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村庄的故事
20453900000013

第13章 冬天的春天(5)

陈中很生气,在他看来,他与八两之间并不存在很大的问题,虽然两家老头都坚决反对,但是只要他们立场坚定,总有一天两老头会松开口答应不可。老人跟孩子较真,最后胜利的当然总是孩子,因为孩子血气方刚,意气用事,不考虑后果。而老人,因为生活经验丰富,对什么事都把前因后果想过一遍,并且他总不能逼着自家的孩子上吊跳井自杀吧,那么最后,老人总不得不向年轻人妥协。陈中老早看准了老人的弱点,所以,虽然自家老头极力反对他们的恋爱,他一点也不以为意,觉得只要自己始终抱定非八两不娶,他爸那老倔头一定会松口,否则他只能得到陈家断子绝孙的结果,这对陈大同这样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旧式思想的人来说,是绝对不可以的。而八两,也始终如一地抱定非陈中不嫁,刘二再任性固执,也不能拿女儿一生的幸福作赌注啊,他也总会有答应八两嫁给陈中的一天。现在,八两自己提出来,要跟陈中分手,如何不叫陈中又气又恼,最可恨的是,他一点不知她要分手的原因,又听到小寡妇说镇长的儿子托人来向刘二说媒,想要娶八两去做老婆,这叫陈中如何不想到是八两贪慕虚荣,自愿嫁给镇长儿子?

哟,哟,这个大炮,第一次,尝到了生活的苦涩的滋味吧。

“看看,肥头大耳朵的,硬够味道。大炮,喝,酒能壮胆,喝了,咱找镇长儿子打一架去。”刘春红光满面,把手上的酒直送到陈中嘴边。

“妈妈的,不喝酒,老子照样揍出他的球屎来。”陈中接过好朋友递来酒,一饮而尽,脸一半被酒精刺激,一半为生气,红的像酱猪蹄。

两个失意的年轻人坐在他们的“桃花源”里喝酒解愁。桃树苗,已经长出了许多绿芽子,一片几亩多的地,全种上桃树苗,为此,刘春跟他爸刘老拴没少斗争,到底,老年人与年轻人的较量中,老年人输了,年轻人始终是胜利者。然而,现在,胜利也不能磨灭恋爱失败的痛苦。

“妈妈的,桃树快快长,长得大大的,明年结出满树果子来。秀才,咱们,咱们的四只轮子,全着落在这一片桃树上了,妈妈的。”

刘春虽然觉得四只轮子的愿望不易达到,但到底,不愿打破好朋友的美好愿望,望着一片的长出绿叶来的桃树苗,他也觉得好朋友的愿望不是不可能实现的,如果女子通通爱好虚荣的话,那么,将来一片桃林变成了钱,那些女子不就像现在,小香瓜爱贝贝,八两爱镇长儿子一样吗?妈妈的!

两个好朋友,为将来可以实现的梦想,脸上挂上非常真诚的微笑,躺在地上,望着蓝蓝的天空,非常满足。

“坏秀才,坏秀才!”小香瓜一阵风一般卷过来,怒冲冲地咬着嘴唇,白脸蛋气得通红,一双眼睛,像要冒出火来。

刘春陈中躺在地上,笑嘻嘻地看小香瓜。

“还有你,坏大炮,”小香瓜两手叉腰,瞪着地上的两个人,“你们,你们作什么打贝贝,他跟你们有什么仇来?有本事,打我,看你们怎么样打女人。”

