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冬日过去了,阳光渐渐温暖起来。姚存兰在城里转眼间也住了三个多月了,她已经逐渐习惯了城里的生活,在这个不大的拥挤的“鸽子笼”似的家里,在家人亲情的温暖下,她心中对父亲姚根发的怨恨也犹如初春的冰雪在慢慢地融化着,她脸上少了许多拘谨和生疏,不断增添的是无比的信心与自豪:我就要真正成为这个“家”的人了!
夕阳即将落山的时候,姚存兰把上午洗晒的全家人的衣服叠好收起来,抬眼一看快到下班时间了,她赶紧去打开煤炉的风门,熟练地用火钳把煤眼捅了捅,接了一壶水先放上了,她一边忙碌地择菜、洗菜,一边幻想着姨夫给自己找到工作后当上城里工人的美好前景……
这时,她听到家里的门锁响了,她过去一看,是父亲姚根发紧皱着眉头回来了,姚存兰很诧异:爸爸下班从来都没有这么早回来过,每次都是下班后直接在楼下玩牌、下棋,饭做好了等人去叫才上楼吃饭,今天这是怎么了?
姚存兰上前怯怯地问:“今天咋回来这么早?”她从来不开口叫姚根发一声“爸”,一是不习惯,二是心里还记着“仇”。
姚根发苍白的脸上面无表情,对她挥了挥手:“没啥,你忙你的去吧。”说完,径直走进里屋,和衣而卧歪躺在床上。
姚存兰跟进去:“你不舒服吗?”
姚根发懒懒地答道:“没事。”
姚存兰见状,只好把房门轻轻关上,到厨房接着做饭去了。
当姚存萍背着书包进屋时,姚存兰正好把菜都端上了桌,她接过妹妹的书包笑着说:“你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啊,每次菜一上桌,你就准进门。”
姚存萍没顾上跟姐姐搭话,两眼直盯着桌上的菜,伸手抓了一块油炸豆腐就扔进了嘴里,烫得吱溜吱溜地在嘴里直倒腾,姚存兰心疼地拍了她屁股一巴掌:“看你像饿了几年没吃饭似的。”
姚存萍吞下豆腐才搭理姐姐:“那当然,我做梦都吃了好几回油炸豆腐了,这会儿,总算吃到真正的了。”
“是啊,所以你中午一说想吃豆腐,我下午跑了几个菜市场才买到。好了,快去洗洗手,赶紧吃饭了。”
“不等爸和妈了?”
“妈今天加班,要晚点才能回来。爸……”姚存兰用手指指里屋。
姚存萍一脸的疑惑:“爸这么早就回来了?在里屋?咋的了?”
姚存兰摇摇头。姚存萍推开屋门轻手轻脚走了进去,伏下身去看了看姚根发,只见他蜷局着身子,眉头紧锁,拳头顶在胸口处,姚存萍明白了,问道:“爸,你是不是老胃病又犯了?”
姚根发缓缓地抬了一下眼皮:“嗯。没事,你们先去吃饭吧,我躺一会儿就好了。”
姚存萍拉开被子给她盖上:“那好,你先躺会儿吧,有啥事叫我们。”随手关上门出去了。
姚存兰不放心地问:“咋了?”
“老胃病又犯了。”
“那咋办?”
“没事,每次吃点药就好了。”
“那吃药了吗?”
“我没问,可能吃了吧。好了姐,我都快饿死了,快点盛饭吧。”
姚存兰去给姚存萍盛了一碗米饭放在她面前:“你先吃吧,我再去看看。”她转身倒了一杯开水,推门进了里屋。姚存兰来到床边,问姚根发:“你的药吃了吗?”
