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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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他们两个人都把惊惶的眼睛望着互相感到陌生的脸,望了几秒钟,两人都对于他们所做的事和要做的事感到迷惑。“我是他的俘虏呢,还是他是我的俘虏呢?”各人都这么想。但是显然法国军官更加觉得自己是俘虏,因为彼挨尔被不觉的恐惧所激怒,一双更有力的手把他的喉咙越掐越紧了。这个法国人要想说什么,忽然一颗炮弹正在他头上很低地、声音可怕地飞了过去,彼挨尔似乎觉得这个法国军官的头被打下来了:他那么迅速地把头闪了一下。

彼挨尔也低下了头,垂下了手。不再想到谁是谁的俘虏,那个法国人跑回炮兵阵地去了,彼挨尔向山下跑,颠踬在死尸和伤兵的身上,他似乎觉得他们在抓他的腿。他还没有跑下山,便迎面出现了一队奔跑的密集的俄国兵,他们跌绊着,颠踬着,喊叫着,愉快而勇猛地向炮台上跑去。(这就是叶尔莫洛夫所自夸的攻击,他说,只有他的勇敢和幸运才能够立这个功,据说在这个攻击中,他把衣袋里的几个圣·乔治勋章扔在土丘上,准备赏给有功的人。)

占领炮台的法军逃跑了。我们的军队喊着“乌拉”,把法军追赶到炮台的外边,追得很远,以致难以叫回他们。

俘虏从炮台上被带下来了,其中有一个受伤的法国将军,他被军官们围住了。一群群的俄国伤兵,有些是彼挨尔认识的,有些是他不认识的,还有一群群的法国伤兵,都带着痛苦的难看的面色,有的走着,有的爬着,有的用担架抬着离开炮台。彼挨尔又走到山冈上,在那里呆了一个多小时,在那个接待他的家庭团体中,他一个人也找不到了。许多他不认识的人死在那里。但有几个人是他认识的。年轻的军官在土垒的边缘仍旧缩成一团,坐在血泊里。红脸的兵士还在痉挛着,但是没有人把他抬走。彼挨尔跑下了山。“是的,现在他们要停止了,现在他们要害怕自己所做的事情了!”彼挨尔想,漫无目的地向着一群离开战场的担架兵走去。

但是被烟遮蔽的太阳还很高,在塞妙诺夫斯克村的前面,特别是左面,似乎还有东西在烟里沸腾着,枪炮声不但没有减弱,而且拚命地在增强着,好象一个人竭尽全力在拚命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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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既诺会战中主要的战斗,发生在保罗既诺村与巴格拉齐翁的突角堡之间一千沙绳的地方。(在这个区域外,一边是俄国的乌发罗夫骑兵在作中午的佯攻,另一边,在乌齐擦村那边,是波尼亚托夫斯基与屠契考夫的交战;但是和战场中部所发生的会战比较起来,这是两场单独的小规模战斗。)在保罗既诺与突角堡之间的田野上,在森林的旁边,在开阔的、可以从两端看见的地面上,发生了会战中主要的战斗,它的方式是最简单、最直接的。

会战是由双方数百门大炮的炮战开始的。

后来,当整个田野上硝烟弥漫的时候,法国方面的右边,有德赛和考姆班的两个师在硝烟中向突角堡推进,左边有副王的部队进攻保罗既诺。

这些突角堡距离涉发尔既诺多角堡(拿破仑驻扎在这里)有一俚,但是保罗既诺与那里的直线距离有两俚以上,因此拿破仑不能看到那里所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因为烟和雾混在一起,遮蔽了整个地区。德赛师的兵士进攻突角堡,一直到他们下到他们和突角堡之间的山谷中的时候,才可以看见。他们刚到山谷里,突角堡上枪弹和炮弹的烟是那么浓密,以致遮蔽了山谷那边整个山坡。在硝烟中闪着黑色的东西,大概是人,偶尔闪着刺刀的反光。但他们是在行动,还是站在那里,他们是俄国人,还是法国人,从涉发尔既诺多角堡这里是看不出的。

太阳明亮地升起了,斜光直射在拿破仑的脸上,他用手掌遮着太阳,望着突角堡。烟在突角堡的前面扩散着,有时似乎是烟在动,有时似乎是兵士在动。有时可以在枪炮声中听到人的喊叫声,但是不能够知道他们在那里做什么。

拿破仑立在山冈上,用望远镜看着,在望远镜的小圆圈里他看见了烟和人,有时看见他自己的人,有时看见俄国人,但是当他再用肉眼去看时,他不知道,他所看见的东西到哪里去了。

