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村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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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夜归

天黑了,弯弯的月亮升上树梢,慢吞吞地,悠闲地一步一步在天幕行走;离它最近的启明星,当然也同往常一样,若即若离地跟在月亮身则,月亮走到那它跟到那。

夜很静,村子里的人差不多都睡眠了。餐桌上摆着一碟炒蕃薯叶,一碟炒豆角,一碟水豆腐,三碗米饭,三双筷子。饭菜已经冷了,一点热气都没有,并且青菜的色泽已经变了,成了淡黑色。十五度的白织灯昏昏沉沉的,给人一种晃惚的感觉。菁青呆呆地坐在餐桌旁的板凳上,盯着那吊垂在餐桌上方的日光灯不知想什么。她穿着一件蓝格子白衬衫,一只手放在餐桌上,一只手托着下巴,长长的头发在脑后结条辫子,辫梢拉在胸前;昏黄的灯光照着她的脸,很苍白。

我两手托着下巴坐在门槛上,望着大路的尽头,在我的脑海中总幻想着一个身影出现,那么,必定就是我的母亲回来了。因为在这样的夜晚,是没有人会像我母亲那般晚归的。我回头看看菁青,她是我的姐姐,但我们之间并不亲密,她大我八岁,我时常怀疑我们两不是亲生的,要不我是抱养的要不她是抱养来的。有一次为着我的淘气,菁青打了我,我哭着说:“你不是我的亲姐姐,我不是你的亲弟弟。”菁青看我一眼,不理我。她永远是忧郁的。

“妈怎么还不回来?”我气鼓鼓地对菁青说,带着埋怨。七岁的我还什么也不懂,只知道任性。

菁青瞪我一眼,不说话。我说:“我饿啦,难道不可以先吃饭吗?”我的肚子已经咕咕地哭唱了很久。

“哼!”菁青说。她是一个固执的令人吃惊的人,可是我又不能不要听她的话,因为她比我大许多,更因为饭菜都是她做好的,如果我会做的话,那么,早在煮的时候也许我已经偷吃饱了。

“我先吃吗?”我拭探着问菁青,低声下气地,我扯图用可怜来打动她。

“你不愿意等到妈妈回来一起吃吗?你看妈妈那么辛苦,为着你。”菁青慢慢地说。她说话跟做事一样,非常沉定。

“什么为着我,难道起了房子你不住吗?”我不满地说。我们家起房子,因为铁钉用完,母亲为着三斤铁钉,太阳落山的时候还跑到几十里的墟里去买,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那也要等到妈妈回来才吃晚饭。”菁青说,不看我,依旧盯着头顶的灯泡发愣。我时常想:十五岁的菁青到底脑子里装着什么?没有人知道,因为她从不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大概也是因为她没有表达思想感情的对象吧,母亲是大人,我是小孩子,都不是菁青倾诉的伙伴。

我跑出去,准备到大路上等母亲。夜更黑,虽然有月亮,可是并不明亮,山是黑从从的,路边的大树像潜伏的鬼影子,仿佛一只怪兽,随时会跳出来吃人一般。如果路边乱草丛中有蛇窜出来的话,那是看不清的,我的父亲就是在一个夜晚被蛇咬死的。想到这我打了个寒襟,忍不住又奔回家,菁青坐着的姿势没变。我颤着嗓子说:“你说,妈会不会被蛇咬了?”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得快要哭了,声音里有哭包音。

“胡说。”菁青虽然骂着我,可是我还是看到她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并且脸色更苍白了。我想哭,但是又有一个奇怪的念头支持着我没哭出来,大概在我小小的心灵中,也觉着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而应该勇敢起来,像我的母亲。父亲死后,她没有被悲哀击倒,而是顽强地站了起来,承担起抚养我们两姐弟的责任,现在,日子稍为好过了一些,她就积极地准备起新房子。村里的人差不多的都拆掉老屋盖上新楼,就我们家,孤儿寡母的,还住着父亲祖上留下的老祖屋。