姚根发动了动身子:“上次胃疼,把药都吃完了,没想到刚才下班的路上疼得厉害,没劲儿再返回厂卫生所拿药了。没事的,我一会儿多喝点热水也能挺过去。”
姚存兰这时发现姚根发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上异常痛苦,脸色也蜡黄起来,她忙把水放在桌子上:“这水凉在这儿,你待会儿赶紧喝了再睡吧。”话音未落,人已开门出去了。
姚存兰匆匆忙忙奔到楼下,便一路向姚根发工厂的方向跑去,她知道这里的公共汽车二十分钟才来一趟,到姚根发的厂里有只有两站路的距离,为了尽早减轻父亲的痛苦,她一口气跑到厂卫生所拿回了药,又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到家时,姚根发床头边桌上的开水温度刚刚好,她急忙端起杯子:“快起来,先把药喝了吧,我去厂卫生所给你拿了三天的药,医生说吃完三天还不行的话再去拿。”
姚根发听了,缩蜷的身体慢慢转过来,眼睛盯着满头大汗的姚存兰,不大相信地问道:“你……你刚才跑到厂里拿药去了?”
“嗯。”姚存兰点点头催促到:“你快点把药吃了吧。厂里的医生人挺好的,他问我给谁拿药,我给他说了你的名字,他说他知道你是个老胃病,又问我是谁,我说我是你女儿,人家就把药给我了,钱都不要……”说到这儿,她猛然意识到什么,忽然住了口,半晌磕磕巴巴地:“我……我不是故意说我是你女儿的……他们……他们不会……”姚存兰有点害怕了,唯恐自己的一句话会给父母或者姚存刚闯下什么祸来。
姚根发刚刚为姚存兰的孝顺而感动,瞬间又为姚存兰的不安而自责,忙安慰道:“没事,你没说错,你本来就是我女儿嘛。”
姚存兰听了这句话,不仅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那埋藏在心头十几年的父女亲情一下子也迸发开来,她激动不已,心里狂跳得犹如一只小兔子在奔跑:爸终于认可我这个女儿了!我今后就是这个家堂堂正正的女儿了!她把药放进姚根发的手心里:“爸,快把药吃了吧。”这个“爸”她叫得非常顺口,非常亲切。
姚根发的心里复杂而内疚地低头把药喝下,然后又说:“存兰,你也快去吃饭吧,一会儿饭都凉了。”
姚存兰很少听到父亲如此温柔关切地跟自己说过话,眼睛禁不住瞬间被泪水模糊了双眼,她急忙转身离开了卧室坐在饭桌旁,两耳也不闻妹妹给自己说些什么,满脑子充满的都是:爸亲口认可我这个女儿了,我是姚根发的女儿了,我从此以后就可以堂堂正正地留在这个家里了……当她激动地端起饭碗往嘴里扒拉了一口米饭时,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忙放下碗,转身冲进了厨房。姚存萍一旁看着她怪异的行为,感到莫名其妙:“咋这么兴奋?吃错药了?”
姚存兰在厨房折腾了好一会儿,又从厨房跑出来,推开大门急忙出去,不一会儿又兴冲冲地返回来了,又钻进了厨房。
姚存萍莫名其妙地看着姚存兰,好奇地蹑手蹑脚地跟进了厨房,只见锅里正翻滚着雪白的面片和碧绿的青菜叶,姚存兰正娴熟地搅拌着碗里的鸡蛋,姚存萍惊讶地问道:“怎么了?今天饭做少了?不够吃呀?”