“打了他又怎么样?”陈中吊儿啷当地说,一点没放在心上,他只觉得小香瓜生气的样子很好看。

“难道你认为他不该打?”刘春很伤心,小香瓜为了贝贝来找他算帐,可是脸上仍笑嘻嘻的。

“我看你是妒忌,是吃醋,是小人。”小香瓜骂,她并不觉得贝贝有什么可打或不可打的,她只被秀才的一副满在不乎的样子激怒,他真的一点没将她放在心上。

“就为你的话,我哥儿两还得找叭儿狗打一顿你看看,否则对不起你,嘻。”陈中气小香瓜。

“好啊,你打打看,有本事打我,什么英雄,狗熊。”小香瓜真生气了。

“对不起,我们不打女人,特别是像你长得这么好看的小女人。”陈中有心气小香瓜,“打,我们一定找叭儿狗再打一顿,打得他满地爬着找牙齿,非跪着求饶不行。

“好吧,你要觉得我们打了你的贝贝,气成这样,你打我一顿为他报仇得了,还手是太监。”刘春爬起来,站在小香瓜面前,解开衣扣,一副任打任罚的模样。

陈中也爬起来,喷着酒气,走到小香瓜面前深深一揖:“好姐姐,我也打了好姐夫,你也打回我吧。”

“哼,哼!”小香瓜嘿嘿冷笑,“以为这样我会原谅你们吗?妄想,从此以后,我再不理你们了,你们全是坏蛋,比太监还坏的坏蛋,来世一定变成太监。”小香瓜一跺脚,气冲冲走了。

陈中倒在地上,刘春倒在他身上,手上的酒瓶倒了,酒流出来,流到一株桃树根下,全被泥土吸光了。

两个人,呵呵笑。

“这株桃树,长大了也是个酒鬼,喝这么多酒,不醉。桃树兄,佩服,佩服,真好酒量呀!”陈中絮絮叨叨地说不停。

刘春转过脸,对着陈中的脸,两个人粗粗地喷着酒气,你的喷在我脸上,我的喷在你脸上,酥酥痒痒,刘春笑道:“我知道,八两为什么不要你,因为你是酒鬼。”

“那么你呢,小香瓜为什么也不要你,定也是因为你是个酒鬼吧。”陈中捧起刘春的脸,哈哈笑,“你真丑,脸真像猴子……,那般红,红。”

“我们难道就这样算了不成?我,怨不得小香瓜,你与八两,好好的,如何闹在这个结局。”

“哼,人家是飞上高枝做凤凰的人,说她作甚。”陈中恨恨地说,心底痛得像被北风刮一样,咻咻地痛。

“这话你听谁说的?”旁观者清,刘春要比好朋友冷静。

“小寡妇,空穴不来风,人家还会冤屈她不成。”

“我说,你真真糊涂,你可知小寡妇在村上到处散播流言说你与她要好。”刘春为陈中听信人言感到愚蠢,敲了一下陈中的脑袋。

陈中惊异:“有这等事,谁和她好来,真真胡说八道。”

“是了,一定八两听到什么谣言,所以才和你分手的。”

“啊!”陈中跳起来,手舞足蹈,继而一想,觉得前途究竟不乐观,逐复倒在地上。“秀才,小香瓜的事,我一定设法为你们调解,那个阿飞仔,如何配得上咱们小香瓜。”

刘春指着一片桃树说:“我有我的理想,把夏村变成一个世外桃源,世上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哼,女子,算不得什么,我有我的理想,等着,等着。”

“我也有我的理想,四只轮子。”陈中说。

桃树苗在风中摇头晃脑,它们是两个年轻人的理想的根源。

八两的家,灯火通明,夜在她家的屋外全黑,黑得仿佛没有了似的。

刘二坐在八仙桌前,他女人阿英坐在矮椅子上,七斤六称像扭股糖一样缠绕在妈妈身上嘻戏,捧着妈妈的脸,一个亲她左边,一个亲她右边,天真无邪地笑。一个说:“是我的妈。”一个说:“妈是我的。”两个人,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闹得不行。

