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晋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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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番外一

阿娘说村里忽然来了一对神仙,听说原来是长安人士,又听说那位小娘子身子不好,得了盲症,每日里都靠夫君搀扶。

我心里有些担忧,乡人是很排外的。我瞒着阿娘偷偷带着一只鸡蛋过去,却看见院子中一群小孩在欺负她。

小娘子果真是神仙一样的人啊。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她的眉毛像二月春天里的柳叶,弯弯的细长。面容更是精致的没办法讲,这样的人儿他们怎么舍得下手呢?我本想上前帮助,可看见二柱子家的狗怯懦了。

先生回来,见到众人在欺负她家娘子,忽发了狂,抡起棍子就打,许多人都被打散连滚带爬的跑了,只有二柱子还仗着手中牵着的狗大喊:“黑瞎子。”

先生打红了眼,一棍要敲向二柱子,小娘子在后面抱着,而二柱子家的狗紧紧跟着就咬住先生的手腕,森白牙齿入肉,只听得小娘子一声惊呼:“裴检!”

后来回家听阿娘说先生,此生不得施针,我心中懊悔没上前帮忙,于是又瞒着阿娘去山中踩了好药要送给娘子,可到了院子前,我看见虚掩的房门又不敢进去,只躲在屋外偷听。

屋里低低的哭泣,一声声抽断人的心肠,再仔细一看,自己活到这么大竟第一次看见哭也哭得如此好看的人。先生百般哄劝,脸上透出焦急可小娘子却一味抓着先生的手腕,双眸通红。

“兕子,莫要为我担心,即便是今生不得再施针也无妨。只是担心你的病。”先生的声音很好听,低低的透出一股安心,好像夜间他醒来听到父亲亦是这么对母亲说话,可先生话语中却比父亲多了许多的温柔和心疼。

小娘子一言不发,两眼已经哭得像核桃一般,越发显得两颊惨白。阿母说,这样的人一般是活不长的,不接地气。

我喜欢这个小娘子我希望她活的长长的,她从来都是笑着,眼睛虽然看不到,可瞧着你的时候好像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这么美的女子也只有先生才能配得上了。

小娘子的声音软软的,像发酵后的甜糯米,我也不知是怎么听着就睡着了,再醒来时就躺在自家的屋子里,听阿娘说先生要收我为徒,教我一身的本领。

村里没有教书先生,只有一个识字的老村长,可村长每次见着我们都唬着一张脸,从不跟我们多说话,这下子先生要教我读书习字,整个村子都沸腾了,好多长辈也送着自家的孩子来求先生,就连二柱子也被他阿耶阿娘押着过来。

我以为小娘子和先生会生气,可是他们只是笑着,两个人的手紧紧拽在一起,好似很幸福的样子。

后来二柱子和我都成了先生的徒弟,小娘子成了我们的师娘。越是和他们接触越是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是天上的神仙。

师傅会治病还会写的一手的好文章,师娘也会写字,听村长说那字体是飞白,是当今陛下最喜欢的字体,我虽不懂可看着也好。

这还不算厉害的,师娘眼睛虽然不好,可却会骑马,有一会儿村里来了个马贩牵着一堆的马要前往长安卖,师娘站在村口等了两天,后来到了第三天师傅问师娘:“要不要我带着你骑?”师娘摇摇头,异常执着道:“我想自己骑。”

师傅虽然担心可还是尊重了师娘的选择,师娘骑在马背上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或翻或立或骑或蹬,动作绚丽又快的惊人,丝毫看不出师娘眼已经瞎了,这得多熟悉才能做到这种地步啊!我惊叹的看向师傅,却发现他一双眼睛直盯着师娘,眼中有些迷茫。

马贩惊讶于师娘的马术,很豪爽的要送师娘一匹小马驹,可师娘却摇摇头,眼神凝视好远好远,我想知道那双盲眼中师娘看见了什么?