姚存萍瞅都没瞅她,认真地往锅里淋着鸡蛋花:“爸胃疼,给爸做的。”
姚存萍这才明白,不禁感叹到:“姐,你对爸可真好。爸以前那么狠心地用你换儿子,这件事肯定是爸这辈子做得最大的一件错事,等他老了肯定会后悔死的。姐,说实话,每次爸胃疼,妈都没你这么精心地侍候过他。”
姚存兰盛好面片汤,在碗里放进一撮葱花淋上香油,小心翼翼地端起碗来,边往卧室走,边高兴地对姚存萍说:“当女儿的哪有不心疼爸的。”
姚存兰端着那碗香喷喷的鸡蛋面片来到姚根发床前,柔声地叫姚根发:“爸,你坐起来吃点饭吧,喝点热面汤,胃疼可能就会好点了。
姚根发闻声转过身来,只见姚存兰满面笑容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碗立在床边。他急忙坐起身来:“你……这是……”
姚存兰笑着说:“爸,我刚才擀了一点面片,又到对门张阿姨家借了一个鸡蛋,给你做了一碗鸡蛋面片,你吃一点暖暖胃。”
姚根发低头看着碗里雪白的面片、绿莹莹的菜叶和金黄的鸡蛋花,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不是滋味,他第一次深深感觉到自己愧对这个懂事的女儿。他的胃病已经多年了,就是自己的老婆王秋妮也没有这么精心的照顾过自己呀,更别提那三个子女了。姚根发觉得鼻子酸酸的,连忙低下头捂着胃说:“存兰,把碗放在桌上吧,等一会儿我再吃,你快去吃饭吧。”
姚存兰放下碗:“好,那你一会儿趁热快吃吧,锅里还有呢,吃完了你叫我,我再给你盛。”说完转身出去了。
姚存兰的几句“爸”叫得姚根发心里愧疚疚热乎乎的,自从姚存兰来到这个家三个多月了,他也没听见姚存兰开口叫过他一声“爸”,他明白女儿心中还在记恨他。
姚根发颤抖着双手抚摸着盛满鸡蛋面片的碗,眼泪止不住盈满了眼眶,嘴唇抽搐着:“存兰,爸对不起你呀……”
转眼间,春暖花开了,李菊香眼看着二媳妇快生了,姚根发两口子还是没有提让姚存兰回老家的意思。
陈冬梅二月二结婚时也只是姚根发一个人回去的,李菊香当时一直想抽空跟姚根发谈谈姚存兰回洼子村的事,可姚根发的身边总是有一帮又一帮的人围着,李菊香深知姚根发特别喜欢这种被人包围被人吹捧的场面,所以一直也没敢打断他的那种被众星捧月的神气劲,直到姚根发回城那天李菊香都没找到机会说存兰的事,她的心里急得像猫抓一样难受。
连续阴雨的天空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太阳。星期天,王秋妮让姚存兰和姚存萍姐俩在楼下的大树上系了两根绳子,把家中床上的铺盖棉被都拿出去晒晒,姐俩忙得跑上跑下。难得一家子团聚相处这么长时间,姚存兰的心情就像春天的阳光一样暖洋洋的。她拿着一根短木棍狠劲地敲打悬挂着的被子,好使棉花更松软些,晒得更透。这奋力的拍打,犹如想拍掉内心十来年对父亲的憎恨。姚存兰的心中虽然多年来蓄积了许多的怨气和委屈,但在这短短的三个月时间里,已渐渐被血缘亲情融化得不见了踪迹。
昨晚,小姨父来家里说,他托的那个人把事情办的差不多了,这两天有可能就可以去上班了,让存兰这两天等他的信儿,所以,姚存兰今天的心情格外的好。
突然,她看见远处走来一个人,手里拎着一个黑提包,扯着围在脖子上花里胡哨的头巾边擦汗边朝这边走来,姚存兰定睛仔细一看:是大妈李菊香!姚存兰的心止不住狂跳起来,她忙躲到被子后面,眼睛急切地四下寻找妹妹姚存萍。
不远处姚存萍和几个同龄的姑娘磕着瓜子唠得正欢。她掀起被子的一角窥视着李菊香,只见李菊香走到楼下,抬头朝楼上望了望,径直上楼去了。姚存兰一种不祥的预感突袭心头:此时大妈的到来,一定是让她回老家的,因为二嫂的预产期就快到了!她忙跑过去把聊得热火朝天的姚存萍拉到一边:“大妈来了!”
姚存萍不解地问:“大妈来了?她来干啥?”
姚存兰担心地说:“可能是来接我回家的吧。”
“回家?凭啥?”
