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桃花正低头在溪边洗菜,听得响声忙向对岸竹林张望,只见得满目苍翠的竹篁在晚风里摇曳不休。正疑惑间,从那片竹林间飘过来一串高亢带点嘶哑的山歌:
“对门山坡高又高哎,
望见妹子跌一跤。
不是路滑才跌倒,
见了小妹脚打飘哎。”
桃花平日里就喜欢唱山歌,也是少女心性,听得对岸竹林里哪个后生的山歌,不由得“扑哧”一笑,一串银铃般的山歌也飘飘悠悠地飘过溪涧,落在对岸竹篁里:
“哟喝喂……
风不吹树树不摇吔,
浪不推船船不飘。
不是心浮又气躁吔,
怎会竹林跌一跤?”
见桃花如此口齿伶俐,春侠正急得抓耳挠腮想歌词,不料碾坊里有人唤道:“桃妹子,还对什么歌咯,爹还等着你洗完菜后做夜饭呢。”桃花应了一声:“哎,就回了。”端了菜篮朝对岸望了一眼,忙急急进了屋里。
春侠得见桃花,心里比喝了蜜糖还甜,喜滋滋地回到寨里,心道明日夜里再去枫木冲,美美地与乖态得跟仙女一样的桃花对一夜山歌,不信她就不会喜欢自己。
次日吃过夜饭,却落起一场春雨来。只得戴了斗笠,穿了蓑衣,借口上山察看捉野兽的夹子发了没有,踏着湿漉漉的林中小路,来到枫木冲。将到碾坊对岸那片山坡时,天快夜了。正要钻进林子里,却听得竹篁里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探头探脑望过去,薄暮里也看不真切,只隐隐约约看见一团物事在林中晃动。春侠摩拳擦掌,朝那黑影大喝一声:“喂,林子里到底是人还是野兽?”
但见溪面一片烟雨。“布谷!布谷!”远远近近的山林里,不时传来三两声布谷鸟清脆的叫声。在这山村微雨的黄昏,勤快的布谷鸟是在提醒山里人不误农时准备播种?还是在催促青年后生抓紧时间,在这美好的春日里,播下爱情的种子?也许一语双关地兼而有之吧。
此时雨细了些,但还在稀稀疏疏地落。山林里那黑影正朝溪对面张望,也跟侠炮仗一样一心一意地想收获烟雨后面溪畔碾坊的美丽,听得竹林外有人喝问,定睛一看,发现有人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扭头笑道:“喊什么喊,是野兽早把你一口吃了。”
春侠走近一看,认得是桃花坪的孟疤子。孟疤子也认出了对方是雷公寨侠炮仗,都吃了一惊,警惕地攥紧了插在裤带上的腰刀。侠炮仗冷笑道:“人家来枫木冲唱山歌,你来凑什么热闹,快给我滚远点!”
孟疤子一拧脖子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关你娘屁事。你嚎你的,我唱我的,谁唱得碾坊的妹子动心,是谁的本事。”侠炮仗晓得这是山里的规矩,只得气鼓鼓道:“好,一言为定!”
不一会风停雨住,云开雾散,天色倒显得亮了些。说话间,对岸碾坊走出那桃花妹子,后面跟了一条麻狗,来到溪边浣洗衣裳。她一下一下地在青石板上用棒捶捣着衣裳,捣出了这山冲黄昏的一片寂寥。隐藏在竹篁里的春侠性急,亮开嗓子先唱起来:
郎在坡上哟,
打一望哟喂,
妹在哟溪边上,
给谁洗衣裳?
桃花妹子停止了捣衣裳,沉静地朝对面坡上望了一眼,想了一下,复又低了头,胡乱地在清凉的溪水里浣洗着。倒是身边的麻狗不甘寂寞,兴奋地向着竹篁那边“汪汪汪”吠了几声。
孟疤子听了咕咕地笑将起来:“唱得好唱得好,唱得麻狗汪汪叫。”
侠炮仗恼羞成怒,瞪了他一眼:“笑笑笑,笑什么笑?有本事你唱唱看!”
