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光复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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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黑土地血殷红(15)

合兵一处的两个小分队在平原上迅速前进。老早以前他们就知道,这场残酷的征途越是到了最后阶段,越是最可能遭遇重大危险。因为,以前他们至少在山里,环境险恶、路途不畅,但这些同样会制约日军;现在他们在河流冲积平原上了,无遮无拦,再遭遇日军的话,他们恐怕连拼一架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他们走得很快,保持了十足的警惕。

当他们抵达基本已化冻的松花江时,他们看到东北方江对岸一片笼罩在朦胧春雾中的丘陵。端木彧说:“那就是二道沟!”

一名识字的战士摊开地图仔细对照一番后,也说:“嗯,是二道沟!”

众人很累,又不敢久留。他们迅速往江边相对陡峭且植被茂盛的河堤跑去。颠簸中老钮发出痛苦的呻吟,端木彧赶紧说:“老钮啊,咱们快到了。你坚持坚持!”

老钮道:“俺……能活……哎呦!”

老钮不是那种不能忍疼的人,可是身体中枪了,疼是真疼!况且,失了那么多血,不及时救助的话真够呛。谁不怕死?就算老钮豪言壮语、豪情万丈,他还是怕死,他在心里承认这个。

众人跑上河堤,在茂盛的植被中隐藏下来。江中传来一阵马达的轰鸣,众人瞧见一艘日本人的炮艇缓缓开过。松花江水道,不太平啊。

端木彧命令:“休息一下,然后扎筏子,今晚就过江!”

此时老钮已极度虚弱,端木彧再度查看他的伤口时发现,止血纱布已被鲜血彻底殷透了。端木彧早年在日本留学,学的是工科,后入中央军校学的是步兵科,土木工程或带兵打仗都算凑合,战场急救方面则全凭自学。他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他的鸭嘴沟支队也压根没有接受过系统培训的卫生员。以前倒是有个药店的学徒,来队伍上没半年就牺牲了。端木彧想到妹妹端木雪出身医科学校,只读了一年半就跟着他闹革命了,同样不算正经的医生。可就是端木雪这样的医科学校肄业生,眼下又不在身边。

端木彧急得不行,又不能表露出来,老钮朝他惨然一笑,道:“唉……蓝……屯……”

端木彧没听清:“什么?老钮?”

老钮道:“俺家……俺……”

端木彧问:“你想家啦?等打完了仗,我跟你回家,做客!呵呵,你给我打一只野猪来。还有小唐,山豹,老罗,那时候让老罗跟我妹妹成亲,咱们不醉不归!好吧?”

老钮摇摇头,说:“俺……等不到!支队长啊……”

端木彧说:“别那么说!你会好起来的,咱们在一起多好呀!刚才我说错了,我去你家不是做客,等打败了日本鬼子,革命胜利了,咱们盖几座房子,住一起当邻居。一帮耍光棍的老兄弟,不还得讨老婆嘛,有了老婆,多生几个娃娃。等娃娃们长大了,我教他们识字,你教他们打猎,好不好?”

老钮的眼神变得很迷离,说:“俺……是啊……还没个媳妇……”

端木彧握住老钮冰冷的手,说:“谁说不是!你还没个媳妇,你得找啊,等打跑鬼子的,你自己要找不到,我帮你找。”

老钮的眼睛忽然明亮了一下,吐字也清晰了:“俺不指望那个,但是支队长啊,龙凯、小豹子和刘皮实,你得帮俺管他们。小豹子,俺屯长家的小孙子,鬼子没来那前儿,俺跟他没啥走动,鬼子来了以后吧,倒跟俺处得跟亲叔侄似的。龙凯呀,俺当年打了败仗才遇见的,刚遇见他时,他跟皮实现在差不多大。他娘跟他,老可怜啦,俺带他们娘俩回俺老家的。刘皮实,倒是有老罗和你妹子带着,可俺还是挺惦记他,这孩子也可怜,打小没爹没娘,跟咱们吃了不少苦,俺是真想让他过上好日子!这仨小子,你帮俺管管!有天,小鬼子全滚蛋了,你帮俺看着他们娶老婆,生儿子,要是这仨小子不争气,又赌又嫖的还欺负老婆,你帮俺收拾他们,得要他们好好过日子啊。”

端木彧轻轻搓着老钮冰冷的手好让他暖和一些,嘴上说:“这些话你自己跟你这仨侄子说,我说不一定好使啊。”

老钮:“啥……好使不好使的?你就说……俺说的……”

端木彧发现不对了,刚才老钮的眼睛变得很明亮,吐字那么清晰好像啥事没有一样,他以为老钮好了!可是,老钮再次变得虚弱,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他真要死了,他刚是回光返照啊!