渐渐的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三年,我在师傅那里学到了许多知识,老村长再也不敢随意看轻我们,反而考验过我们后十分惊讶,还让师傅好好教导以后送我们上长安赶考。

师傅含笑点了点头,脸上却不见得多少欣喜,我下意识朝师娘看去,师娘平日里的笑颜亦都消失不见,心事重重。

也就是在这一年突然传出师娘有喜的消息,全村的人都惊动了,各家都送上自家的礼物,很是为他们高兴。

阿娘也说:“你师傅师娘两人平常都是施医赠药,还不要钱的教咱们孩子学习,这礼是一定要送的。”阿娘杀了一只鸡,要我送去给师娘补身体。

我也觉得高兴,在去师傅家里的时候去路边又摘了一束野花,师娘虽然看不到可是闻着也好。

可就在我进师傅后院的时候,发现之前师傅教的几个学生也停在屋门口,手上挂着菜篮子,侧耳倾听着什么,二柱子见到我来,赶忙嘘了一声,拉我过来。

屋内嘭的一声,是大掌拍桌的声音,紧接着就传来师傅的厉声

“这孩子我不要。”

我一惊,瞪大了眼睛,师傅从未舍得对师娘说一句重话,今日怎么如此严厉?

屋内断断续续又传来师娘的哭声,低低切切的,阿娘曾经告诉我,你师娘是个可怜的女子,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如今想来,的确是可怜了。师傅为何不要小孩子呢?生个像师娘一样漂亮的多好呀。

屋内紧接着是一声叹息,我从中间挤进去看,师傅抱着师娘一直叹气:“就咱们两个,我什么都不要了,只求你不要扔下我一个先走了。”

师娘要走?我们面面相觑,十分不解。师傅神仙般的人物师娘怎么会不喜欢?又听屋内继续传来师傅的声音:“这辈子我不求孩子,只求你,没了你我要孩子做什么?咱们这个孩子不要了,那日是我不好,要你要的太急,不然也不会让你这般难受。”

师娘一直沁着泪花,可手却死死的掩住肚子。

“是我把药倒了。这些年我知道你在我药中都参了不孕的药,我一直吃着只想让你没了这个防备。他既然来了,咱们就留下吧……”师娘声音很低,可去让人听着心疼。我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想冲进去大喊,不要打掉小孩儿。

最后不知是谁先喊出了这声,屋内的师娘和师傅惊吓住了,二柱子看了我一眼上前大声重复一遍:“不要打掉师娘肚子里的弟弟。”

接连几声,我忽然发觉师傅眼眶中也含着泪,两手拽得紧紧的,师娘朝我们笑了笑,抹干眼底的泪花,转身紧紧握住师傅的手道:“我知道你也心疼,可我就是为了你要生下他的。”

这一刻我才知道其实,师傅心中的伤痛不比师娘的少。可为什么他不肯让师娘生下小孩儿呢?我看向师娘,却发觉她的面色不好,越发的惨白,可脸上笑意却幸福的醉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师娘怀胎六月就已经下不来床了,师傅也无心教我们习字,每日只守着师娘,不曾外出一次。

我们找过师傅几次,可每见一次越是发觉师娘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而师傅面容越来越疲惫,最后我嗅出一股绝望的味道,渐渐的师傅连院门都关了,整日整夜的守着师娘,魂不守舍。

到了四月中旬那一天,天气好的过分晴朗,师娘终于诞下了一个小妹妹,阿娘帮她接生的,我看着阿娘怀中的睡得香甜的小妹妹也咧嘴大笑。阿娘高兴的打我,让我去叫师傅过来抱抱,自打小妹妹出生,师傅也未曾看过一眼。

我还没撩开帘子,却见师傅抱着师娘出来,师娘焕然一新,穿着比画上还好看的衣服,红艳红艳的,下面一排牡丹花像碧水般潮涌,她头靠在师傅的肩头,眼睛闭得紧紧的,师傅拢了拢她的披风,很温柔的一笑:“兕子,你不是说要去看牡丹吗?今年村那头的牡丹开了,我带你去。”我一怔,呆在原地。

师娘好像睡着了,可又好像没睡着,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从我心头涌起。师傅的目光从师娘身上移开,看着我道:“太平刚出生就有饶你们照看了,我要带你师娘去看牡丹。”

太平?是小妹妹的名字吗?天下太平!师娘曾经说过:“愿得天下太平。”

直到师傅和师娘走远了,我才回过神来,屋内阿娘问我:“你师傅呢?”