“二嫂这个月就要生孩子了,可能家里事多……”
“她媳妇生孩子凭啥叫你回去?你又不是她家佣人!”
“可是……”
“可是啥?没啥可是的!走,回家看看她到底来干啥?”姚存萍把手中没嗑完的瓜子往空中一撒:“还想让你回去伺候他们一家子,门都没有!姐,别怕,有我给你撑腰呢!走!”说完,她拉起姚存兰三步并做两步直往楼上奔去。
屋里李菊香刚坐定,姚存萍就推门进屋了,她冷言冷语地问李菊香:“哟,大妈咋来了?你来又有啥事呀?”
正在修纱窗的姚根发停下手中的活,大声训斥着姚存萍:“放肆!有你这样给大人说话的吗?大妈没事就不能来咱家了?这丫头咋被惯的没个人样子了!”
李菊香听了姚存萍的话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暗自高兴起来。她这次进城是想让姚存兰跟自己回老家的,媒婆已经给三儿子找了一个合适的人家换亲,对方只有一个老父亲带着兄妹俩,哥哥长得高大魁梧,是个干活的好把势,只可惜是个哑巴;但妹妹却生得水灵漂亮心灵手巧。李菊香带着儿子随媒婆去相了一次亲,一眼就看中了那姑娘的能干劲,心中一百个满意。这次,她风风火火地赶进城来,想赶紧把姚存兰哄回家,抓紧时间订下这门亲,给憨儿子娶下这房媳妇,也了却了自己这块心病。
自从上次进城跟姚根发谈了姚存兰的事情之后,李菊香也明白了二弟两口子对姚存兰今后的打算和安排,所以,回到老家后就火急火燎地催着媒婆快找人家换亲。她昨天刚去男方家看过,今天就急急忙忙赶过来了。
来是来了,正愁不知如何开这个口呢,姚存萍不客气的问话挑开了她的话头。李菊香站起来拍着姚存萍的肩:“这孩子问的没错,现在正是农村春耕正忙的时候,我这时候进城肯定是有要紧事才来的,要不咋赶这么急?”
其实姚根发和王秋妮都猜到了她这次来的真正目的,只是都不愿主动搭她的话茬。王秋妮在心里打定一个主意:说破大天去,也绝不答应再让姚存兰跟李菊香回乡下去了!在城里找工作的事好不容易有了眉目,这节骨眼上绝不能让她把女儿带走!
而姚根发上次跟李菊香谈过姚存兰的事情之后也一直左右为难:让姚存兰回城吧,对女儿是件好事,也算是自己对孩子这么多年情感的的补偿吧,可如果这样做了,自己在亲戚面前和乡里乡亲那里的名声就坏了,会被人家认为姚根发是一个出尔反尔要了人家儿子又霸回了自己女儿的没信用的小人。农村人闲时间多,想事又简单,再被大嫂的那张歪嘴一说,以后不定能传出啥话来呢,以后自己咋还有脸再回老家?可是,不答应大嫂吧,自己老娘今后的日子会更加难过。姚根发知道女儿在大嫂家过得很委屈,他也不愿女儿在乡下过一辈子,也想让懂事善良的姚存兰回到自己的身边,祢补一下自己当父亲多年来的内疚。所以,阴历二月二回老家参加外甥女陈冬梅的婚礼时,姚根发一直有意躲着大嫂李菊香,怕她再提这件事,可没想到他回城还没十天呢,李菊香就撵来了。
姚存萍仍旧不客气:“你能有啥急事呀?”
李菊香嘿嘿一笑,她明知姚根发一家不会轻易同意让她把姚存兰带走的,但她仍然厚着脸皮说:“还不是来接存兰跟我回家的。”
“回家?这里就是姚存兰的家,她跟你回哪个家?”姚存萍柳叶眉一挑,不客气地顶了一句。
李菊香绕过姚存萍没理她,径直走到姚根发跟前:“他二叔,你是知道的,你侄儿媳妇过几天就要生了,这又正赶上农忙,家里地里一大堆事,我一个人就是翻着跟头也忙不过来。”
“忙不过来你就让我姐回去?我姐是你家长工啊?”姚存萍怒目圆睁,话语中冲着一股火药味。
王秋妮在一旁忍了很久,心里也十分气愤:“大嫂,做人不能这样做!你家房子小不够住了你就不管存兰,你家有事要帮忙了又想把她接回去,你把我闺女当啥了?她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真是一点也不心疼啊!”