刘二皱眉头,喝斥两个双胞胎:“不要讨打,大人说话小孩子家乖乖的。”七斤六称把脸埋在妈妈怀里,一双黑眼睛偷偷瞄刘二。

八两咬着嘴唇不说话。

“何七姑提的媒,再没有错的,我们镇镇长的三儿子,家底好,人好,又在镇上,嫁过去,将来不用像我们一样苦命劳作。你道种田是好,面朝黄土背朝天,那个苦,你爸你妈吃了一辈子,不愿意儿女跟着背后受苦。”刘二很有耐心地对女儿劝导,他的一生,大概没有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不急不燥地说过一长串话的,并且他的黑脸上挂着亲善的微笑,只要女儿不嫁给自己的冤家对头陈大同的儿子,那末,她嫁给谁都是好的,他虽然性急,又十分了解自己的女儿,自己认定了的事,不是那么容易被别人说动的。这一点是她的优点,但有时候也可能是她的缺点,比如现在,对自己的父母也这样使性子,那就是天大的缺点了。

八两咬着嘴唇不说话,两个双胞胎闪着黑黑的眼睛,天真地说:“姐姐,你嫁给中哥,中哥捉许多雀儿我们玩,八哥、山雀、巧妇、布谷,多多的,满天飞,哗啦啦啦!”

八两噗哧一笑,两个双胞胎更加得意,拍手叫:“是啦,是啦,姐姐笑,姐姐中意中哥。”

刘二性急,骂两个儿子:“小崽子睡觉去,再闹瞧老大耳括子扇嘴巴子。”七斤六称撅起小嘴,看着爸爸,不敢说话,阿英横一眼丈夫:“干么这样子对孩子说话,他们有什么错?”

“错,错,错!全错在你生得好女儿,跟仇人的儿子好,你当妈的就只一味地宠着护着,我看你娘儿两不逼死老子不罢休。”刘二忍不住骂女人。

阿英不干,理直气壮地对丈夫说:“我看陈中那孩子挺好,人好,心眼儿也好,很配得上我女儿,何七姑提的,我不放心,我的女儿,我自己不给过她气受。镇长的儿子又怎么样,嫁过去,要对我女儿不好,我跟你拼命。”

刘二气得胡子一翘一翘:“不可理俞,死老脑筋瓜子,现在是什么时代,还提门当户对不成。”

阿英很坚决,对丈夫说:“我再跟你说吧,你跟陈家伯那点子仇,休要再提,连我还脸红呢,不就为一个小灰茅寮吗,值得你记一辈子仇,真真笑话死人。”

刘二气得一拍桌子,吼道:“衰女人,你懂得什么,这不是茅寮的问题,‘佛争一柱香人活一口气’。我只要他承认是咱们家先在松树下放草灰,就把整个小灰寮让给他也不算什么,那个老倔头,硬要争说是他先在松树下放草灰的,叫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阿英不愿跟丈夫争一所小灰寮的事,转了口气说:“反正,反正女儿是我生的,婚姻大事由她自己作主,你要强逼她嫁她不爱的人,我拿老命跟你拼。”

刘二一佛升天二佛转世三佛下地狱,怒声道:“怎么叫逼,女儿难道不是我的吗?好好的跟她商量,你个衰瘟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懂得甚么好坏。”

八两怕父母吵起来,拉着妈妈的衣角:“妈,妈,妈!”阿英放下一肚子怒气,和颜悦色对女儿说:“好女儿,不用怕,你爸不能逼你做不爱做的事。把弟弟抱去睡吧,乖。”

八两牵了两弟弟进屋睡觉,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从窗子里可以看见陈中的家,远远的,还亮着灯光。八两呆呆地想:此刻,他正做什么呢?她是恨陈中,不把话说明白,假使他真跟小寡妇阿芳有情,那末,那末,也该把话对她明说啊,像这个样子,算什么?哼,还有脸骂我拣高枝飞,我看他真是恶人先告状。

“唉!”八两对着明月深深地叹息一声,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件织了一半的毛衣,天蓝的颜色,给陈中的,八两在灯光下织起来,心底又甜蜜又难过,百般滋味齐全。

梆,梆,梆!