母亲曾对我说过:人越是在困难的时候越是要勇敢,才不至于被生活击倒。

“我们去接妈去。”我对菁青说。菁青被我说动,她是被我的猜测吓着,或者她也想到了父亲的死。所以我一说,她马上就站起来,起得猛了点,头差点撞到日光灯上。我找着手电筒,菁青掩上门。我有点怕,紧紧地拉着她的手。

菁青把手电筒到处乱射,口中自我安慰地说:“看看,那里有蛇呢?蛇这么晚了早回蛇洞睡觉去了,蛇也是要休息的,对不对?”可是我还是觉得害怕,因为夜太黑了。

菁青为了安抚我,笑着说:“小弟,你背书给我听。”

“背什么?”我说。

“什么都可以。”

于是我大声地背起《春晓》、《静夜思》、《赋得古原草送别》。大路上静静的,整个村庄一星灯光都没有,只有别人家的狗,卧在屋檐的阴影里呜呜地叫。听老人们说:走夜路的人常常会碰上鬼,穿着漂亮的衣裳,坐在树枝上,看见有人来了,她就变成一个诚挚的人,走到走夜路的人跟前,哭着说她也是走夜路迷路的。走夜路的人问她住哪,她说出来,并且请走夜路的人带路,送她回去。那走夜路的人不知情,就给她带路。走着走着走夜路的人自己就迷路啦。原来是给鬼迷了魂,鬼的魂魄附在走夜路的人身上,走夜路的人迷迷糊糊回到家,就倒地而死。

一阵风吹来,我缩了缩脖子,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想:唉呀,这么晚了,不知妈妈冷不冷,饿不饿?会不会碰上夜鬼呢?

“姐,我不要住什么新房,咱们家不要起那房子啦。”我哭着对菁青说。

“你干什么?妈妈不过晚了一些回来,她平常干活不也常常那么晚么。快不要哭,听见没有?”菁青有些懊恼地对我说。

唉,要是母亲在我的身边,我一定要叫她不要起什么新房,就算住一辈子的茅屋我也愿意。那样,母亲就不用白天黑夜没命地干活,而且菁青也可以买一些鲜亮的衣裳以及女孩子用的手饰品。为着起房子,母亲永远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衣服,而菁青则永远穿着一身灰色衣服,那本不该是像她那样的年轻姑娘的打扮。我忽然恨起房子来,人为什么一定得住新楼房呢?

终于,大路上有一个黑影匆匆走来,是我的母亲回来了吗?我的心快要跳起来,紧紧地拉住菁青的手,暗想:等她走近身边的时候,我首先用手电筒照一照她有没有影子。老人们说过,鬼是没有影子的。

菁青也看见了大路上走来的黑影,又拉着我向前奔了几步。黑影确实是母亲,在黑夜里,她显得多么矮小瘦弱,星月下几乎可以看清她灰白的头发,她走得很快,几乎在跑一样。远远地她问一声:“是菁青和小弟吗?”

我叫起来,“妈妈,是我们。”我向母亲奔过去。母亲一脸疲倦,但是一看见我们,脸上就露出笑容。她的肩膀上挑着一担东西,一头是我们起房子要用的铁钉,一头用麻袋装着的,不知是什么。母亲的额角有一屋细密的汗珠,有些气喘,赶路赶得急了。

我扑过去,抱住母亲的腿,哭着说:“妈,你干么那么晚才回呀!”菁青一言不发接过母亲的担子,她转身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眼角挂着两滴眼泪。

母亲拍拍我的头,笑着说:“怎么啦?妈不是回来了吗?真傻。”

“妈,以后你可要早点回家。”我拉着母亲的手说。菁青从口袋里掏出她的手帕子,替母亲擦拭额角的汗珠,细声问:“妈,你累了吧!”

我说:“妈,你饿了吧!”

母亲接过菁青的手帕子,一边笑着说:“妈没事。小弟吃过饭没有?”

“等你呢,妈。”我靠在母亲身上。“呵,真傻,不用等妈。回家吧!”母亲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菁青,往那黑夜中亮起一盏孤灯的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