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光复之日
20195100000078

第78章 华北血拼(27)

一路上洪江河阴沉着脸不说话,催马并排前行的包团长也不好说什么,气氛略显沉闷。独立营刚从临时根据地出发时齐装满员,而今大部战死,特别是洪江河的得力干将折损大半,折损的精英都是跟洪江河从大别山老家和陕北打出来的百战老兵。谈到个人感情,就这么几天,那么多老兄弟死了,任谁也不会好受的。

行了有一个时辰,天色渐晚,洪江河这才开口:“老包,我那个兵,埋在附近吧?”

包团长点点头,心说:“到底是你的兵啊,都有心灵感应了,人鬼殊途也有感应。”

洪江河问:“具体在哪儿?”

包团长往西北方一指:“就是那个坟包,猜那娃娃该是南边来的汉族人,葬他的时候让他的头冲着南方。不敢立碑,我这号粗人也不太明白风水,这地方毕竟是日伪军的地盘,就挑个背风的地方给娃娃葬了。”

洪江河已裹不住自己的哀伤,他说:“我替我的兵谢谢你,老包。还有,老洪近来闹饥荒了,借你那草原白一用。”

包团长解下腰间的酒囊递给洪江河,又从贴身口袋里拿出一纸袋牛肉干一并送上,道:“这个也给娃娃吧,他瘦得不像样啊,埋完他急着去接应你们,也没给个啥东西让娃娃带着路上吃。”

洪江河接过包团长的酒食,策马奔向小虎子的坟墓。独立营的战士紧随其后,他们的一个小兄弟埋在这里了,该去看看。

狗娃子扑在小虎子的坟前嚎啕大哭,独立营的幸存者没有不流泪的。

端木彧默念:“战友,同志,安息吧,我们还活着的同志会秉承烈士遗志,一息尚存,战斗不止。革命终将胜利,劳苦大众得解放的日子不会太遥远的。等我们的红旗插遍五湖四海,我们会回来告诉你胜利的消息。”

狗娃子哭道:“虎子!虎子!你起来呀!咱们一起回家!虎子……”

钱大脑袋扶起哭倒架子的狗娃子轻声安慰,拴柱子忙着往小虎子的坟头又盖了两把土。康有福卷出三根大纸烟炮,点着后插在坟前垒好的一个小土堆上和拴柱子一起拜了几拜。

洪江河拧开酒囊软塞往小虎子坟前撒了好多草原白,他没有哭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有干部劝他:“营长,哭两声吧,别憋着。”

洪江河只是摇头,许久才说:“小虎子,你跟着我受了好多苦,现在你躺在这里,全因为我。不派你出来,你会死吗?国民党的轰炸,雪山、草地,陕北根据地反围剿,再到誓师抗日东渡黄河打鬼子,你都没事。老子以为你死不了呢。现在,你躺在这里,睡着了,不能给老子擦枪啦!也不缠着老子给你讲故事。小虎子啊,这儿离大别山好远,老子说等打完了仗带你回家,给你盖房子,帮你张罗婚事,让你娶和你相好的姑娘。小虎子,恨我不?没让你享过福,所有承诺全落空了。小虎子啊,你心疼死老子了!”

洪江河的话语声中夹杂着哭腔,他强挺着,眼泪不断滴落在小虎子的坟前。可他没像狗娃子那样嚎啕大哭。他念叨完了,酒也倒完了。他将包团长给的牛肉干放到小虎子坟前,又说:“以前吃肉,给你吃你不吃,你总可着老子先吃。老子不明白吗?你比谁都爱吃肉啊……小虎子,这肉你吃吧,不许不吃!到了那头别饿着,不定啥时候老子也去找你啦,那时候你别再可着老子吃饱啦,有啥好吃的,咱哥儿俩对半分,好吧?”

洪江河擦干脸上的泪水,对弟兄们说:“都把脸好好收拾收拾!”

独立营的人站直身子,擦干泪水。他们整齐划一的向小虎子的坟墓敬礼。

独立营的人要走了,洪江河转身看见四个半国军散兵不知何时也站在后头。老钮开口道:“俺们也想……跟虎子说几句话。”他指指皮实,又说:“虎子在的时候,对皮实挺照顾的。”

刘皮实还没咋好利索,苍白的脸上也有泪痕。洪江河记得国军娃娃兵刚来时由小虎子照应,在他印象里开朗的小虎子和木讷内向的国军娃娃兵没说过啥话,只是河网战斗打响后国军散兵出去玩儿命,娃娃兵跟的是小虎子。他点点头,说:“抓紧时间吧,这地方不太平。”