孟疤子道:“谁像你那鸭公嗓子?等下我唱得渠开了口,可不许你侠炮仗眼红!”侠炮仗并不答话,只是恼怒地“哼”了一声,心里奇怪着昨夜桃花还和他对唱了山歌,今夜里却成了哑巴。
轻咳一声,孟疤子走出竹林,站在山崖上,望着溪涧边的美人儿,舒缓婉转地唱道:
想妹想得人发癜,
手拿斧头哟去犁田,
手拿犁头去砍树,
可怜砍了哟大半天……
暮色愈浓了。桃花抬头看了下对面山崖上高大的身影,怔了一下,棒棰敲在手指上,痛得“哎哟”一声。闻得后面传来苍老的一声咳嗽,回头一望,见爹爹站在屋檐下抽着旱烟,烟锅上那一点红火一闪一闪的。忙慌慌地拧干衣裳,唤了一声麻狗,一起回了碾坊。
这夏家碾坊就父女俩。十年前,桃花还只有五六岁时,夏老二去邻村朋友家住了几天,回家后,婆娘却被山外一个箍桶匠的月夜情歌所蛊惑,狠心抛弃了这对父女,跟了那箍桶匠私奔了。桃花与父亲相依为命,只得守着这山中碾坊度日。夏家有女初长成,养在碾坊人未识,倒也能将这日子平平静静地打发下去。自打前天头一次带了桃花,去虎头镇赶场看世界后,这平静日子竟被打破了。昨夜是一个后生来唱歌,今夜倒好,一下来了两个后生,夏老二好生烦恼。这女大当嫁的道理自然懂得。他有他的主意,他想给女儿招一个上门女婿。可这山里风俗,谁敢做倒插门的女婿呢?那可要被人家背后戳脊梁骨的。若是女儿被这山歌唱得动了心,唱歌的后生又不愿招郎上门,岂不是害了女儿?他把这想法跟桃花商量,桃花眼泪婆娑道:“若是没人愿意来碾坊,女儿宁愿跟爹爹过一辈子。”夏老二心中不忍,老泪纵横道:“只是苦了我这苦命的女儿了。反正爹爹是黄土埋了半截的人,若是有中意的后生,就不要管爹爹了吧。”桃花抱紧年迈的父亲,嘤嘤哭泣道:“不,我不。不准爹爹再说了。”可到了黑夜里,那昨日黄昏时分对面崖上的山歌,总将睡梦中的桃花轻轻地托起。
见桃花不搭理,自回了屋里,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很是无趣,互相埋怨着对方是扫把星,约定明晚再来枫木冲比赛唱山歌,比歌比不出输赢,两个就照山里的规矩,站在山崖上决斗,反正非要分出个高低不可。到了分岔路口,都狠狠地顿了下脚示威,直顿得山路微微颤抖。
却说那桃花坪的孟疤子大名叫侯孟章,生得高大威猛。十五六岁时跟了大人们上山狩猎,被野猪所伤,脸上留下了一道疤痕,更显彪悍,村里人笑称他孟疤子。小时候,父亲因见祠堂后一棵古槐上有一窝黄蜂,想着把它烧下来,正是极好极妙的下酒菜呢。于是用衣服蒙了头脸,爬上树烧黄蜂,不料正要举火烧蜂时,被黄蜂蛰了一口,心下一慌,左手攀的枯枝“咔嚓”一声断了,直如自由落体运动一样摔将下来,登时就头破血流断了气。父亲过世后,倒是给孤儿寡母留下了两三亩薄田。孟章长大后,喜欢经常拿了父亲留下的火枪上山狩猎,练得一手百步穿杨的好枪法,是桃花坪有名的神射手,不时猎得几只山羊野兔回家。将猎得的野兽剥了皮晾干后,便一头是兽皮,一头是母亲心灵手巧编的竹篮竹筐,挑了去镇上卖,换得一些银钱,日子也算过得殷实。
这晚从枫木冲唱山歌回来,母亲见他一身湿漉漉的样子,心痛地怪儿子落雨天不该上山。孟章笑呵呵道:“妈妈你不知道,我在枫木冲发现了一只美丽温柔的小山羊呢。我要用心捕获了来,天天陪了你咩咩叫。”
母亲以为儿子说笑话,孟章于是便告诉母亲,今日听了隔壁邻舍孟林哥说枫木冲出了个美少女叫桃花,心理痒滋滋的,中午就去了枫木冲。到得溪畔碾坊,借口赶路口渴了,上那夏家碾坊讨口水喝。见了她乖态得真跟仙女一样,只顾傻乎乎看她,差点将一瓢水灌进了脖颈里,倒惹得那妹子格格哂笑了一回。孟章道:“夜里去枫木冲唱山歌,可惜遇着雷公寨的侠炮仗也去凑热闹。那妹子许是怕丑,硬是不开口,真是急死我了。”
母亲道:“我儿既是看中了那夏家女儿,娘明日就请媒人去枫木冲,给你说媒去。”
孟章笑道:“这可使不得。我已与侠炮仗相约,明晚再去碾坊比山歌。山歌比不出高低,我和渠要决斗一场,分个胜负。若是我赢了那小子,娘再央媒人去提亲不迟。”
母亲相信自己的崽,欢喜道:“娘知道我儿山歌唱得好,就是与雷公寨的那后生比拳脚比枪法,也定会赢了渠。”
孟章豪情满怀道:“所以娘就等着儿将桃花娶进门,准备抱孙子吧。”母子俩说着话,看看夜已深了,就吹熄桐油灯睡了。
翌日大清早起来,天气晴好,就看见邻居孟林在自家院前的桂花树下,挎了个褡裢,手拿一个小铃铛,正准备出远门。孟章知道他是个劁猪匠,要走村穿寨帮人劁猪去,打招呼道:“孟林哥又要出门发财去?”孟林答道:“发什么财?出去找点辛苦钱而已。——我说老弟,昨夜山歌唱得如何?肯定唱得碾坊那妹子动心了吧。”