李菊香听了这话丝毫不示弱,也斜了她一眼,她知道谁在这个家里说话算数,她根本就不把王秋妮放在眼里,她的嘴一撇:“她婶,你话也不能这么说,这存兰的名字是在我家户头上,按理说这存兰是我闺女,我想咋安排就咋安排,我跑这么远来跟你们商量那是看得起你们!”
“你说这话太不讲理了!”王秋妮实在按耐不住憋在心里十来年的火气:“你儿子顶了存兰进城当了工人,你却扣着存兰给你家当佣人,你想好事都让你一个人占呀,你这人还有没有点良心呀你?”
“我一个人占?你才想两头占呢!”李菊香的农村泼妇劲暴显出来,她一手掐着腰,一手拍着自己的大腿骂开了:“你王秋妮想欺负到我李菊香头上,门都没有!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看你自己有没有这个命!想占了我的儿子给你挣钱,还想抢走我的闺女,你想让我落个鸡飞蛋打一场空,你想得倒美!你们今天不还我闺女我就不回去了,老娘我就死在你们家里!”说完便撒泼蹬腿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抹泪起来:“欺负人哪!太欺负人哪!要了我的儿子又霸着我的闺女呀!我没法活了……”
王秋妮一看这样,也干脆跟李菊香撕破脸了:“你如果觉得吃亏了,你想要回你的儿子可以,反正他也上班了,你们的目的也达到了,我现在连人带钱都还给你,我现在只要回我的闺女姚存兰!”
李菊香一听,立即停止了嚎叫,愣了片刻,忽然又呼天抢地地大嚎起来:“老天爷呀,这叫啥世道呀,这闺女养了十几年咋又成了人家的了!他二叔呀,你不能不说一句公道话呀,你们家不能要了我的儿子又来抢我闺女呀!天哪,我的天哪!这个家里到底是谁做主啊?这城里人太没王法啦……”
姚根发被她们吵得直挠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正在这时,大门突然被打开了,姚存刚急急忙忙跑进屋来:“你们这是咋了?在楼下就听见咱们家吵吵闹闹的。”他突然看见自己的母亲正坐在地上哭天抹泪呢,忙上前拉她:“妈,你这是咋了?坐地上干啥?快起来……”
李菊香一见姚存刚回来了,就像见了救星趁势拉着儿子的手又嚎叫起来:“儿子呀,你可回来了!你要再晚回来一回儿,妈就被人欺负死了!儿呀,你要为妈作主哇……”
姚存刚从小时候记事起就经常看见自己母亲的这种撒泼劲,早已经司空见惯了,现在长大后每次回老家,还总是能看见她上演这样的闹剧,不是为了跟奶奶吵架就是跟叔叔婶婶怄气,再不就是跟两个嫂子和邻居打骂,最终她都会坐在地上哭天喊地的骂上一阵,有时甚至还会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家人和邻居每当看到她这个样子都会与她停止对骂转身走掉,谁也不劝她,谁也不理她,最后只剩下一群孩子围在那里起哄看热闹,每次上前扶她起来的都是四儿子姚存刚。姚存刚上前搀扶李菊香起来并不是心疼她,而是觉得撒泼在地的母亲让他感到丢人。时间长了,次数多了,姚存刚也烦了。
姚存刚知道,母亲一直凭着自己能给姚家一连生下五个儿子是姚家的有功之臣而自居,多年来从不把家中的任何亲戚放在眼里,甚至对爷爷奶奶也是想骂就骂。但自从两个哥哥结婚后,两个嫂子的厉害和蛮横是母亲所始料不及的,她在家中的霸主地位迅速被两个嫂子取代,李菊香经常在姚存刚面前怨声载道,使姚存刚每次回到那样一个闹哄哄家中感觉不到一点亲情和温馨,渐渐的姚存刚回家的次数也因此变得越来越少了。虽然现在县城到老家坐汽车也只需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但是自从两个哥哥结婚后,姚存刚也只是在春节时不得不回去一趟。
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今天自己的母亲竟然跑到二叔家哭闹起来,这让自己很是难堪。他上前拉着李菊香的胳膊暗中使劲,语气中透着极度的烦感:“起来!有啥话不能好好说?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总来这一套,也不怕人家笑话!快起来!”
