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村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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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哥哥的故事(二)

我的哥哥非常漂亮,高高的个儿,浓浓的眉毛,头发黑而且自然卷曲,眼睛黑黑亮亮,红红的嘴唇,并且他的皮肤不似农村小伙子的一般黑黝黝,非常白净。这不单止在我们村子,就用现在的目光审定,哥哥还是一个非常漂亮的人。村上的青年人只知道《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只知道“及时雨”宋江,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的孙悟空,红颜命薄的林黛玉。可是我的哥哥不单止懂得这些,他还懂得《茶花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与文明》、《安娜·卡列宁娜》……他知道大小仲马,知道勃朗特三姐妹,知道欧洲文艺复兴;他懂得什么梵高的向日葵,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懂得许许多多乡村年轻人从末听过或根本不知道的东西。他们一听到什么“屠格涅夫、尼·奥斯特洛夫斯基”这样的名字就嘻嘻哈哈笑个不住,不住口地取笑说:“那算什么好玩意,斯斯斯,好好儿的名字不叫,偏却爱取这等古怪拗嘴的名儿。”他们把“屠格涅夫”说成“托你个事”笑得不得了。可是我的哥哥一点也不在乎同伴们的笑闹,他的学问总是要比他们高得多的,他能一大段一大段地背颂徐志摩名诗:

“……

一年,又一年,再过一年,

新月望到圆,圆望到残,

寒雁排成了字,又分散,

鲜艳长上我手栽的树,

又叫一阵风给刮做灰。

我认识了季候,星月与

黑夜的神秘,太阳的威,

我认识了地土,它能把

一颗子培成美的神奇,

我也认识一切的生存,

爬虫,飞鸟,河边的小草,

再有乡人们的生趣,我

也认识,他们的单纯与

真,我都认识。

……”

哥哥除了那些村上年轻人不能及的,他还能拉一手好二胡,哥哥拉二胡那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熟练地步了,每当他在月夜下拉起瞎子阿丙的成名曲《二泉映月》。年轻人即不闹笑,坐着站着依着静静地听,连老年人也都忍不住躺在床上聆听。

这可要说到小蛮姑娘了,小蛮不是我们一个村的,她是常青哥哥的小姨子,因为爹妈先后过世了,家里没有亲人,她的姐姐怕妹子孤单可怜,跟常青哥哥商量着把妹子接来一起过活。常青哥哥是一个实在心地善良的人,当然没有不答应的理。于是小蛮姑娘就这样来到我们的村子。要按村子老习俗,同辈的人都要跟着常青哥哥的儿子惠惠叫小蛮蛮姨,老辈子的就叫小姨子。可是年轻人那里管得老习俗,并且小蛮姑娘也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人,就都小蛮小蛮地叫,偶然老年人听在耳中觉着别扭不自在,出口训斥:“没大没小少礼数,看被人笑话。”有人就说:“你老人家只管抽你的烟你的痒,你要听不惯你还是一边儿去吧,没得唾沫星子灌人一耳朵。”

小蛮来到我们村,晚上也跟着年轻人在晒谷场说笑玩乐,只是小蛮一般不说话,坐在一边静静地听人说,说到好笑的也笑笑,不大笑。别人说她真像个娘娘,为什么呢?这又有个原故,原来小蛮在她村上时打过马灯,扮演旦娘。那马灯戏是在正月里做的,一般只打同族,就是同姓。比如说我们村姓黄,那村有马灯戏的要是也姓黄的,就来我们村做戏,那叫“打马灯”。先派人来投帖,约好什么时候来做。姓黄的戏班不到姓骆的村子做,而姓骆的戏班也不会来姓黄的村子做。如果有什么戏班的戏打的特别好,在那个地方出了名,而又不同姓,但又希望那名戏班能来自己村做,那就要亲自下帖子相请,同姓的侧戏班子自己来投帖。打马灯是在晚上打,那时还没有电,在晒谷场上挂起几盏马灯,人们从四面八方来,把晒谷场围成一圈,中间空出一个场地。打马灯其实就是娘娘出宫一出戏,穿着古装,娘娘在正中间,两边各有一个俏丫头陪着,坐绣花金舆,实是站着,因为那金舆是木头彩纸糊的做做样子的。后面一个丑角推车,戏演至正酣时,阿丑就出来插科打诨逗一些笑话儿引得全场大笑。然后丫环两边各有一名骑马大将军,一红一白各居两边。又有一些人扮太监的举着宫灯、龙旌凤翎。先打四围,四围就是东南西北,每一个方向要唱,打完一围,鼓声急骤“咚咚锵,咚咚锵”。骑红白马的将军跃起来,在鼓声中调转马头,那姿式非常矫健敏捷。马当然也是假马,用各种颜色的纸及篾条编织的。打完四围场下一个声音喊:“上船噜!”那又是什么原固不知道。鼓乐声响,一众人等就护送着娘娘回去。打完四围是节目,节目有许多种,多是以一些神话传说为剧本,像《牛郎织女》、《牧羊女》、《龙女出宫》等等。节目可以说是现在的话剧或者不是,一般只以人体动作表达,台词很少,也有完全用唱。

说这么多关于打马灯的,那是跟以后的发展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连,因为小蛮从前在她的村子里就是打马灯扮娘娘的,那叫“正旦”。因为只要从这一点上就该知道小蛮是一个漂亮的又能唱又能弹的姑娘。时下乡村的姑娘都是留起披肩发,发长至肩头,分开在左右两边辫起辫子,有爱俏的就在辫梢系一根红头绳扎起的蝴蝶结。但是只有小蛮,她留着一条又长又大又黑又亮的长辫子,大概能在脖子上绕两圈有余了,因为一条辫子小蛮就跟我们村上的姑娘有着很大的区别了。小蛮来到我们村子,她自然不会再回到她的村子去唱戏。跟村里的年轻人在一起,他们又笑又闹又唱,有时就叫:“小蛮,来一段吧。小蛮,来一段。”小蛮也不推辞,站在场中亮开嗓子唱:“正月里来打马灯啊,锣——锣锣嘿。”小蛮的嗓音又甜又软,听在小伙子的心上软酥酥的,姑娘们听着也惊叹不已。有时小蛮也不说也不笑也不唱,只管低着头一只手拉辫子一只手拉着衣角绞来绞去,任人怎么劝她也一言不发。于是有人拿笛子给她,要她跟哥哥的二胡合奏一曲。小蛮又不推辞,笑吟吟地说:“吹什么曲子呢?”有人鼓动:“《凤求凰》。”于是所有的人鼓动,哥哥和小蛮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都有点儿别的成份,那差不多是含情脉脉了。也许哥哥对小蛮的爱就是在那一刻开始的,至于小蛮就不知道了,反正在她的心中对哥哥也有好感的。他们在大家的哄闹声中合奏了一曲《凤求凰》,大家哄笑着说:“多么合拍,就好像约好了似的,夫唱妇随。”小蛮脸红起来,挣开别人拉住的手,低着头扭着腰跑走了。哥哥呆呆地望着小蛮跑走的背影,二胡拉不成调,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于是大家就知道了哥哥的秘密,取笑哥哥:“你好呵,想做驸马爷爷,要娶我们的公主娘娘。”

哥哥不笑,不紧不慢地拔弄琴弦,依依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