刘春在他家院子砍两株杨桃,杨桃早熟了,采光了,现在是秋天,杨桃树上的叶子差不多都枯黄落了,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柴刀没有磨得锋利,落在树干上,不很利落,只削去一片皮,劲力反弹回来,震得刘春虎口发麻。秋风像小刀子一样刮过大地,把世界刮成灰色。刘春流着汗,着上身,秋风也刮过他的光背脊,一点感觉也没有似的,呼呼地喘粗气。

刘二筒从外头拖着一条新砍的黄竹回来,黑脸堂,小猪眼睛,短塌鼻子,厚厚的嘴唇,二十四小时向外翻,露出一片白的****。他的腿,小时得小儿麻痹症,一条长一条短,走路一翘一翘,两只臂膀,由于身体长年不平衡,也是一高一低,随他走路的动作,一翘一翘。看见儿子砍院子两棵老杨桃树,不解地问:“这怎么说的,这怎么说的?”

刘春不理他爸,却更使劲地砍起来,刘二筒皱紧眉头:“问你,这怎么说的,好好的,你砍杨桃树作什么!”

“种桃!”刘春并不停止自己手上的功夫。

刘二筒的小猪眼睛变成了牛眼,若不是拐腿就飞起来了,竹子摔到地上,破口大骂:“又是种桃,死衰仔,成天种桃种桃,我把那块自留地给了你,叫你个败家瘟去掏摸,怎么这会又掏摸到家来,死衰瘟,把好好的一棵树砍死,再来种新的,这怎么说的。”

“爸,你别阻我,我要把我们村变成一个桃花的世界,咱中国远古时有个陶渊明你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吧,他写过一篇《桃花源记》,有名的,将来呀,我们村,也像陶渊明描写得《桃花源记》里的情景一样,呵,大家住在桃花源里,做快活神仙。这是我的理想,反正,你不懂。”

刘二筒一听,气得差点背过气去,黑脸堂成了猪肝红,跳着脚大骂:“真真你发瘟神,打把崽,老子要不拿竹篙打出你脑屎来刘字倒着写,我叫你爸得了。”

刘春并不相信他爸真会拿竹篙打破自己的脑壳,但他却相信,刘二筒一怒之下会赏他几记耳光,绝不为过,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先逃过这眼前亏吧。丢了柴刀跑出去,跟兴冲冲进来的妈撞个满怀。

“发天吊的,你慌里慌张,又不做贼。”二筒婶差点摔倒在地上,她怀里揣着一个竹筒,里面是来年春上下种的豆种,被刘春一撞,差点摔在地上,她的一双短而粗的满是裂涓的手紧紧抱住竹筒,菜花油一样的脸色,一双小眼珠,一样是菜花油颜色。她把竹筒抱住了,忍不住骂儿子。

刘春想:敢情我爸的不落在你身上,那样轻松自在,也不理他妈,低着头出去。

“回来,妈有话跟你说。”二筒婶看见丈夫手上的竹篙,噗哧一声笑了,对男人说:“哈哈,我说,好老头,儿子已经长大成人,还似小时一般要打就打,要骂就骂吗?”刘春听着妈的话入耳,便倚在门槛上见她有何话说。

刘二筒丢掉手上的竹篙,骂咧咧道:“大了怎样,头发胡子白了我还是他老子,打不得么。”

“打得,打得,我看你真是老不死,为老不尊。”二筒婶笑呵呵地说丈夫,一点没有恼怒,“阿春也大了,该给他娶上媳妇,成了家,自然就懂事,到时也不惹你老不死生气,你又抱上孙子,哈哈,美哉不美哉,老头?”

刘二筒的气,像夏日喝下一碗冰镇杨梅一样,全消了,畅快无比,满面笑容,看一眼儿子,却要用一种很恶的语气对女人说:“他那个死衰样,谁肯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