他下了山冈,在冈前来回地走着。

他偶尔停住,倾听着枪炮声,注视着战场。

不但从下边他站立着的地方,不但从他的将军们现在站立着的山冈上,都不能够看出这个地方所发生的事情,而且在突角堡上也不能够看出来。突角堡上此刻忽而同时、忽而轮流地出现了死的、伤的、活的、受惊的和疯狂的俄国兵和法国兵。在一连几小时内,在不断的枪炮声中,在这个地方有时出现俄国人,有时出现法国人,有时是步兵,有时是骑兵;他们出现、倒下,互相射击、冲撞、呼喊着往回跑,不知道要互相干些什么。

拿破仑派出的副官和他的元帅们的传令官,不断地从战场上骑马跑到拿破仑面前来,报告战事的进展;但是这一切的报告都是虚假的:因为在会战激烈的情况下,不能够说,在一定的时间内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许多副官没有跑到会战的现场,而是报告他们听别人所说的话;又因为副官们骑马跑了二三俚路,到拿破仑面前的时候,情形已经改变,而他所带来的消息,已经过时了。例如一个副官从副王那里骑马跑来,带来了消息,说保罗既诺已被占领,考洛恰河上的桥已经在法军手中。这个副官问拿破仑是否命令军队过河。拿破仑命令在河那边整队并等候命令;但是不仅拿破仑在下这个命令的时候,而且甚至在这个副官刚刚离开保罗既诺村的时候,这座桥已经在彼挨尔于会战开始时所参与的那个小战斗中,被俄军夺回并烧毁了。

一个面色苍白惊惶的副官,从突角堡骑马跑来,向拿破仑报告说,进攻已被打退,考姆班受伤,大富阵亡了,然而在副官说法军被击退的时候,突角堡被另一部分的法国军队占领了,大富还活着,只是受了点轻伤。拿破仑根据这种不可避免的虚假的报告下命令,这些命令有的在他发出之前已经执行,有的不能够执行,因而没有执行。

离战场较近的元帅们、将军们,和拿破仑一样,没有参与实际的会战,只是偶尔骑马来到阵地上,他们不请示拿破仑便作了调遣,发出命令:向何处射击,从何处射击,骑兵向何处跑,步兵向何处跑。甚至他们的命令,正和拿破仑的命令一样,只是很小一部分被部下执行。所发生的大部分事情,和他们的命令正相反。被命令前进的兵士,从霰弹的射程里跑回来了;被命令留守原地的兵士,看到俄军意外地向他们面前跑来,便忽然地有时向回跑,有时向前冲;骑兵未奉命令便追赶逃跑的俄军。两个骑兵团便是这样地跑过塞妙诺夫斯克的山谷,刚刚上了山,又掉转头,用全力往回跑。步兵也是同样地行动,有时他们跑去的地方完全不是他们奉命要去的地方。全部的命令。向何处以及何时移动大炮,何时派遣步兵射击,何时派骑兵追赶俄国步兵,这一切的命令都是由和部队最接近的现场指挥官们发出的,他们并不请示柰伊、大富和牟拉,更不问拿破仑了。他们不怕因为不执行命令或因为自己发命令而受处罚,因为在会战中,事情关系到人所最宝贵的东西——个人的生命,有时似乎是,安全就是向后跑,有时就是向前跑;而在会战最激烈的时候,这些人是按照当时的心情而行动的。事实上,这些向前和向后的运动,并没有改善或者改变兵士的境况。他们互相猛冲和骑马冲闯的行动,几乎没有造成伤害,而出现伤害、死亡和残废,却是横飞旷野的炮弹和枪弹造成的,他们便是在这个旷野上撞来闯去的。这些人刚刚走出炮弹、枪弹横飞的地方,站在后边的指挥官便立刻整编他们,恢复纪律,并用这种纪律的威力又把他们带回火线上,在火线上他们又(在死亡恐怖的威力之下)失去纪律,随着群众的心情的偶然冲动而撞来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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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破仑的将军们、大富、柰伊和牟拉,离火线最近,有时甚至骑马走上火线,他们几次地把队形整齐的大量的军队带上火线。但是和以前所有的会战中一向必然发生的情况恰好相反,他们没有得到所期待的敌人逃跑的消息,而整齐的军队变为零乱的惊惶的人群,从那里跑回来了。他们又把兵士们排成队形,但是人数却更少了。中午,牟拉派他的副官去向拿破仑要求增援。

拿破仑坐在山冈下饮五味酒,这时候牟拉的副官骑马跑来,他保证说,假使陛下再拨一个师,俄军就要崩溃了。

“增援吗?”拿破仑严厉地、惊异地说,望着这个披着长长黑发的(象牟拉的头发一样)英俊的青年副官,好象是不明白他的话。“增援!”拿破仑想。“他们手里有一半的军队攻击薄弱的没有工事的俄军侧翼,此刻他们怎么会要求增援呢?”