“谁愿笑话谁笑话去!”李菊香嘴上说着身子扭着,还想赖在地上,但在儿子的暗中掐扯下,还是慢慢起来了:“哼!我是来要我闺女的,是天经地义的!你们如果不给,我就吵闹得让邻居们都听见,让厂里人都知道,看这里的人笑话谁!”
李菊香说到这儿,姚存刚听明白了:“你是来接存兰的?”
“是啊,可是他们不放人!”李菊香觉得有儿子撑腰了,显得更加理直气壮。
“妈,你为啥非要把存兰接回去呀?她在这儿不是好好的吗?再说了,小姨父好不容易托人给她找了一个工作,这两天正在等消息呢,你这时候把她接走,不是害了她吗?”
李菊香一听,心中一惊:自己急急忙忙赶来,就是怕这个事。
姚根发看嫂子停止了吵骂,才上前说:“她小姨父求了好多人才联系到这个工作,你看存兰能不能就不回老家了?”
姚存刚也说:“就是呀,妈,你看这是个多难得的好机会,你不能……”
“你妈个头!”李菊香上前一把把姚存刚推个趔趄:“你个窝囊废,人家家里都不想你了,要吵着把你往外撵,你还胳膊肘往外拐替他们说话!你真是跟你爹一样的废物!别人把你买了,你还在帮别人数钱呢!”
姚存刚听了这话,不禁愣在了那里,他不知道家里刚才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叔叔婶婶说了自己什么,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站在一旁一直没有吭声的姚存兰,听李菊香说出这么颠倒黑白的话,站出来说:“大妈,你说话要凭良心呀,是你说我妈抢了你的儿子霸了你的闺女,我妈才说把存刚哥还给你们家的,你咋能对存刚哥说我家撵他了呢?”
姚存萍高着嗓门接过话:“她说撵就是撵了!咋啦?十年前换过去,现在换回来,各回各家,有啥不对?反正她儿子现在也是城里人了,已经上班挣钱了,她又不吃亏,她在这儿哭啥嚎啥?”
姚存刚一直烦感姚存萍高傲和伶牙俐齿,心里也明白姚存萍不喜欢自己。自从姚存兰回来后,姚存萍讨厌他的态度似乎整天写在脸上,这个“撵”字无论是在什么状况下从谁的嘴里说出来,都会令他的心里同样不好受。虽然二叔和二婶对自己不错,可寄人篱下的阴影在他的心中始终挥之不去,他本不想再经常回这个家,可是又怕别人说他翅膀硬了,忘本了。今天回来,又恰巧撞见母亲拙劣的哭闹、撒泼,这不仅让姚存刚丢尽了脸,还令他伤透了心。
十年来,他为有这样一个复杂的生存环境而感到深深的苦恼,为有这样一个自私狭隘的母亲而时常感到羞愧,他的心中一直觉得亏欠着姚存兰,这种负疚感随着年龄的增长也在不断地膨胀。自从自己上班住到厂里的单身宿舍后,看到家中的居住环境宽松了,他多么希望姚存兰能早点回到这个家,回到这个原本就属于她自己的家。可做为姚存刚本人,他根本无力扭转两家大人和命运的安排。直至年前,姚存兰真的回来了,他顿时觉得自己的身心有一种十年来前所未有的轻松感,所以他主动出钱给姚存兰买了床,他心中潜伏的那种“负罪感”也顿时减轻了许多。原本,他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平静静地过下去了,没曾想母亲今天又跑到这里来大闹天宫。他知道老家的那个大家庭人多事杂,二嫂又要生孩子,可无论如何,如果母亲若为此事而非要把姚存兰叫回老家去,耽误了姚存兰一辈子,他姚存刚真的没脸再回这个家了。埋藏了十年的愧疚、矛盾、烦恼、委屈,此刻都在姚存刚的怨气中爆发了:“行了,你们都别吵啦!说来说去不都是因为我?我辞掉工作,我回农村去!这样总可以了吧?”