四个半国军散兵绕过独立营的人来到小虎子跟前。

病恹恹的刘皮实蹲在坟前,四个大人站在后头。独立营的人不知他们跟小虎子絮叨些啥,也不太感兴趣。他们悲戚戚的上马,一些人看即将彻底暗下来的天空,大部分只是低头不语。

刘皮实低声说:“虎子哥,俺娘说,好人死后上天堂,你是好人,你能上天堂。俺娘说,受人恩惠就要记住,俺饿,你把你的饼子给俺吃,俺记得。俺太穷了,没啥能回报你的。俺心里难受。等俺长大了,能学开枪了,俺多杀几个鬼子好了。”

刘皮实说完,站直了身子,他的小身体有些打晃,关山豹牵住他的小手。唐龙凯开口道:“小兄弟,虽然咱没聊过啥,可你是我们的小兄弟。你们独立营所有人,都是我们的好兄弟。我们虽然干过不仗义的事,不配说有你们这帮兄弟,但是,请相信我们是真诚的。如果有来生,我们参加同一支队伍,做兄弟,一起上阵杀敌报效国家。”

罗真金的嘴唇颤了几颤,像是也有话说,可他啥也没说。他只是和他的伙伴一起朝小虎子的坟墓敬了最标准的军礼。

该说的话说完了,四个半散兵回归他们的队列。队伍再次开拔。当时天色彻底暗了下去。今夜没有月亮,风越刮越大,气温跟着下降。

骑兵团的根据地设在一片荒芜的丘陵之中,入口设有尚算坚固的防御工事。丘陵中没有像样的建筑物,不多的几栋房屋是木头搭建的,残破不堪的样子使人不由担心随时会塌。

入夜了,狼嚎时不时的撞入耳膜,北风掠过大地发出瘆人的怪吼。包团长安排人手帮独立营人马拾掇住的地方,那是一座人工开凿的洞穴,出入口仅能供一个成年人进出,里头基本直上直下,之后才别有洞天。东北人拴柱子说:“这就是地窖嘛,里头存些白菜啊、萝卜啊、土豆啊啥的。”

一个骑兵战士接茬:“嗯,以前这就是地窖,后来俺们来了,把这地方稍微开辟了一下,有火墙和通风口,夏天凉快、冬天暖和。”

独立营缩水一大半,这一个洞就够他们所有人住了。点上煤油灯之后可以看清洞内的布局,很宽敞,四周都是火墙,很暖和。不多时骑兵团的人送来一些烈酒和烤地瓜之类的食物让独立营的战友果腹。对付着吃了些东西,劳累不堪的独立营官兵开始休息。

沉默了好一阵子,拴柱子忽然整了一句:“这地方离俺家挺近吧?”

一时之间没人接茬,拴柱子念天地之悠悠的叹了口气。唐龙凯问:“你想家啦?”

“哪能不想啊?没一天不想。”

两人基本在耳语,为的是不打扰其他人休息。可很快一个山西入伍的战士说:“俺想俺家那头的老陈醋了。老陈醋拌羊肉面可好吃了。”

关山豹接茬:“嗯,还有蒜,吃着面就着大蒜瓣。”

山西兵:“甚?你咋知道?”

关山豹回答:“当年逃荒路过山西,整过那么一碗,就是那肉不太对劲,好像是山羊肉,山羊肉不好吃。”

山西兵说:“有肉就不错,俺以前给地主家放羊,一年到头连块羊皮都莫有啊。俺说那面好吃,其实只闻过,没吃过。”

远处躺着不说话的洪江河一下子坐起来,几个耳语的人生怕碍着营长法眼赶紧闭嘴装睡。他们都知道营长心情不好,这种时候万万不能让营长揪住毛病,否则会很难过。

他们多虑了,洪江河的声音高得多:“小兔崽子们都没睡是吧?”

听这语气,洪江河像是从悲痛中解脱出来了。离开狼兵坟后洪江河一直阴沉着脸,眼睁睁看着那么多部下丧命,任谁也不会好过的。如今洪江河的语气,却好像是回到了几天前,那时候独立营兵强马壮、士气高昂,洪江河走路直蹦高。那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啊,可是看看现在……

好在,营长似乎已经想开了、解脱了,那么在情绪上自然而然受指挥员情绪影响的士兵们距离解脱也差不了多远了。洪江河清清嗓子,说:“都别他娘装睡啦!老子有话直说,老子睡不着,想聊聊天!”

钱大脑袋紧跟着坐直身子说:“嗯,听营长讲故事。”

其他有都有所反应,洪江河环视一番洞里的伙计,眼见大家都没有睡意,唯独端木彧那一伙子人没啥反应。洪江河道:“端木?很困吗?”

