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村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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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贫穷的鞭子

傍晚,太阳下山。福荣挑着一担刚从田里收割回来的稻禾回家,稻子放在家门坪上,福荣进屋喝水,准备再出田挑几担稻禾,也就该收工了。福荣想。

一只白羽毛的母鸡走近那担稻谷前,肚子饿了,看见谷子欢喜地笃食。福荣从屋里出来,手上拿着扁担,看见白母鸡不停地笃食谷子,眼见着一串金灿灿的谷穗便没了。民以食为天,村上刚分开单干,那怕是一粒秕谷也是自家的啊。福荣那个心痛,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不加思索,手上的扁担就朝白母鸡打去。白母鸡正吃得欢,一点防备都没有。一扁担刚好打个正着。唉呀,可怜的白母鸡,它肚子饿了为了吃了几串谷子,何曾想过便要遭不测,当下“咯咯咯”惊叫几声,挣扎着跑开几步,便倒在一堆稻草堆上。

福荣气恨恨地伸出扁担,那只是泄气,何曾想过要把白母鸡往死里打,何况那白母鸡是自家的,一个月的下几只蛋,全家的油盐差不多就着落在它的身上呵。

女人在这个时候也挑着一担稻禾回来,一看见稻草堆上躺倒依然流血不止的白母鸡,立时如给人抽掉心肺一般,肩上的担子落在地上,双手捧起白母鸡,颤声叫:“谁,谁打死我的白母鸡?”那鸡是女人细心喂养大的,虽然日子穷困,白母鸡却叫女人喂养得肥肥胖胖,白羽毛油光发亮,最重要的是白母鸡蛋多,月月下一窝,女人是一个也舍不得吃,将蛋拿到墟上去卖了,得来一块几角钱买油买盐,这样的日子虽然贫穷却叫女人过着有着有落的心定,如今白母鸡死了,比一根鞭子狠狠地抽在她心上还叫她疼痛。

福荣懊丧地对女人说:“是我。”他实在是怀着愧疚的心,他知道日子过得艰难,还全亏女人能干,勤勤恳恳,才不至于使全家吃了上顿没下顿的。

“啊!”女人像鞭抽了一样痛叫一声,丢下白母鸡,奔过来朝着福荣哭骂“天啊,这日子叫人没法过呵!你这天杀的,你打死我的白母鸡,你何不也一扁担打死我更干净么。”

福荣理亏,心里早已后悔之急,见女人哭,心里就更难过。“我……我……”

女人又哭又骂:“天诛地灭的、早死灭亡的,你打死我的白母鸡。我的白母鸡哟,不过了,不过了啊!你自己过去吧,我也很知道你想一个人过着快活。还有两只小鸡苗,不要过全打死算了,还过什么,没有奔头的。过不下去了啊,天杀的,你干脆也打死我,叫我眼不见为干净,你就是把屋子拆了我也闭眼。”

福荣给女人骂得一句话也没有,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为了一根菜还有上吊的,更何况一只肥肥胖胖的母鸡。他任女人咒骂,只是坐在板凳上抽烟,生闷气。女人骂累了,一跤跌坐在门槛上,只是抽泣。

两个孩子回来,大的八岁,小的六岁。他们原在田里帮着家里割稻子,割好一担,等着爸爸妈妈来挑,可是直到天黑也不见他们来。哥两便拿着镰刀回来。弟弟首先看见草堆上躺着的死了的白母鸡,指着对哥哥说:“哥哥,你看,一只鸡。”

哥哥也看见了躺在地上流过血的鸡,蹲下身子提起来看,母鸡打断了背脊。哥哥高兴地对弟弟说:“啊,死了!我们有鸡肉吃了。”

弟弟也蹲下来,他比哥哥更高兴,咧开小嘴合不拢来。“哥哥,我们有肉吃了啊。我要吃鸡腿,我要这么大的鸡腿。”弟弟说着张开两只小手比划了一下,那一只鸡也没有他想要的鸡腿大呵。并且他说着的时候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仿佛已经吃着美味的鸡腿,而香甜的鸡汁流了出来。弟弟这样想的时候使劲地咂吧着嘴,他已经几十天没吃过肉星了。

哥哥也说:“我也要吃鸡腿,我要这么大的。”说着张开两条黑溜溜的小手臂,那是十只鸡也没有他想要的那只鸡腿大呵。并且他说着的时候也一样伸出舌头舔舔嘴唇,仿佛正吃着鸡腿,香甜的鸡汁流出了嘴角一样,嘴里发出啧啧的咂吧声。

两兄弟为眼看着要到嘴的美食笑了,一天的疲劳也早已全忘了。

福荣还坐在屋里板凳上抽闷烟,听到儿子在外头议论着吃鸡腿,他正是一肚子火无处发泄,听在耳中气不打一处来,气凶凶走出来从墙角抓起一根竹子冲着兄弟两骂:“死崽子,打把鬼。吃,吃,吃。我叫你们吃。”手上的棍子没头没脑地落在儿子身上。

两兄弟哭了,缩头缩脑地躲闪着落下来的棍子,哇哇大哭。

女人跑出来冲福荣叫:“打,打,打死算了。”她自己还不解气,提起大的一巴掌扇过去,提起小的也一巴掌扇过去。

两个孩子心中委屈,倒在地上大哭大叫。福荣扬起竹子又是一顿没头没脑地打,女人又心疼,趴在孩子的身上,朝福荣喊:“你打,打死我们母子,叫你一个人过去。我看你也是过得不耐烦的。”

福荣丢开竹子,一跺脚走了。

孩子躺在地上哭,女人坐在地上哭。爸妈的棍子打在身上,孩子是没有挣扎的,也没有气,就像天经地义的一样,他们受着的既不是爸爸的棍子,也不是妈妈的巴掌,他们受着的是贫穷的鞭子。所以他们只有哭泣。女人也不想打孩子,男人也不想打孩子,但是他们受着贫穷的逼迫,为了一只母鸡,差不多要闹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月亮出来了,星星出来了;墙根下蟋蟀在唱,田野里青蛙在唱,夜空下一闪闪的是萤火虫儿,它们也在唱歌吧。夜色多么美,可是饥饿的人那里知道什么是美。

两个孩子哭累了,困倦了,也没有吃晚饭也没有洗澡就爬上床哽咽着睡觉去了,虽然身上还有鞭疼,但在睡梦中也还做着吃鸡腿的梦。女人也不困倦也不累,她就坐在门槛上,一直坐到天明。福荣一夜末归。

白母鸡躺在草堆上,孤怜怜地,被夜风吹得像石头一样生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