一屋子的人都被他的话震住了,都静了下来。姚根发上前对极度沮丧的姚存刚安慰说:“你这孩子,谁也没说撵你,这都是两家大人的事,你别跟着瞎意气用事!”
李菊香一下子蹦到他的面前:“回农村?回什么农村?为了你,老娘我白白为别人养了十几年的闺女,你这说回去就回去啦?那我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图个啥呀?”说完,瘫坐在地上又嚎叫起来:“哎呀!我的妈呀!我的儿子没了,闺女也白养了,我咋这么命苦哇!这日子没法过了!我的天吔……”竟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往身上抹。
姚存刚实在看不下去了,转身摔门而去。
王秋妮看到李菊香没完没了的无赖劲简直肺都要气炸了:“李菊香!你不要欺人太甚了!你到我家里嚎什么丧!要哭出去哭去!”
王秋妮愤怒的吼声震慑住了李菊香,她顿时停止了嚎叫。李菊香并不是怕王秋妮,而是想到了儿子姚存刚还要在这个家继续待下去,她还要为儿子今后的日子留点后路呢,自己肯定是不会让儿子回农村去的。她的哭闹声逐渐小了下来,变成了委屈十足的轻声抽泣。
姚根发瞪了王秋妮一眼,又指着姚存兰没好气地说:“你没张眼睛啊?还不把你大妈拉起来!这么大的人,一点不懂事!”
姚存兰的心中一直就为此事怨恨着姚家人,家里就是因为父亲的重男轻女才把事情闹成这个样子,现在又听到父亲如此痛声地呵斥自己,心里觉得更加委屈,禁不住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姚根发见状更火了:“聋了?咋了?翅膀硬了?叫不动你了?”
王秋妮也豁出去了,对着姚根发发疯一样吼了起来:“你冲孩子发什么火?你有本事十年前瞒着我们搞这种事,你今天就有本事自己解决!一天到晚不是向着你们姚家人,就是顾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亲戚!这么多年来,一出啥事没本事解决,就会冲着老婆孩子发脾气!你算什么男人?”王秋妮吵着骂着,想着着半辈子受的委屈忍不住也大哭起来:“姚根发,你今天敢把我闺女撵到农村去,我跟你拼命!”
姚根发本来就被大嫂李菊香哭闹得头皮发麻,他唯恐这“换子”之事被邻居或厂里人知道了对自己影响不好,更害怕将来影响到姚存刚的婚姻。因为厂里已经有人在给两个儿子提亲了,他一直对别人说姚存刚是自己的二儿子,如果让别人知道姚存刚父母是农村的,家里又是那样的一个大包袱,谁还愿意嫁给他呀。
刚才李菊香哭闹时,若不是看在她是嫂子的份上,他早上去扇她两巴掌了。现在,让他更没想到的是,二十多年来一向胆小温顺的妻子也像中了邪一样发疯般地不依不饶,况且还是当着嫂子的面!这要是传回洼子乡去让他姚根发今后的脸面往哪搁?
姚根发怒气冲冲地冲进厨房操起一把笤帚就往王秋妮身上一顿乱抽:“你个臭婆娘!今儿还反了你了!你给我拼命!我看你今儿咋给老子拼命!来!给老子拼拼我看看!”
