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三)
20271300000037

第37章

从前,在两三道命令、两三句话以后,元帅们和副官们便带着喜气洋洋的面孔,骑马跑来报告战利品——成队的俘虏,esfaisceaux de drapeaux et d'aigles ennemis,(成捆的敌方军旗和鹰旗,)大炮,辎重,而牟拉也只要求让骑兵去截夺行李车。在洛提,在马任哥,在阿尔考拉,在耶拿,在奥斯特理兹,在发格拉姆等处都是如此的。但是现在,他的军队发生了奇怪的事情。

虽然有占领突角堡的消息,拿破仑却知道,这不象,完全不象从前所有的会战中的情形。他知道,他所感觉到的那种心情,也是他四周有经验的人们所感觉到的。所有的面孔是愁闷的,所有的眼睛彼此避开着。只有波赛一个人不能了解目前所发生的事件的意义。拿破仑有长年的作战经验,他很知道,在八小时的一切努力之后,攻击的方面没有获得会战的胜利,意味着什么。他知道,这是失败的会战,现在,最小的偶然事件,在这个会战胜败未决的紧要关头,都可以消灭他和他的军队。

他考虑着这整个的奇怪的对俄战争,在这个战争中没有获得一次会战的胜利,在这个战争中,两个月来没有俘获一面军旗、一尊炮、一个军团,他望着他周围的人的面孔上隐隐的忧愁的神色,听着报告说俄军还在战斗,——这时候一种可怕的感觉;类似在噩梦中所体验到的那种感觉,支配着他,他想起了一切可以毁灭他的、不幸的偶然事件。俄军可能猛攻他的左翼,可能突破他的中央,他自己可能被一颗流弹打死。这一切都是可能的。在以前的会战中,他只想到胜利的机会,现在他想起了无数的不幸的机会,并且期待着这一切。是的,这好象是做梦一样,一个人梦见了一个恶汉在攻击他,这个人在梦里挥动手臂,使出可怕的力量反击这个恶汉,他知道,这个力量该当毁灭这个恶汉,却又觉得他的手臂软弱无力,好象破布一样落下来,并且那对于不可避免的毁灭而有的恐怖,攫住了这个无能为力的人的心。

俄军攻击法军左翼的消息,在拿破仑心中引起了这种恐怖。他沉默地坐在冈下的折椅上,垂着头,把臂肘放在膝盖上。柏提挨走到他面前,提议视察前线,以便明确战事的情况如何。

“什么?你说什么?”拿破仑说。“好,叫人替我牵马来。”

他上了马,到塞妙诺夫斯克去了。

在拿破仑骑马经过的整个阵地上,在缓缓飘散的硝烟中,有单独的或者成堆的人和马躺在血泊里。在这么小的一块地方死了这么多人,这样可怕的情形,是拿破仑和他的任何一个将军们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十小时连续不停的震耳的炮声,对这个景象赋与了一种特别的意义(好象音乐对于活动画片一样)。拿破仑上了塞妙诺夫斯克的高地,在硝烟中看见成行的、穿军服的人,军服的颜色是他所看不惯的。这些人是俄军。

俄军密集地站在塞妙诺夫斯克高地和山冈的后面,他们的炮在自己的战线上不停地放着,冒着烟。这已经不是一个会战。这是继续屠杀的混乱场面,对于俄军和法军都没有任何好处。拿破仑驻了马,又沉入冥想中,柏提挨把他从这种冥想中唤醒;他不能够制止他面前和他四周所发生的、算作是他所领导、他所决定的事情,由于它没有成功,他第一次觉得这种事情是不必要的、可怕的。

有一个将军走到拿破仑面前,竟敢提议要老禁卫军加入战争。站在拿破仑旁边的柰伊和柏提挨互相看了一眼,对这个将军无意义的提议轻蔑地微笑一下。

拿破仑垂下了头,沉默了很久。

“A huit cent lieux de France je ne ferai pas demolir magarde!