端木彧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既然洪江河点他的名字了,他只得挤到洪江河身边坐下。洪江河看得出端木彧不大痛快,他知道为啥。其实这种时候谁会痛快?独立营一下子死了那么多兄弟,端木彧的亲妹子也眼瞅着要嫁给国民党兵痞了。洪江河想叹气,想撞墙,憋得要死,很郁闷,端木彧何尝不是。

不过眼下都脱险了,找到了骑兵团,洪江河这趟镖走完了,转脸就能回老根据地恢复元气,端木彧一行也好歹暂时保住了性命。都说革命乐观主义很重要,干嘛还哭丧着脸呢?

洪江河尽量显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又骗大家又骗自己,他拿出包团长送给他的酒囊塞给端木彧,道:“开整吧,反正没啥大事啦,鬼子不会半夜过来抹咱的脖子。老洪闲着的时候总这么寻思,一醉方休挺好的,省得失眠。”

端木彧苦笑两声,说:“洪营长可曾听过,‘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洪江河:“没,只听过‘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端木彧的苦笑没有减去分毫:“见到洪营长之前,就听洪营长的老战友说,洪营长乃是一介莽夫。如今看来,那绝对是以讹传讹了。”

洪江河摆手道:“不,哪是那样啊?老洪的战友没瞎说,咱连私塾都没念过,在部队里被扫盲了。诶,我说,端木你光在那絮叨,咋不尝尝草原白?”

端木彧只好拔出瓶塞往肚子里勉强灌了一些烈酒,把他辣的差点儿又全给吐出来。不过喝了酒,端木彧的话匣子也就开了。他说:“以后,少不了跟酒打交道了,东北那边很冷,环境更恶劣,敌情更复杂,真被逼到一定程度了,几两烈酒下肚再吼一嗓子‘众儿郎跟我上’,比不喝强百倍。是不是,老洪?”

洪江河点头道:“是啊,酒壮英雄胆嘛。”他看看周围所剩不多的弟兄,又说:“可也别过量,须知酒乃穿肠毒药,喝多伤身。是不是小虎……”到这里他自己就让自己重新沉默了,小虎子明明牺牲了,不久前还看到了小虎子的坟包。可如今一有吹牛侃山的兴致,竟忘了这码事。以往小虎子为了尽警卫员的本分,总管着洪江河的酒,“酒乃穿肠毒药”是小虎子管洪江河灌大酒时常说的一句话,也不知剽窃自队伍里哪个酸文人之口。洪江河灌大酒这毛病还就小虎子管好使,换个政委或教导员来反倒不好使。只因为洪江河跟小虎子的关系,是兄弟更像父子。

端木彧又往嘴里灌了两口烈酒,脸上泛出红光,眼皮渐渐变得沉重。他说:“以前跟鬼子你死我活,来不及想好多事情,现在闲下来了,就想那么多好同志牺牲了,就为了保护我们。上头说我们有价值,是这样吗?这是一场战争,会死很多人!国难当头了,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兵,一只走到哪里都显得傻里傻气的书虫子,哪个更应该继续活着呢?”

钱大脑袋插嘴了:“你们这帮念过几年书的酸秀才,没事就爱瞎琢磨!”

端木彧苦笑:“嗯,就是,读书人是有这个臭毛病。”

唐龙凯盯了好一会儿了,他本不想说话,只想听。但这时发现实在憋不住。于是唐龙凯说:“端木,你想的多。脑袋,你想的少。不管想的是多是少,还活着就好。其实你们更该想想,下一步咋办,咋能多搞死几个小鬼子。其他地方我不清楚,我只知道,鬼子从上海入侵,上海、杭州、嘉定、南京等地,他们让几十上百万的中国人丢了性命。鬼子欠我们的债,我们该让鬼子用鲜血偿还。谁该活谁该死?端木,你对这个问题纠结不清,那些因鬼子入侵而死的中国人,又有哪个该死?该死的是小鬼子!”

洪江河笑了:“端木你瞧出来了吧?小唐跟你一样是文化人,而且明显比你想得开。这样的人,以后前途无量啊。所以你们结伴到了东北以后,我希望你们不离不弃,聚在一起打鬼子。文武双全本就了不起了,若是一大票人都文武双全,东北的小鬼子怕是要遭大殃!”