姚存兰和姚存萍没料到父亲来势这么迅猛、凶狠,她们急忙上前护着王秋妮,并奋力推攘着姚根发,姚存萍趁乱一把夺下父亲手中的笤帚:“你就会打我妈,你都打了一辈子了还没打够?”此时坐在地上的李菊香也顾不上等人来拉了,忙假惺惺地爬起来劝架。
姚根发没有料到两个已经长大的女儿这么有劲,这笤帚还没打到王秋妮身上几下子就已经被抢走了,自己反被姚存萍推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姚根发越发觉得丢了老脸,他怒不可遏:“你们两个死丫头要造反哪?敢跟老子动手了!啊?还不得了了你们,看老子今天把你们一块打!” 说完伸手抓起桌上的茶杯就准备往王秋妮的头上砸。
李菊香怕事情闹大了,儿子今后在真就没法再进这个家门了。她忙上前一把抢过杯子:“他二叔,他二叔!你消消气,快别打了,快别打了……”她硬是把姚根发连拖带拉拽到椅子上坐下。
事情闹成这样,李菊香也没料到,她看着哭成一团的母女三人也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他叔,你看这事闹的,这……这事都怪我,其实,我……我没想要把存兰接回老家不还给你们,我只是想让存兰跟我回老家帮一段时间忙,等伺候完她二嫂月子就让她回来。你们也知道,这家里实在事儿太多,又都是一帮懒男人,这地里、家里、月婆子,哪样不都指望我?可惜我又不会分身术,顾了这儿就顾不了那儿。再说,你也知道,这娘的年纪也大了,她不但帮不了我啥忙,我还得常抽空去照看她……”
姚根发是最听不得别人说爹娘没人管的,他高声大嗓信誓旦旦地对李菊香说:“好了,大嫂,你不用说了,存兰今天必须跟你回去!这个家我说了算!”
“姚根发!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生!你为了别人,竟然还要把自己的亲骨肉往火坑里推!姚根发!你今天就是把我杀了,也休想把我女儿带走!”王秋妮紧拉着姚存兰的手大哭不止:“闺女,我苦命的闺女呀,你咋摊上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爹呀!存兰,你不走,今天就不走,我看他敢把你咋样?”
“她敢!”姚根发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怒指着姚存兰:“你今天必须跟你大妈回去!王秋妮你再敢拦着,老子打死你!”
“你打!你打!”王秋妮不顾一切冲到姚根发面前:“你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让存兰走!”姚根发突然抡胳膊起手狠狠地扇了王秋妮一个响亮的大耳光。这个耳光打出去,姚根发不仅发泄了对嫂子李菊香刚才撒泼打滚的不满,也是对王秋妮敢于当众顶撞自己的警告!
姚根发心里明白,无论李菊香到时能否说话算数让女儿姚存兰回来,但他此时此刻让姚存兰回老家是必须的!且不说姚存兰十年前就已经是李菊香家的女儿应该回去,就是为了自己的老娘也必须让她回去,不然的话,这个自私泼辣的嫂子回家后一定不会放过自己年迈的老母亲,这么多年来,已经出现过多次因为没有达到大嫂的愿望她便虐待老人的事情来,又有哪一次不是自己委曲求全让着大嫂才得以让老人平静下来的。李菊香也正是狠狠抓住了姚根发这根大孝子的软肋才步步为赢的。这次,她又提到了姚根发的母亲,这不仅是在提醒他,更是一种威胁。再说,李菊香也知道,姚根发也不愿让亲戚和乡亲们在背后指点他一辈子:换了人家的儿子,又要回自己的闺女。
姚存兰看到母亲脸上深深的手印和怒火般的眼神,她怕事情因为自己而越发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她便猛地用力推开父亲,哭着跑向门口:“别打了,别打了!我回去,我回去……”话音未落,人已冲到门外跑向楼下。
李菊香见状赶紧拎起上地的包袱追下楼去:“存兰!存兰!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