(和法国相隔八百“里约”,我不愿毁灭我的禁卫军!)”他说,然后调转马头,回涉发尔既诺去了。

35

库图索夫垂下了白发的头,困乏地弯着沉重的身躯,坐在铺了毯子的凳子上,就是坐在彼挨尔早晨看见他的那个地方。他没有发出任何命令,只是同意或不同意别人向他所报告的事。

“是的,是的,做这个,”他回答各种建议。“是的,是的,去,好孩子,去看一看,”他向身边的这个人或那个人说;或者说,“不,不要,最好是等一下。”他听别人念带给他的报告,并且在部下要求下令时发布命令;但是他听报告时,似乎对他们向他所说的话中的意义并不感兴趣,而是报告者的面部表情和说话语气中别的含义使他感到兴趣。由于多年的战争经验,他知道,并由于老年的智慧,他了解领导几十万人与死亡争斗,不是一个人所能办到的事;并且他知道,决定会战命运的不是总司令的命令,不是军队驻扎的地方,不是大炮和杀人的数目,而是那种不可捉摸的力量,这种力量叫士气。于是他注视着这种力量,在他的权力范围之内,领导这种力量。

库图索夫脸上的一般表情,是全神贯注的、紧张而又镇静的,他强打着精神支撑着他老弱、疲乏的身子。

上午十一时,有人向他送来了这个消息,说法军占领的突角堡又被夺回来了,但巴格拉齐翁公爵受了伤。库图索夫叹了口气,摇摇头。

“到彼得·依发诺维支公爵那里去详细地打听一下,是怎么回事,”他向一个副官说过,又向站在他背后的孚泰姆堡亲王说:

“阁下愿意指挥第一军吗?”

亲王刚刚走了以后,在他还不至于到达塞妙诺夫斯克的时候,他的副官便回来向殿下说,亲王要求增加军队。

库图索夫皱了皱眉,下令让道黑图罗夫指挥第一军,并且请亲王回到他面前来,照他话说,在这个重要的时候,没有亲王,他便不能应付局势。在传来了牟拉被俘的消息而参谋人员向他庆祝时,他微笑了一下。

“等一下,诸位,”他说。“会战是胜利了,俘虏牟拉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最好还是等一等再高兴吧。”

但是他却派副官去向军队报告这个消息。

在歇尔必宁从左翼骑马跑来报告法军占领突角堡和塞妙诺夫斯克的消息时,库图索夫根据战场上的声音和歇尔必宁的脸色,看出这些消息是不好的,他站起身来,好象是要伸伸腿,他抓住歇尔必宁的手臂,把他领到旁边。

“你去,好孩子,”他向叶尔莫洛夫说,“看看,有什么办不到的事。”

库图索夫在高尔该村,在俄军队地的中心。拿破仑所指挥的对我左翼的进攻,被击退了几次。法军在中央没有超过保罗既诺。乌发罗夫的骑兵在左翼赶跑了法军。

三点钟之前,法军的进攻停止了。在所有的从战场上回来的人的脸上,在身边各人的脸上,库图索夫看见了紧张至极的表情。他对这天的胜利比他期望的要好感到满意。但老人的体力不够了。有几次他的头垂得很低,象要掉下来,并且他打盹了。有人叫他吃饭。

侍从武官长福尔操根在吃饭的时候来到库图索夫面前,他就是那个走过安德来公爵身边说战争应该im Raum verlegen(扩大范围)而被巴格拉齐翁觉得讨厌的人。福尔操根是从巴克拉那里来报告左翼的战况的。聪明的巴克拉·德·托利看见成群的伤兵向回跑,看见混乱的后卫,分析了全部情形,断定会战是失败了,并且派他宠爱的人来向总司令报告这个消息。

库图索夫费力地嚼着烤鸡,用眯着的愉快的眼睛看了看福尔操根。

福尔操根漫不经心地伸着腿,嘴上带着半轻视的笑容,走到库图索夫面前,他的手仅仅举到帽檐边。

福尔操根对殿下作出有几分做作的满不在乎的样子,目的要表示,他这个有高深教养的军人,让俄国人把这个老而无用的人当作偶像,而他自己却知道他是在应付什么样的人。“Der alteHerr,(这位老先生,)(他的德国人团体这么称呼库图索夫)ma-cht ich ganz bequem,(自己倒舒服,)”福尔操根想,严厉地看了看库图索夫面前的碟子,他按照巴克拉对他的吩咐和他自己所看见的、所了解的,开始向这位老先生报告左翼的战况。

“我们阵地的所有据点都落到了敌人的手里,我们不能打退他们,因为军队没有了;他们逃跑,不能阻止他们,”他报告说。

库图索夫停止了嚼咬,似乎不了解他所说的话,惊异地注视福尔操根。福尔操根看见了des alten Herrn(这位老先生的)兴奋的脸色,微笑着说:

