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盖子下面是一口老井,很久之前是我村里的取水之源。据说是日本鬼子霸占村庄的时候打的,特别深。后来家家户户都在自家院子里安装了压水井。就是把很长一截子硬塑胶管子传入地层深处,让水在大气压的作用下被抽上来的那种。像这种深洞式的老井就被村里人弃用了。慢慢地,井的周围长满野草,这块儿地方就变成了荒地。
七八十年代的时候,随着我国人口逐渐增多,村庄开始扩展,很多人都忙着占庄子,用以盖房,给下面的孩子娶媳妇用。导致村庄周围的一些废坑和树林很快被某些村民给抢先占住了,用来当庄子使。当时土地贫瘠,国家不稀罕,管得也不严。所以谁先占住一些废坑和树林,就归谁的了。当然,其中也避免不了一些村民同时看上某块地方,为了争夺而互相干架的。
我爷爷下面有四个儿子。为了让他们成家,首要的事儿就是想法给他们弄来庄子。他和村西头的老李都相中了一块荒地,谁也不肯让。于是两家之间就爆发了战争。可老李家有七个带把儿的,俱都长得高大威猛,打架不要命,掂锤子抡斧子的一哄而上,举起铁锨直往头顶上拍或脸面上铲,将我家这一方给击得溃散。
但我爷爷是勇士,即便被打得头破血流,躺在地上起不来,可嘴里还在不停地叫骂,被儿子们架着回去了。到家后越想越气得慌,决定以死相拼。到第二天清早,两家人各自纠合了一些亲戚相助,纷纷赶至荒地上,再次互斗起来。结果还是我家这方吃了败仗。我爷爷一怒之下,说我就是做鬼也要占了这块地方。冲过去,纵身跳入了井里。
一看要闹出人命,老李家的人慌了。带头的说恁够狠,俺他妈认栽了。便率领一众迅速撤去。我家这边的人也没干愣着,赶紧想办法从井里打捞我爷爷。用麻绳绑结实我大伯的脚踝,几个人在井沿上扎稳马步,紧攥绳子,倒吊着把他给送进了深井里。我大伯憋着气潜入水中,脚蹬手抓的摸索了半天,都踩到井底了,却怎么也找不到我爷爷。
谁也不晓得我爷爷咋会不见了。以后,我大伯总是对天起誓,说他真的在井里找遍了,连一寸地方都没落下。每隔一段时间,我家里的人就会打着手电筒往老井里照照,看看我爷爷的尸体浮上来了没。
至于荒地,被一划为二,一半成了我大伯家的庄子,一半成了我家的。老井就在我家的院子里。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老井对我家来说,根本没啥用处,除了让人感到瘆得慌。但一直都没有被掩埋,只是往上面加了一顶水泥盖子。我奶奶临终前流着泪说,那口井可千万别封死了,就用个活盖儿盖着吧,说不定哪天老头子就打里面钻出来了。
话绕回来。由于这水泥盖子长期搁置在井沿上,跟下面的土地都结合在一起了,表面还覆盖着厚厚一层沙土,根本看不出有被挪动过的痕迹。我认为不用再往里面瞅了,还得掀开,净瞎费劲。可突然发出咕咚的闷响,一连好几声。听得格外清晰。地面上还有些震动。竟然是从井里传过来的。父亲脸色一变,明显有些哆嗦,绕着井盖踟蹰半天,最后一咬牙,说打开它,看看里面到底有啥东西。
水泥盖子足有十几公分厚,目测直径大概有一米左右,重量很沉。我和父亲扒住其边缘,一齐使劲,竟然撼不动它半分。父亲摆手让作罢,喘着气说,也难怪,当初可是好几个大人一起将这井盖子给移过来的。我擦着使出来的汗,说那咋弄。他低头沉思了一下,说没事儿,毕竟它是一口井,里面有水,可能是养出了蛤蟆在里面扑腾哩。
