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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站着阅读

金明春

阅读,其实是在阅读一种思想。阅读,其实是在用视觉思考。

勒克莱齐奥,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新晋得主,法国《读书》杂志称之为“在世最伟大的法语作家”。瑞典皇家学院对他的评语,他是“一位追求重新出发、诗意冒险和感官迷醉的作家,一位超越主导文明、在主导文明之下求索人性的探险者”。他的《诉讼笔录》,是他的处女作,出版当年即入围法国文学最高奖“龚古尔奖”,并成功获得法国重要文学奖“勒诺多奖”,一举成名。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诉讼笔录》有着勒克莱齐奥早期作品中浓郁的奇幻色彩,他的观念直逼现代人的存在方式,亦真亦幻、亦狂亦痴,我们看到了一个真实的“狂人”。这部书,有点像境外版的《狂人日记》。

说实话的人,历来都是被列为另类的。更多的时候,“癫狂者”是清醒的。这位“狂人”,表现出了极高的智力和惊人的思辨能力。这种充满讽刺与逆反的对比式写法,显示了年轻的勒克莱齐奥对人、对社会、对现代文明发自自身直觉的诘难。惊世骇俗。在一个禀持自然感性生存方式的所谓“精神病患者”和一个萎缩在工具理性之中的现代社会之间,到底是谁控告谁?浮躁的世界里,有没有景致更为开阔的人生?有没有令一颗心更乐意更快慰的通途?我们在寻找凝聚精神的一种饱和的力量,这种力量就是孟子所说的“浩然之气”。只有当天地之气凝聚在一个人心中的时候,它才能够如此的强大。我们在寻找一种思想,把天之大,地之厚的精华融入人的内心,使天、地、人成为一个完美的整体。如果缺少了一种信念,道德的迷失,精神的涣散,便会使得我们迷茫痛苦。心灵困惑,是一个永恒的话题,也是今天一个最为重要的话题。心灵困惑,以其巨大的杀伤力,虐伤着我们的心灵。我们的物质生活显然在提高,但是许多人却越来越不满了。我们的眼睛,总是看外界太多,看心灵太少。

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需要与天地自然和谐,也需要与人类社会和谐,还需要与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和谐。亚当擅自住进暂时无人的山顶别墅,他在寻找动物本能的感觉状态,他进入了一种原始人自由自在的“野性思维”状态。可是,在这种状态中,他得以摒弃一切知识的成见,其看待世界的方式恰恰是“现象学还原”式的,而他的怪诞举止和感觉内容的指涉也因此是十分丰富的。他力图让自己消融为自然的一点物质,其实多少都指向了一种“生态自我”的宇宙意识,他并在后面的谈话中指出人类意识“以存在而存在”的存在观。又如他在山上看到,由高山、城市、河流、大海和天空组成的景观,因为一个老太婆——天地间唯一一个活动点——在其中的挪动而失去了平衡,他竟由此悟到了人类按自己的意志安排一切的“人类中心主义”僭妄。就此可以推断,亚当的“感觉化生存”其实是有着深刻的哲学根基的,“疯子”再次印证了自己在文学中的某种一贯形象:他原来是一位哲人、预言家。我曾走进孔林,虽说是树木葱葱、鲜花开满大地,但我们还是心情凝重,孔子的生前的孤寂、落寞与身后的荣耀,令我们沉思。也许世界上所有的思想者,都是孤独和寂寞的。他们高洁的精神世界建立在云霄之上,采日月光华,融宇宙万象,化甘霖滋润大地。孔子使任何一座气势显赫的帝王都黯然失色。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我曾去过罗布泊,在那里可以体验生与死、繁华与萧条、暂时与永恒。罗布泊给我们留下了一个诺大的警示。那一片水草丰美、鱼肥水荡的罗布泊,永远的消失了,留下的只是干涸的沙漠。我们总是失去之后才会懂得它的珍贵,我们只有在失去后才会懂得它的脆弱。自然的罗布泊是这样,精神的罗布泊也是这样。那冷漠的目光,那残酷的恶性竞争,那尔虞我诈,那人情淡漠,其实已经构成了我们精神的罗布泊。人间真情的沙漠化,在向我们警示着什么。