孟章懊恼道:“没呢,人家不搭腔呢。”
孟林呵呵笑道:“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你夜夜去唱,就是仙女也准会唱得动心的。还有,待哥哥出门转一圈回来,给你从山外带些红头绳绿手帕回,你亲自送与渠,保证就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了。”
一席话说得孟章眉开眼笑。孟林婆娘在屋里听得自家男人说话,走出来笑骂道:“你呀,三百斤的野猪,全靠一副嘴巴,我当年就是被你这个背时鬼夜夜唱山歌,从山外骗进这深山老林的。现在真正后悔死了。”孟林嬉皮笑脸向婆娘扮了个鬼脸,一路摇着铃铛,吆喝着“劁猪咯,劁猪咯”朝村口走去。那婆娘口里虽骂得厉害,眼睛却恋恋不舍地望着男人的背影,直到他消逝在村口那片疏林后,才回转屋里。
孟章得了孟林真传,吃过夜饭,就踏着山边月色,匆匆往枫木冲赶。他心思缜密,故意比昨夜迟了点。那雷公寨的侠炮仗一副鸭公嗓,让他先去唱,等下正好衬托自己的好嗓音呢。
孟章踩着山路厚厚的枯枝烂叶,这么想着的时候,不由得意地“嘿嘿”笑将起来。正得意间,没想到一脚踩空,一只脚被套野兽的机关套住了,接着,一棵碗口粗的楠竹“呼”地一声弹向空中,将他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吊在半空中晃荡着。
他镇静了一下,明白自己中了机关了,于是大喊道:“来人啊!快来人啊……”可在这空旷的山林里,哪有什么人?只听得自己的回音在这夜晚的黑深林中久久回荡:
来……人……啊,啊……啊……
侯孟章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地被吊在半空中,忽上忽下晃荡着。他的呼唤渐渐消失后,头下脚上地一看,但见山月如水,将这片崇山峻岭镀上了一片清冷的银辉。月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洒下来,斑斑点点如落了满地的碎银。猛疤子正准备抽出腰刀,设法割断套索,忽地闻得远处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喜道:“我的元帅公公,莫不是有人来了?”
待响声近了一看,但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走拢来,两眼发出绿莹莹的光,却是一头饿狼,孟章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头狼发现了吊在空中的人,也吃了一惊。见那人在空中晃荡着,随即跃跃欲试地跳跃了几下,但总够不着,就朝远处凄厉地嚎叫了几声。不一会,又来了两头狼,望着吊在半空中的人,低低地呜咽着,张嘴也跳跃了几下,但一样够不着。三头狼只得流着涎水,在下面呈品字型蹲下来,耐心等待攻击机会。孟章口里念着“元帅公公保佑”,头下脚上地握紧拳头准备狼们的攻击。
三头狼望眼欲穿地希望空中的猎物,像熟透的野果子落下来成为口里的美味。可望了半天也不能如愿,互相对视了一眼,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懒洋洋地离开了。见此时正是逃脱机会,孟章忙从腰带里拔出腰刀,心道与其被狼吃了,不如听天由命想法割断绳索摔下来,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于是打秋千一样猛地使劲一荡,左手抓住绳索,右手挥起腰刀。正要砍向绳索时,蓦然想起什么,只得苦笑一声松开了手,依然恢复头下脚上的姿势晃荡着。仔细向四周一看,就发现几处密密麻麻的灌木丛里,不时有绿莹莹的光在闪动。果然这三只狡猾的野兽并没有走远,正守株待兔般埋伏在附近的灌木丛里。
此时月落西山,黑黢黢的山林里万籁俱寂,偶而从远处传来三两声猫头鹰的怪叫声。林子里散发着枯枝烂叶潮湿腐蚀的气味,似乎在向他传递着恐怖和死亡的气息。
孟章正焦急间,但见远处有红红的火光晃动着,从那里传来杂乱的狗吠声和人的说话声。孟章大喜,心道天无绝人之路,定是桃花坪的乡邻找他来了。便将食指曲了含在嘴里,打了一声呼哨。
那呼哨声穿越林海,在空旷的山林里传出了老远。
村邻打着火把闻声觅来,见了吊在半空中的孟章,喜道:“总算找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