对于父亲讲的这话,我是没法相信。谁家的蛤蟆能制造出这么大的动静,那得多大只。他越来越不平静,到头来竟然是大汗涔涔,眼睛里透发出强烈的恐慌,呼吸更喘了。返回屋里,取了一些供品和金纸元宝等。摆放在井边,点燃了香火,曲膝跪下,嘴里念叨些听不清的碎语。不停地磕着头,极为虔诚地祭拜起来。
之后又等了很久。再不见老井里传来动静。父亲这才放松了些。站起身,拍拍沾在膝盖上的泥土,愁眉苦脸地对我说,你娘咋到现在还没回来,咱得去找找她。
天快傍晚时,穿过一条深邃安静的窄胡同子,我和父亲来到了甄家老宅子里。那堂屋的门已是关闭状态。苍老颓败的大柳树上正挂着系成一个大圈的绳子。一只红色的破凳子倒在地上。这两样东西是我家的。
只见在绳子下方的地上有三个洞。两小一大。大洞在中间,直径逾越一米。两旁的小洞则如碗口那般大。走近一看,俱是深不见底。父亲捡了半截子砖头,扔进大洞里,想测试下它的深度。倾耳凝神,却听不到任何响动。
接着,我们沿着一侧墙根往北走。在院墙和房屋的东山之间又发现了一口洞。其直径大概有七八十公分,里面同样是黑黝黝的,望不见底。有一股腥臭的味道从里面散发出来,令人作呕。这回我们在洞口边缘看到有一块儿被踩塌了,潮湿的泥土上面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我父亲由此推断,我母亲应该是在撵野兔子的时候冷不丁地掉进了这个洞里。
闻言,我气得哭了起来,跺脚急道:“这可咋弄啊!没了俺妈,谁给咱做饭?”父亲耷拉着一张脸沉默不语,点燃一根烟用力抽了起来。过得一会儿,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抖地说:“要我说,你娘八成活不成了。这么深的洞,先不说里面缩着啥东西,一个大活人掉进去还不得摔死!”
承受着巨大的悲痛,我抹掉一把脸上的泪水,哽咽道:“就算俺娘死了,也得把她的尸体捞出来,装棺材里好好安葬才是。”父亲又探头往洞里看,紧皱着眉头,将眼睛使劲眯起来,鼻子嗅动了几下,说闻这腥气,这洞里可能藏着一条大蛇,早把你娘给吃了个精光也说不定。
天逐渐黑了下来,一轮狼牙月浮现。父亲领着我回家了。嫌甄家院子里不干净,不宜久留。尤其是到晚上,更不能来这地方了。
失去了家庭妇女,连吃饭这事儿都变得艰难起来。父亲凑合着下了一锅面条,结果煮过头了,糊了锅,赶紧乱搅一通,导致面条又稠又黏,整得跟浆糊似的,非常难吃。我一点儿食欲也没有,只尝了一口便撂碗。哭哭啼啼个不停。父亲也闹心得慌,喝了不少闷酒,有些醉醺,不停地数落我。后来便开始骂,甚至还动武,朝我腰上跺了一脚,来头上也给捶了两拳。
突然哗啦一声。原来是厨房的竹帘子作响。我家的狼狗贸然闯进来了。是一条母狗。个头巨大,站立起来比我都要高。奇怪的是,从两三年前开始,它的肚子愈来愈大,认为是怀上了崽子,可直到现在还没生下来,肚腹一直持续增大,里面的东西像是有棱角,撑得肚皮凸凹不平。不晓得情况的人乍一见到它,均表惊讶,说这狗的肚子真大,这一窝肯定怀了不少崽子。
它每天都吃很多,食欲越来越大,有时候要专门为它做一锅饭,里面泡上十几个馒头。它守着满满一大盆子食物,不一会儿就给你吃个底朝天,不停地卷舔着舌头,好像根本就喂不饱。我父亲是个不折不扣的狗迷,十分钟爱这条母狗,坚信它能给自己生出一窝特别的狗崽子来。还动不动就拿哪吒的出生来当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