端木彧急道:“老钮!老钮!”

老钮的兵也都凑了过来,呼唤着:“队长!队长!你醒醒啊!”

端木彧冲着兵喝道:“别围成这样!给老钮点儿空气!”

兵们赶紧散开了一些,端木彧唤道:“老钮?”

老钮眼睛快闭上了,可差那么一点没闭上,他说:“别……别大声……鬼子……别给招来……”

老钮终究没完全合上眼,端木彧握着他冰冷的手,已感觉不到他脉搏的跳动。

老钮的兵里,有人轻声哭泣着。更多的人围拢过来,或站或蹲,眼睛盯住老钮的脸,可能是想让他们队长的面孔永远印在他们的脑海里吧。端木彧轻轻合上老钮的眼睛,在老钮衣兜里寻找一番。端木彧找到半根蜡烛、半盒火柴、一些子弹,一块日本怀表,端木彧之前听老钮说过,这是当年老钮等一众战士逃出南京后,一位热血的国军军官送给他的礼物。还有一张殷到血迹的纸,上头歪歪扭扭写着好多人名。

“夏子良,王六祥,高晓光,孙海滨……赵谷子,周磨盘。”

一些名字被血殷到了,看不太清楚。这是老钮所部官兵的花名册,从鸭嘴沟支队组建至今,不管牺牲的还是幸存的,老钮所部全体官兵的名字都在上头,包括那些反正不久的伪军的名字,也在上头。名册最下端,一排同样歪歪扭扭的字:“兄弟,不管是生是死,永远是兄弟。”署名“钮顺意”。

“钮顺意”这三个字,还是端木彧抽空手把手教给老钮的。

经历过太多战场上的生离死别,端木彧早没有当年愤青式的热忱,他失去了太多战友,那些官样话语,也不该是说给战死弟兄听的。端木彧只是默默地哀悼,良久,他对满心悲怆的战士说:“把钮队长埋了,他心里装着他所有的兄弟,我们心里也要永远装着他。”

天色渐晚,所有疲惫的人,短时间内用军刺在降温后越发坚硬的黑土地上为老钮挖了一个坑。老钮被兄弟们摆了个最舒服的躺姿,他安静地躺在坑中。如他所愿:他的一腔热血,洒在了黑土地上;他的一把骨头,埋在了黑土地里。

一座没有墓碑的坟墓垒砌完成。端木彧面向坟墓,对战士们说:“记住吧,不光记住这里,也要记住我们所有已经牺牲的兄弟躺在哪里。以后,不管我们中的谁活下来,永远记住那些没有活着看到胜利的兄弟。”

阵阵冷风吹过,东北早春的寒夜即将到来。端木彧命令:“扎筏子,准备渡江。”

天气转暖了,可供人类食用的花花草草多了起来。熬到现在的人,终于有了更多食物。关东军的“讨伐”力度也不似以往,抗联本就没多少人,经过那么长时间的围困、进剿,即便仍有漏网者,也绝对掀不起大风大浪。日本人明白什么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问题是,真有星星之火,也没有可供燃烧的物品。治安屯的建设,保甲制度的确立,使抗联武装无法从百姓那里寻得支持。还怎么燎原?中国人说:“百姓是水,军人是鱼。”他们的意思是,军民不可分,就像鱼离不开水。没有水,鱼会死。现在,真的没有水了,抗联那些杂鱼怎么活?

整建制的关东军野战部队开始有序地撤回原驻地,1940年的春天,他们有更多的事情做。抗联主力不在了,后方更加稳固,他们还有其他任务。占领半个中国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得让中国彻底臣服,然后大军继续南下,为帝国夺取更多的资源。

眼看着“讨伐”抗联的关东军野战部队整建制撤走,可供活动的区域越来越多。罗真金想,最终有这么几个人即将熬过最艰苦的岁月。还好,支队没死绝,总有机会再次发展壮大,继续跟鬼子拼下去!

罗真金对刘皮实说:“咱们就快去江边了,晚是晚了些,不碍事。”

刘皮实说:“真希望早点见到其他人,俺真想他们。”

罗真金黯然道:“俺也想,可是,要让老钮和小唐听说豹子的事儿,咋办?”

刘皮实也黯然了,说:“不知咋办。”

罗真金揉揉自己的脑门,道:“不想了!采些野蘑菇吧,晚上多吃些,吃饱了有劲儿,明儿快些走,估摸着能赶到江边。过了江,离二道沟就不远了。总算还能找到个家,这是好事。”

两人撤回更茂密的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