有一个故事说西藏有个荒无人烟的高山哨所,驻守着4个士兵,与外界交通隔绝,当中有个士兵患了夜游症,一天晚上,他觉得很渴,很想吃家乡的西瓜,于是到厨房拿了把菜刀,挨个摸着3个战友的脑袋,用中指敲了敲第一个,说:“生的,”敲第二个,说:“他妈的,怎么也是生的,”敲到第三个,是班长,被敲醒了,睁开朦胧睡眼,问:“你干什么?”拿刀的士兵吓醒了,菜刀“当”的一声落地。其实,人有很多时候,是生活在不清醒当中,甚至是在梦境当中。

从他与女友的哲理性的谈话,街头的那番演讲,以及被关进精神病院与医疗小组那针锋相对的辩驳中,我们可以确定他其实是一个有着极高思辩能力和文化修养的青年。但如他自己所说,“文化教养就像一件湿淋淋的外套”,现代社会中的这些成果正是他质疑、否定和反叛的对象。比如在亚当眼里,分享电视影像的人们,似乎被另外再添加了一对染色体,“将重新把我们塑造成一个种类”,造成人的异化,人与人之间的疏离:“谁知道我们是否会因此而遭受最可怕的报复——永远处在分隔的境地。我们,这些被埋没的人。从未被信任过。”孤独者是清醒的。在世上,我们尽力让自己能拨开浮尘,一颗自由的心是博大宽广的,我们只能超越我们所能超越的束缚,感受着我们所能感受的幸福。世界的美丽正是源于人们多姿多彩的生活方式,人不同,其生活方式也应有所不同。就如爱情,就如婚姻,我们不是观赏者,我们是感受者,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幸福的感觉是什么。我们没有必要去复制别人的幸福模式,你是你自己。风景再美,你内心不幸福也难以唤起你对这个世界的关注,世界再大,但如果你心中只能容下一滴水,那谁也无法润泽你。前些日子,我参加南方卫视的重返心灵家园的活动,去了香格里拉,远远的望见了天葬台。安寂后的天葬台上的肉身,最终化为对鹰的布施,那是一种常人无法接受的崇高图腾。生生死死,死生相依,生是如此激奋昂扬,死亦当美丽宽广。

塞尔日·莫斯科维奇说,生命的自然是感性的。亚当构成了一种寓意:放弃和抵制理性思维,以纯感性的方式生存,其实是对生命自然状态的回应。在小说中,亚当认为孩子保留了看待世界的这种方式,对于为什么出走流浪的提问,他回答说,“也许,不管怎么说,我像是个孩子,需要一个人呆着,于是顺从了这种需要……”价值理性构成了一种对现代社会工具理性和人之异化的对抗。但是,代表着现代社会正常人的精神病学学生却像戳破病人的幻想一样一针见血地指出:“可是您——您不再是个孩子了!”在孩子,感性的、模仿自然的思维被称为想象力。亚当的这些行为被心理病理学专家套用一个分析系统,轻而易举诊断为系统化类妄想症、疑病倾向、夸大狂、被迫害狂、性欲异常和精神错乱。工具理性成为压制人的力量,个性和差异被抹杀,人则在工具理性的支配下成为“铁笼”中的异化物。我们把太多太多的枷锁铐在我们的心灵上。我们用永无止境的物欲、权欲套住自己;把自己的怨恨、不平一遍遍在心里翻来覆去;用本来能够过去的不痛快一次次给自己过不去。我们追求心灵快乐以外的东西太多,这些追逐的劳累和痛苦压抑着心灵的快乐。我们关注物欲的太多,关注心灵太少。我们腐蚀心灵的太多,滋养心灵的太少。心太累,这是现代人发出的感叹。让我们的心灵告别丑陋,让我们的心灵远离丑陋。让我们的心灵告别邪恶,让我们的心灵远离邪恶。让我们的心灵告别阴霾,让我们的心灵远离阴霾。让我们的心灵告别怨恨,让我们的心灵远离怨恨。让我们的心灵告别那些不值得我们放在心灵上的东西,让我们的心灵远离那些不值得我们放在心灵上的东西。让我们的心灵告别枷锁,让我们的心灵远离枷锁。让我们的心灵告别狱室,让我们的心灵远离狱室。

书,是要用心来阅读的。如果你只是想用眼阅读,用猎奇心理阅读,那你会失却很多从书中应该得到的东西。那些鲜活的东西,那些深刻的东西,那些淋漓尽致的东西,那些癫狂而又清醒的东西,那些刺痛而又激活你的东西,从文字中裸露出来。这部书读着读着就坐不住了,于是就站起来,站着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