“我认为对殿下隐瞒我所看见的事是不对的……军队完全陷入混乱了……”

“您看见的?……您看见的?……”库图索夫皱着眉叫着说,迅速地站起来,向福尔操根面前走去。“您怎……您怎敢!……”他用颤抖的双手作出威胁的姿势,一面呛噎着,一面叫着说。“您怎敢向我说这话,阁下。您一点也不知道。替我告诉巴克拉将军,说他的消息是不确实的,我总司令,对于实际的战况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福尔操根想要有所答辩,但是库图索夫打断了他的话。

“敌人在左翼被打退,在右翼也打败了。假使您没有看清楚,那么阁下就不要说您所不知道的事情。请您到巴克拉将军那里去,告诉他,我明天一定要攻击敌人,”库图索夫严厉地说。

大家都沉默着,只听见喘气的老将军的沉重呼吸。

“处处打退了敌人,因此我感谢上帝和我们的勇敢的军队。敌人打败了,我们明天要把敌人赶出神圣的俄国领土,”库图索夫说,划着十字,忽然他因为涌出的眼泪而呜咽了。

福尔操根耸了耸肩膀,歪了歪嘴唇,沉默地走开,诧异着über diese Eingenommenheit des alten Herrn(这位老先生的自负的愚蠢)。

“啊,我的英雄,他来了,”库图索夫向一个胖胖的、英俊的黑发的将军说,这个将军正骑着马向山冈上走来。

这人是拉叶夫斯基,他整天都在保罗既诺战场的最重要的地方。

拉叶夫斯基报告说,军队还坚强地守着他们各处的阵地,法军不敢再进犯了。

听了这话库图索夫说:“Vous ne pensez donc pas commeles autres que nous sommes obligés de nous retirer?(你不和别人一样以为我们应当退却吗?)”

“Au oontraire,votre altesse,dans les affaires indecisesc'est toujours le plus opiniatre qui reste victorieux,(恰好相反,殿下,在胜负未定的时候,总是最顽强的人取得胜利,)”拉叶夫斯基回答,“Et mon opinion(我的意思)……”

“卡依萨罗夫!”库图索夫叫他的副官。“坐下来,写明天的命令。你,”他向另一个副官说,“到前线上去说,我们明天要进攻。”

在库图索夫和拉叶夫斯基谈话并授写命令的时候,福尔操根从巴克拉那里回来说,巴克拉·德·托利将军希望获得总司令这个命令的明文。

库图索夫没有望福尔操根,命令副官写这个命令,这是前任总司令为了逃避个人的责任,费尽心机希望获得的。

一种不能解释的神秘的联系,维持着全军的同一情绪,即是所谓军心,并且照库图索夫的话说,它是战争的主要神经,库图索夫的明天作战的命令,就是由于这种联系同时到达了军队的每个角落里。

命令传到这个联系的最后一环已经远非原来的话,远非原来的命令了。甚至军队各个角落里互相传送的话,没有一点和库图索夫所说的话相同;但是他的话里的意思传到了各处,因为库图索夫所说的话,不是深思熟虑后讲出来的,而是凭感情讲出来的,这种感情是在总令司的心中,也在每一个俄国人的心中。

听说我们明天要攻击敌人,从最高指挥部那里证实了他们想要相信的事,疲倦的动摇的人们便得到了安慰,获得了鼓励。

36

安德来公爵的团是在后备队里,后备队在强烈的炮火之下,驻扎在塞妙诺夫斯克的后边,直到一点钟以后还没有作战。两点钟以前,这个已经损失二百多人的团,向前推进到被残踏的燕麦田里,在塞妙诺夫斯克和山冈炮台之间的那个地段上。这天在这个山冈上死了几千人,并且在两点钟以前,敌人的数百门大炮集中火力猛轰这个山冈。

没有离开这个地方,也没有射出一颗子弹,这一团在这里又损失了三分之一的人。从前面,特别是从右边,大炮在聚集不散的硝烟中猛轰着,从遮盖前面整个地区的神秘的硝烟中,不断地飞出咝咝的迅速的炮弹和嗖嗖的迟缓的霰弹。有时似乎让他们休息,在一刻钟之内,所有的炮弹和霰弹都从他们的头上飞过,有时在一分钟之内,打死团里好几个人,他们不停地忙着拖死尸,抬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