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在青芝坞,他把旺财托付给月秀和才庆照看,已经过去十多天了。来福越来越惦记旺财,心中有个预感越来越坏,竟到了让他坐立不安的程度。有过两回,他想去青芝坞领回旺财,都快走出镇子了,却因为听说曹得标去了青芝坞,他又打怵折回了。
十多天前那个梦里,阿标一枪打爆连升脑袋轰然一声脑浆四溅的情景,反反复复变着场景又多次出现在他新的梦里。
还有梨花说阿标强奸她。还有他俩的儿子才庆恶狠狠说他早晚有一天要把他爹给毙了……
这个青芝坞还去得去不得?
可是旺财还在那里。旺财是他的饭碗,更是他的伙伴。他和旺财从未分开过这么久,这十多天的孤独,感觉很像是去年月秀被政府强制收容送去改造那些日子,让他度日如年,十分煎熬。
熬到第十七天,来福实在熬不住了,也不管曹得标是不是还待在那里没走,硬着头皮去了青芝坞。
他一路思忖,阿标应该不至于太跟他过不去。他想到的理由有三条:头一条,当然还是他俩当年相处不错。他从未亏待过阿标,更别说有啥过节了。倒是阿标有点亏欠了他的,把梨花肚子搞大让储家很丢面子。后来阿标被逐出辛县去投奔国军,他还为他送行,还送给他三十块大洋做路费。阿标应该不会忘记他俩有过一点交情的吧?
就算退一步说,交情都不作数,阿标要记仇也该是记他爹,一人做事一人当。可他爹没等阿标跟着共产党回来就已经死了。人都死了,阿标的怨气应该可以消掉了。
再就是眼面前,这十来天里的事,他也够对得起阿标的,就是他在祥符街的老屋,原先做腌腊铺的这座,已经被阿标主事的乡政府征用去了大半座。阿标派人来跟他讲,你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太浪费,能不能腾出一半来让乡政府派点用场?没让对方费什么口舌他就答应了。这应该也能算是他帮了阿标一个忙吧。
可是想着想着,他又觉得第二条不太有把握了。或许正因为父亲死了,阿标的怨气没地方出所以还在耿耿于怀?人有了气,是不是非得有个地方让他出掉才算把账结掉了?
何况,阿标肯定听说了他爹是怎么死的。那样吊诡又不慌不忙的死法,当时还让许多人觉得储老爷是死得其所。
家仆们是七天后才发现老爷死了,就在那间他从不让别人进去的密室里。警局派来验尸的医官判断死者已经死去了六七天。但他刚说完这话,马上又吞吞吐吐改口说或许没这么久,因为在场的人都看在眼里,死者面色一如生前,皮肤弹性不减,若非没了气息,真还当他是睡觉呢。
他这么平平正正地躺着,脸上凝固着领会了绝妙体验后颇觉满足的微笑,让在场的人都相信他死之前正享受着极乐,欲仙欲死,渐渐地飘向天国……
这间密室很大,摆满了主人用来自制秘方的林林总总,盛放在上百个小抽屉里的药材和几十种熬制器具,还有记录他心得的纸和笔墨。来福看着这些,心想,原来让妈妈奶水不断,后来又像缩水萝卜的那个方子就是出自这里。
除了验尸官,警局还传唤来储记大药铺的大师傅,让他查验一下储老爷究竟熬了些什么药给自己吃了。没问题,都是大补的。那为何储老爷吃了这药反倒性命不保?大师傅,这药奇了,一边补进精华,一边排出糟粕,让身体同时这么劳作,这里、那里都在做功,还得配合得纹丝不差,恐怕,弄不好……不过,老爷秘制汤药的境界一向很高,不是我辈随便评说得的。
父亲就这么死了。三个月后解放军来了,阿标走在队伍里,雄赳赳地走进辛县城。
几天后,他去青芝坞看母亲,梨花曾偷偷问他:“听说解放军开进县城的那天,你看见阿标了?”
“看见了,就在北门直街上,阿标一边走一边跟街旁的人群挥手。”
“他看到你了吗?”
“不会吧,街上那么多人呢。再说就算他看到了,匆匆一眼也不一定能认出我。”
“这么说你也可能认错了人。”梨花有点泄气了,“你看见的那人兴许不是他。”
“你是说,阿标没回来?”
“兴许吧。”
他看了她一会儿,叮着问:“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想不想阿标回来?”
梨花没回答,转身离开了。
七七八八地想着这些,来福到了青芝坞,进了月秀的家。
睡了一觉,醒来后月秀告诉他,就在几分钟之前,才庆骑着旺财,往他妈住的村西去了。
来福问:“阿标还在村里吗?”
“还在。大概就在梨花那里。”
来福心里一沉,说了句“不好,要出事。”忽地掀开月秀的胳膊,下床穿起衣服,匆匆追出门去。
大概因为还没完全醒来,恍恍惚惚的,他看见村街上有个背影很像他的男人走在他前面,肩上扛着一根竹竿,顶上吊着一个看上去像是公猪阳具的东西。
他想追上去看个究竟,加快了脚步,却怎么也追不上那人,只见那竹竿梢头吊着的东西一路荡叽荡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