冒犯什么似的;许多行业的服务心不在焉,差错不断;商厦、餐厅、影院冷冷清清,楼层越高生意越淡,有的干脆歇了业;相反,大排档、冷饮摊、露天夜市、路边台球和烧烤,皆火爆得不得了;大家的作息也变了,睡得晚、起得早,甚至取消了午休;中小学也调了课程,增加了体育课时和室外活动。

户外一下子冒出那么多人,城市突然拥挤起来。熟人的见面机会大大增加,走在街上,你随时可能撞上一个消失多年的人。

夜总会、洗浴城几乎全关门。街边那些叫“梦露”“小芳”“火玫瑰”的洗头房,也成了真正的空房,平时浓妆艳抹的女孩们,如今素面朝天、神情忧郁,坐在店门口发呆。

当然,意想不到的好事也来了:天蓝了许多,通透了许多,流贯全城的老运河清了许多,呛鼻的腐酸味闻不到了。原因是:十几家化工厂、味精厂、纸浆厂临时停业,给职工暂放假。据说上次地震时,这些企业皆无觉察,让人后怕。

还有更令人鼓舞的:地震以来,本城一向不良的社会风气陡然好转,盗窃、抢劫、斗殴、赌博皆大大减少,“110”出警率降到了历史最低点;过去,我楼下的自行车几乎每周失踪一辆,现在连锁都不用上了;人们之间突然文明起来,菜市场的吵骂不见了,连讨价还价都少了;在单位,上司和颜悦色,同事彬彬有礼;街坊邻居也空前团结,鸡毛蒜皮无人计较,彼此见了嘘寒问暖,车子歪了有人正,孩子摔了有人扶,当你背煤气罐爬楼时,总有只手悄悄送你一程……总之,大家都像换了个人,生活成了另一个样子。

真是旧貌变新颜——换了人间啊!

我忖思,莫非正应了“人之将亡,其言也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