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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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我荒了的小学(1)

曾重荫

七年的懵慒就这样结束了。该启蒙读书了,我却没有求知的欲望,迷恋在往昔的蒙昧里。由于村小远,要横跨一条只有拱圈的河,河水常常暴涨,不安全,父母就近为我择了校。老师是去邻村请的,只有初中文化,却是当时难得的知识分子。我们读的是民校。父亲豁然着说,明天你就去上学。

没有欢喜,感觉一种力在强行牵引,身不由己。

上学的第一天,是老师带我去的。背着母亲为我缝的一个公安蓝布书包,薄薄的像背着一块云。下到沟底,跨过一条小溪,再爬到一个山坡的半腰。两公里多的路程。我们的学校,像废弃的硕大机翼一样被撂在那儿。那地方叫长田榜。

从来没有走过的路。路边立着一尊阿弥陀佛,无言地看着我们。异样的新鲜。

更新鲜的,是校门口有两棵硕大的青果树。它们枝叶相扶,彼此摩挲。树龄不可测。它们把累累果子缀在枝头上,沉实而厚重,言说着一种生存意义。从青果树坝坝往上爬,要经过两重石阶,才可以到达学校的操场和教室。

还在一种新奇欢悦的情景里,操场上方突然传来了几声狗的狂吠。狗咬声逼近了现实,凶巴巴地砸向我们的头顶,不分青红皂白嘶咬起来。我们双腿发软,哇哇嚎哭,控诉着校园深处突兀而来的阴谋与算计。好在狗主人及时赶到,制止了这一恶行。不然,我们如何能迈动一步。待我们想看清那些狗时,几条浮躁孟浪的家伙早已尽兴而去。

感觉气氛不对的,还有操场边蹲着的一个披头散发、花描戏脸的女子。她黑着脸,一会儿起身唱《东方红》,还跳忠字舞,一会儿又不甘心地骂骂咧咧……我们的学校竟是这样!我怀疑,以后我的胆小与怕事,都跟这一天的遭遇有关——这个日子里的光明与黑暗,时时在我脑中博弈。

当悬着的心安放下来,学校的模样才渐渐清晰。一幢像撮箕样的普通民房,两边住着五、六户村民,中间腾出两间做教室。那些看家护院的狗,过分地张扬着自己的个性。

原来,邻居们的晒谷坝兼作了我们的操场。一个“三无”学校,自然也没有男女厕所。教室么,一间三面夹壁一面通风,一侧还开了一扇过道门,邻居的炊烟在那里进进出出。屋瓦多处破漏,天光云影常抚摸着我们徘徊不去。一间虽有遮拦,却是那种稀漏破壁的泥糊竹木墙。寒风一来,墙体哗啦啦响,门窗不停地抖动。每一个学生,都成了一堵抵挡风寒最牢实的肉墙。

两间教室我们都读过。第一堂课是识字课,学“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虽然我的父亲在阶级斗争中吃尽了苦头,学这句话的时候,我却格外轻松,一刻记诵,因而对读书产生了兴趣。

下课了,熬不住的同学想解溲了。外面阶沿坎上正好放有一个便桶。男同学们一哄而上,在那里拥挤一阵,屙得满地尿渍斑斑。女同学们畏手畏脚地摸过去,苦着脸半蹲半站,解那点水火之急。过些天,大龄女生觉得这样不雅,她们往赵家跑。我也跟了去。不见厕所,只有猪圈屋里黑漆漆的茅坑。也算是不方便的方便。

回来的路上,我窜进赵家的里屋去了。没想,一个秘密差点把我吓得半死。赵家过道屋里,有一个箩筐,箩筐里塞着破旧的蓝布印花铺盖,铺盖里直直地坐着一个妇人。她的头包裹着青布,脸半侧,白惨惨的。她目光呆滞,一动不动,像一位受过酷刑的罪人,表情漠然而生硬。这一发现,不亚于现代人在夜空中发现了外星人,既惊骇又十分怪异。然而,这么大的秘密,我居然守护了数十年。不曾向任何人谈起。也许那时,我根本不会描述。也许,我怕那种惶恐惊吓蔓延,伤及更多无辜的人。

老是害怕上学,心里诚惶诚恐,却又盼着老师天天来带我。但老师好像有很多事。他忙完自己的事后,只得抄近便的小路到校了。我装一天脑壳昏装一天肚子痛,找着各种理由不读书。邻家男孩阿洪,上了几天学,也是因为怕狗,仗着母亲宠他,弃学在家调皮捣蛋。直到我们升三年级的时候,他在外地教书的父亲,意外地发现了儿子“游手好闲”,才硬逼他出来,规正入学。这才常常相邀,一同去上学。有时觉得这样的力量也不够,于是又早早吃了饭到新房子去等,那里还有几个男生。

等来等去,差不多九点了,人才等齐。路上,我们到处找竹棍,捡石块,握着这些有力的武器,一起向学校慢慢走去。我估摸着,每个人的心里都是害怕的。因为大家都想挤占中间,没有人愿意断后,更没有人愿意在前面阻击。开始那阵子,讲团结,大的走前后,小的夹在中间,谁也不撂谁。听到狗咬声,所有人都拿出武器,一边断喝,一边向它们发起猛攻,一边跑步进教室。狗也怕人多势众,见棍棒交加,乱石横飞,也不敢前来受辱。