“Dites au roi de Naples,(告诉那不勒王,)”拿破仑严厉地说,“qu'il n'est pas midi et que je ne vois pas encore clairsur mon echiquier.Allez…(说现在还未到中午,我还没有看清我的棋盘。去吧……)”

披着长发的英俊的副官,手里一直拿着帽子,深深地叹了口气,又向厮杀的地方骑马跑去。

拿破仑站起来,召来考兰库尔和柏提挨,开始和他们谈论与会战无关的事情。

在这个使拿破仑开始感到有趣的谈话的当中,柏提挨的眼睛向着一个将军和随从看去,这个将军骑着汗马向山冈上跑来。这人是白利阿尔。他下了马,快步地走到皇帝面前,勇敢地大声地开始说明必须增援他们。他宣誓说,假使皇帝再增加一个师,俄军就要崩溃了。

拿破仑耸了耸肩膀,没有回答,继续来回走着。白利阿尔开始大声地、兴奋地和他身边的随从将军们谈话。

“你很性急,白利阿尔,”拿破仑说,又走到刚才来到的将军面前。“在激战中容易出错。您去看一下,再到我这里来。”

白利阿尔还没有走出视线,又有一个从战场上派来的人从另外一边骑马跑来了。

“Eh bien,qu'est ce qu'il y a?(哦,有什么事?)”拿破仑带着因为不断的打搅而发怒的语气说。

“Sire,le prince,(陛下,亲王,)……”副官开始说。

“要求增援吗?”拿破仑带着发火的姿势问。

副官肯定地点了点头,并且开始报告;但皇帝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停下步,又走回来,叫了柏提挨。“我们应该派后备队了。”他说,轻轻地摊开双手。

“你看,派谁到那里去呢?”他问柏提挨,问这个oison uej'ai fait aigle,(被我变为鹰的鹅,)他后来这么称他。

“陛下,派克拉巴来德师,”柏提挨说,他心里记得所有的师、团、营。

拿破仑同意地点了点头。

副官骑马跑到克拉巴来德师去了。几分钟后,驻扎在山冈后边的少年禁卫军离开了原来的地方。拿破仑沉默地望着这个方向。

“不行,“他忽然向柏提挨说,“我不能派克拉巴来德师去。派弗利安师去,”他说。

虽然派弗利安师代替克拉巴来德师去,并没有任何好处,甚至此刻不派克拉巴来德师而派弗利安师显然有不便,会误事,但是命令却严格地执行了。拿破仑没有知道,他对于他的军队,是在扮演用药品碍事的医生的角色,他所扮演的角色是他理解得那么正确、但遭到别人非难的角色。

弗利安师和别的师一样,在战场上的硝烟里不见了。副官们从各方面继续跑来,好象是商量好了,大家都说同样的话。他们都要求增援,都说俄军还坚守着阵地,并且发出un fen d'enfer(猛烈的炮火),法军便在这个炮火中渐渐消失了。

拿破仑坐在折椅上沉思着。

爱旅行的、从早晨饿到现在的德·波赛先生,走到皇帝的面前,大胆地恭敬地请陛下用早餐。

“我希望现在就能庆祝陛下胜利,”他说。

拿破仑沉默着,否定地摇摇头。德·波赛先生以为,这个否定,是对于胜利而不是对于早餐的,他竟敢轻佻而又恭敬地说,在能够用早餐的时候,世界上是没有理由能够不让人用早餐的。

“Allez vous(你走开吧)……”拿破仑忽然闷闷地说,把身子转过去了。

一种抱歉、懊悔、狂喜、幸福的笑容,出现在波赛先生的脸上,他慢慢地走到别的将军们那里去了。

拿破仑体验着那么一种难受的心情,好象一个总是幸运的赌博者所体验到的那种心情:这人胡乱地押钱,总是赢,忽然正在他考虑自己的赌博的运气时,他觉得,愈考虑他的赌博的输赢,他愈是输定了。

兵士们是同样的,将军们是同样的,准备是同样的,作战命令是同样的,proclamation courte énergique(简短有力的宣言)是同样的,他自己也是同样的,他知道这一点;他知道,他现在甚至比从前经验丰富得多、本领大得多,甚至敌人也是和在奥斯特理兹、和在弗利德兰的时候同样的;但是他的手臂可怕地挥动时却似乎中了魔似的没有力量了。

从前所有的那些一定会取得胜利的方法:炮兵集中一点,以后备队的攻击突破阵线,des hommes de fer(铁人)骑兵的进攻,所有的这些方法都用到了,可是,不但没有取得胜利,而且从各方面传来同样的消息,说到将军们的死伤、增援的必要、击破俄军不可能和军队的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