端木彧说:“他是比我想得开,小唐,你说得在理,我茅塞顿开。只是不知道,你和你的兄弟们一身本事,瞧不瞧得上我们这帮穷共党。我们真的跟叫花子差不多,啥也没有,啥都缺,啥也不能给你们。恐怕,能给你们的只有一句承诺,和你们一起杀鬼子杀到底。我真心希望,我们能够成为一个战壕里的兄弟,到了东北,不管有多少凶悍的鬼子等着,不管有多少场残酷的战斗要打,我们一起去闯去拼去打,血流在一起,兄弟,永远的兄弟。”

一席话说出口,端木彧才想起他这次太过直白,对方毕竟是接受国军多年教育培养的人,铁杆与否未可知,不会轻易跟共产党走却是板上钉钉的。想到这里,端木彧有些囧了,于是又喝了一口酒权当放松身心。

沉默少顷,关山豹开口:“不就是一起打鬼子么?一起吧!”

唐龙凯接茬:“端木,你说的,多少凶悍的鬼子,多少场残酷的战斗,我们一起去闯去拼去打,血流在一起,成为永远的兄弟。我喜欢这样,有一群兄弟,鬼子来了也不怕,哥儿几个并肩轰****的!”

他看了看周围的八路军战士,朝端木彧伸手道:“光说仗义的话哪够?你不该给你兄弟一口酒喝?这大冷的天……”

端木彧会心一笑,将酒囊抛给了他那一个战壕里的兄弟,此后不知多少年,时间也许很短暂,又也许很漫长,他们将以兄弟相称,并肩上阵与凶狠残暴的日本鬼子血拼。

天亮了,北风停息,艳阳高照。

连日作战的战士醒来后仍有疲态却已不像昨天那样消沉。今天,独立营将择路返回老根据地;骑兵团护送端木彧一行继续向东北进军。还有四个半怀有心事的国军散兵。

洪江河冲端木彧一行和国军散兵说:“这一路下来,缘分有了,交情有了,分开后不知有命再见不,也就不说‘再见’了,老洪一定多杀鬼子,你们保重。”他特意看了眼国军散兵,与老钮四目相对时,双方不约而同感到不舍。老钮差点儿就想说,自己不走了,跟着洪江河干八路。可是一想到黑匣子山中躺着那么多蓝旗屯爷们儿的尸骨,他老钮咋的也该把一腔热血洒在黑土地上才行。

洪江河又看向罗真金,这次脸上有了笑意,罗真金仍显不安,洪江河道:“混蛋小子,多的我不说了,你自己作的孽,你自己去偿吧。若不是看你小子有种,是个有本事拿走上百鬼子性命的家伙,老子早把你剁吧剁吧扔山里喂狼了!就这样吧,留你狗命,多杀鬼子!”

罗真金的不安渐渐消失,他行动不是很利索,需要唐龙凯、关山豹搀扶。这次他让唐龙凯、关山豹松开他,他自己尽量站得笔直,朝洪江河敬了个军礼,他说:“管他刀山火海和枪林弹雨,俺见到鬼子没有不杀的道理!洪长官相信俺有本事拿走上百鬼子性命,留下了俺的狗命,长官请放心,俺真有一天死了,那也是正对着鬼子冲锋时死的!”

洪江河点点头,没回罗真金的军礼,但看样子也确实不想再计较罗真金曾经的所作所为。唐龙凯和关山豹重新搀扶住罗真金。这就要开拔了,骑兵团和独立营都在整队,做出发准备。

唐龙凯已往骑兵团那边走了几步,回头看向独立营的队列。拴柱子身上背着五杆三八大盖,好几包弹药缠绕在他的小细腰上。他这小体格子,被这么一压真心连喘气都困难。唐龙凯心里一酸,想扭头不再看却又看到拴柱子往他这边看。拴柱子露出一脸真诚的笑,唐龙凯忽然发现,身为八路军战士的拴柱子,露出的笑容竟让人如此开怀。生存于这样一个时代,唐龙凯见多了心不由衷的笑,木讷、透着绝望,从外表到内里都泛着空洞,比哭还难看。八路军战士拴柱子,他的笑,让人看了却好像被传染了似的,忽然有了希望有了奔头,世界不再灰暗,充满阳光。尽管这阳光沐浴下的世界里有一群凶神恶煞的日本鬼子到处杀人放火、祸害中国同胞。可是,八路军战士的笑让人明白,中国有希望,因为有一支骁勇的军队无时不在与凶狠残忍的日本鬼子作战,只要中国的土地上还有一个活着的日本鬼子,这支骁勇的军队便不会停止对鬼子的杀伐!

“你们保重!俺早晚有天打回东北!光复之日,俺和你们这帮兄弟一起喝醉!”拴柱子的吼声在察哈尔荒芜的土地上传出好远。

唐龙凯回应:“柱子!你也保重!好兄弟!我们各自多杀鬼子!待到光复之日,一起喝醉!”

两支人马朝着不同的方向渐行渐远。征途漫长而险恶,他们的步伐仍然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