渐渐地,人心不齐了。常常只有我和阿洪一路。我们捏着石子,舞着竹棍,蹑手蹑脚地向青果树坝坝爬去。若是碰上在校门口耕种的同学爸爸秦怀素,我们就央求他帮我们撵狗,护送我们到教室。若遇不上秦家爸爸,我们就在青果树下转悠,静悄悄地察看狗的动静。头上,若遇一两颗青果正好掉下来,我们就会幸运地捡起,放嘴里慢慢咀嚼,解了嘴馋。实在躲不过狗了,才硬着头皮与之较量,搏斗。直到惊动校内的人出来维护。

那时,我们通通走读,老师也走教。从几面坡岭间磨磨蹭蹭到校来,也就只有松松散散的几十个人。但不知为何学校没有统一规定作息时间,更没有形成什么校风校行。是我的意识模糊了么?往往九、十点钟了,人还到不齐。只得先到先学,后到后学,没到的就不学了。老师也好像不用备课,临场发挥一下就行了。那时读书并不重要。一些人还在”文化大革命“的尾声中发挥着余热,扑腾着青春。

应该是二年级的春期,校门口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那天刚放学,我们被一名女子拦在路口。那女子正是在操场里又唱又跳的那个。女子叫我们一个个背诵毛主席语录。很多同学都背不得,被拦截下来。轮到我了,我很快背出“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我被放行了。后面的同学,见脱不了身,便一哄而起,夺路狂奔……女子像受了奇耻大辱,被这些不听话的孩子气得七窍生烟。她握着一根大大的牛鞭杆,一路追赶下去。同学们吓得屁滚尿流,不顾田间地头草莽荆棘,飞身翻下榜去……这一幕,活像警匪片里一组追捕在逃犯的镜头,看得我心里突突狂跳。

我还沉浸在刚才背书的情景里,沾沾自喜。走了一公里路程的样子,藏在草笼中的同学们忽地钻出身来,问我看见疯子没有。我懵了,不知疯子为何物。大个子刘心民说,傻呀,就是刚才叫我们背书的那个,你还敢走大路,一会儿碰到疯子,吃了你!这下我真吓着了,原来她是疯子!我开始提醒自己,不能走大路了。我绕道走一条毛草路,穿过一榜农田,涉过一条小溪,沿荒寂无人的山坡往上爬……大体上,我的家就在坡的上面。一路大汗淋漓,被草藤阻挠,被竹桩刺脚,被毛毛虫剨脸,像作贼一样心虚和胆颤,总算到家了。没想这一瞎折腾,天就近黄昏了。天黑后,我还怕疯子找上门来,跟我过不去。心里忐忑不安。后来听说,那疯子姓赵,人称赵四疯子。她捉拿同学们未成功,便跑到一户人家,赤身祼体地讨要洗澡水,痛痛快快地洗澡。

越发害怕上学了。

每一天上学,都要鼓很大的劲,作很多的准备。走着走着,恐惧渐渐袭来,蛇一样啃噬着我们的心。要接近目的地时,腿就软了,走不动了。若是发现太阳已经爬上了几竹竿高,知道又迟到了。往前面走,意味着要遭遇狗的围追,疯子的堵截,老师的点名批评……

那就干脆不走了。我和阿洪几乎是心照不宣地往回走。只消给对方一个眼神的默许,两人都像中了别人符咒的病孩子,幸运地逃脱了一双有力的魔掌,欢然奔向自己的乐园,窃喜之情溢于言表。

我们把棍子藏进草笼里,打着记号,挤挤眼。然后,拍拍自己由沉重忽而变得轻飘的书包,掂量一下,下了决心。不怕背负一个“逃学”的坏名声,轻轻松松地往回走。可是,离放学的时间至少还有两、三个小时,怎么办呢?我们得找事情做,把时间消磨掉。等到他们差不多放学的时候,再回家。

男孩子就是鬼点子多。阿洪前阵子在家捣弄的本事,又派上了用场。他从书包里摸出纸盒,折叠得规规整整的一大把,分给我一小半。两人便在路边竹林的掩护下,扇起纸盒来。纸盒抛在光滑的地面上,用掌力扇,扇翻了的归自己,谁扇得多谁赢。这一输一赢的,几个小时轻轻就打发了。

有时扇烦了,又会想出其他花样。比方做弹弓打麻雀。捡石子打水漂。找蔫笋子捉打竹虫。甚至,在我们经过的毛草路上,搬起两边的钓鱼慈竹,把竹梢绑在一起,做彩虹桥。他呢,还把屎屙在路中间,盖上沙子或草叶,做陷阱,等行人来上当。

有时肚子饿了,还伙起去偷滥田湾外祖祖家的老木柑。红心心的,又甜又爽。偷到山边的两坨大石包中间,剥了皮,剖开分着两半,滋滋味味地吃。吃饱了,砸砸舌头,抹抹嘴,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