我摇了摇头,又赶忙点头:“师傅说要带师娘去村头看牡丹花开。”

“哎呀,你这个傻子。女人刚生产哪里能出去吹风的!还不快给我追回来!”阿娘很激动,抱着太平在屋内转圈,我摸不着头脑,可心忽然也急了起来。

再到村头,师傅紧紧抱着师娘两个人坐着,四周环绕着盛开的牡丹花,一片片花团锦簇,神仙一般的人物。

师傅看着景色时不时的低下头和师娘说着,我知道他是在跟师娘说他看见的牡丹。因为师娘眼盲了,师傅一直都当她的双眸。

我不忍去打扰他们,可想起阿娘的话,还是靠近了。

“兕子,你应该不记得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了吧。可我还记得。甘露殿内,你穿着一袭淡黄色襦裙从金光中走出。就那第一眼我就记住了你。”

“你说你也记得我?”

“骗人。”一起微风拂过,师傅笑的很爽朗:“贞观十三年,你再见到我还问我曾听闻医者能一脉知生死,一脉知男女,你会么?”这句话我记得很牢很牢,后来我就忘不掉了,你那时候眼睛只盯着陛下和晋王看,我曾许偌:我只等着你长大,等着她你想起我,等着你全心全意依赖我……现在我说的话都办到了,你呢?你说要陪着我的,只要我许你生下太平。”

风太大,吹得我眼睛干疼,师傅依旧温柔低声跟着师娘说什么,眼前水面荡出一圈圈水纹,我颤颤抖抖上前,探了探师娘的鼻息。

已然离去——

四周一股清香散开,我看见师娘嘴角挽起的微笑,那笑却是极美的。

“兕子,只是那年我遇见你我就知道这辈子我心中就有你,那次甘露殿着火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就算死能和你在一起也是好的。却不曾想老天怜我,宫中有条密道让我救你出来。可是那时我还没冲进火场的时候就在想,这辈子我只要你做我的妻,我的人,我一辈子都不想放手……我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讲,我只许你睡一会儿……只能一会儿。”

师傅呢喃温柔的声音回荡在河畔久久消失不去,我看着师娘恬静的面容上有一颗晶莹的眼泪,可师娘已经走了。

永徽元年,师娘在河畔悄然而逝,甚至她未曾抱过太平一下,而当晚师傅回到家中交予我和阿娘一封信,翌日整治好师娘的丧尸也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信封拆开,里面有一枚玉佩,正面是【晋】字反面是个【治】字,玉佩上雕刻着麒麟吐珠,惊艳非凡,而信纸上却是:晋王李治亲启。

当年的晋王如今的圣上,阿娘听我念出这六个字脸色已吓得惨白,连夜报了官府。

半月之后浩浩荡荡的军队伴着御驾亲临,陛下是个俊朗清癯的男子,一身华服衣袖正中间刺着一朵艳丽的牡丹花,如此的风华可却淡然无比,只是微微跳动的双眸显示他还有感情,陛下从阿娘手中接过信,看了半响阖眼,终将沉寂了:武后为朕诞下麟儿——

四周的恭贺声此起彼伏,而冥头的白花却开得正好,四周山涧挤进来的风依依呀呀吹得凄凉,好似女子在欢笑又好似男子殷勤的叮嘱声。

师娘的墓被撬开了,棺椁被抬上来,陛下亲自打开棺盖,却惊现师娘死去半月面容依旧栩栩如生无一丝腐败,而她身旁另一具尸体已腐败多时。

墨绿色袍衫,那日师傅抱着师娘所穿之物……

“兕子,这天下太寂寞,没了你我还剩下什么?”陛下的眼神空洞寂寞,他好似看着师娘又好似看着他的江山。可我却觉得想起了湖边无根的浮萍。

多年之后,我一朝功名在身成为帝生,为崇文馆礼官。某日查阅资料忽见一则记载着晋阳公主的史料:

晋阳公主字明达,幼字兕子,文德皇后所生。后崩,时主始孩,不之识;及五岁,经后所游地,哀不自胜。帝诸子,唯晋王及主最少,故亲畜之。主临帝飞白书,下不能辨。薨年十二。帝阅三旬不常膳,日数十哀,因以癯羸。群臣进勉,帝曰:“朕渠不知悲爱无益?而不能已,我亦不知其所以然。”因诏有司簿主汤沐余赀,营佛祠墓侧。

晋阳公主的小名是兕子,那师傅每日所唤师娘亦是兕子。

身后突然传来阵阵银铃般的笑声

“弘哥哥,你来抓我啊!”

我回眸,阳光下窗棂旁,一位女子一身淡色襦裙扬手呼唤,声音清脆悦耳,而那面容却与师娘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