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挨了五十记军棍的来福跟在旺财后面,一瘸一拐地再又来到留下军营的栅门外。
那站哨的新兵纳闷了:“怎么又是你俩?”
“可不是么,又给兵爷添麻烦了。”来福解释说,“上回出了那事,我俩没能过得去。可总得过去呀,青芝坞那边的胡把总派人来催过好几遍了,再不去他可就来锁人了!”
他今天运气好,今天这里不砍人。并不是没人可砍,而是曹监斩今天另有公干不在营中。既然没人监斩,那帮刽子手正好有理由不干活了。来福走进营门的时候,听见那老兵还在给新兵点拨这事:“没人监斩你就砍人,这不等于你是在谋杀么!”
约莫曹监斩是临时有事走掉的,本来今天还是打算砍人的。来福看见那些待砍之人都被绑在石柱上,像是有一会儿了,全都闭着眼睛在想事儿,和他上回看到的一样。
可今天让他们等待的时间太长了。有一个死囚睁开眼,问正好走过他面前的一个看守,曹监斩怎么还不回来?
“你急啥?”那看守问,“让你多活会儿还不好吗?”
“曹监斩要是再不回来就……”
“就怎么了?”
“我要撒尿,憋得慌。”
看守笑了,说:“原来是这个呀,我还以为要出大事了。憋着吧。”
“憋不住了呀!”
“那就撒裤裆里。”
“这,这不行吧?”
“有啥不行?横竖你也快死了,就别那么多讲究了。”
他一转身,注意到来福和旺财,走过来驱赶他俩:“嗨,你!快走,快离开这儿!别东张西望的。”
就这样,来福赶着旺财总算顺顺当当地过了留下,来到了青芝坞。
朝廷打长毛打了很多年,青芝坞这里的村民早已逃得一个不剩,整个村庄就腾出来了。两百来户人家的房舍,砖砌的也罢,石头垒的也罢,泥土夯的也罢,全都没人住,都被清军稍作改建,做成猪舍,很容易就安顿下了从湖南一路走来的三千头猪。
来福和旺财在一个绿营兵的引领下走进一座大院子里。
这里被称作母猪队,看来像是猪的交配场。已经有另外两头公猪分别在院子那头的两个场地上和母猪交配,有好些个绿营兵在那边忙碌。走近了,他听到兵卒们在议论:
“这猪也真是的,做这个事还得人帮忙。”
“是啊,不然有许多猪就做不成。”
“这就有点怪了。你想嘛,别的牲畜,猫呀,狗呀,鸡呀,鸭呀,哪个不是公的撵着母的满街跑,撵上了就自己把事做了?为何这猪就格外些的,光靠自己还做不了?”
“我想因为猪是被圈养着的缘故吧。”
“不对,我看是因为猪最会撒娇了。”
“这都是让人给惯的!你老把母猪按在它面前让它干,久而久之它就懒得去追了,只想干现成的。”
“可不是么,说到底还是养猪的人把猪养成了这个毛病。你想从前的从前,它们还都是野猪那会儿,要是没人帮忙就配不了种,它们岂不要断子绝孙?”
有人叫住了来福,领他到母猪队管事的什长跟前,并告诉他什长姓储。
储什长见着旺财,吓了一跳,不由得后退几步。定了定神,他问来福:“你这头猪,它是家猪吗?”
“是家猪,大人。”
“怎么长得像野猪?”
来福问:“大人没见过野猪吧?”
储什长说:“没见过。可听说过。你给我讲讲你这个到底是什么猪?”
在储什长的一再逼问下,来福不得不讲了旺财的身世。其实这里面一多半是来福的猜测甚至编造,因为这些年来他总会被人问到同样的话。
“是这样,大人,七年前,朝廷派向荣大帅统领上一回的江南大营,在东穆乡这里打退了长毛。打仗嘛,总是百姓遭殃,乡里人家都逃难,逃得匆匆忙忙,保命要紧,哪里还顾得上鸡鸭猪狗……”
储什长打断他:“别啰唆!捡要紧的说。”
“好,好,我长话短说。大人是知道的,这鸡鸭猪狗,这帮畜生,原本都是离不开人的。忽然间主人都不见了,没人照看了,没人喂食了,它们自然就散伙了,四处去找活路。它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猪食槽里空空的,还守在那里等着自己饿死吧?”
“有道理。接着往下说。”
“家猪就逃出了猪圈,逃向山野,去和野猪为伍,这就有了杂交出来的后代。旺财就是其中之一。”
储什长将信将疑:“家猪去和野猪为伍?野猪能让它们入伙么?它们不怕被野猪咬么?”
来福说:“大人的担心很有道理,我想,起初野猪是断断不肯让家猪跟随它们的。那是异族嘛,总要排斥的。再说野猪能找着的食物总归有限,肯定不愿让家猪来和它们争食。肯定有不少家猪被它们咬伤甚至咬死。刚开头肯定是这样的,万事开头难呢。”
“那家猪何苦非要跟着野猪?它们不能自己去找活路吗?”
“不成啊,大人,你想嘛,没了主人给它喂食,家猪会怎样呢?它们原本没有在野外谋生的本领,所以不得不跟着野猪学,学着吃生的,吃硬的,吃野猪能吃的所有东西。”
来福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注意到,储什长的身后有一个当兵的老在擤鼻涕,每擤一下就往裤子上去擦擦手。
储什长还是不放过他:“你讲的是家猪这边的道理。野猪那边呢?家猪都学会吃野猪的食物,会跟它们争食了,它们为何还要接纳家猪,还和家猪交配?”
来福回答说:“大人讲得好,野猪一定也有野猪的道理。我想,应该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接触,野猪们终于发现家猪对它们很有用处。”
“哦?这话新鲜,你说来我听听,家猪对野猪有啥用处?”
“大人想嘛,这许多年,仗打得没完没了,许多地方已成一片焦土。不光是人,野兽也必定受到惊扰。战场广阔,阻隔了此地的野猪和别处的野猪来往,它们就只能近亲交配,范围越来越狭窄,生下的野猪仔就越来越孱弱。野猪自己应该是看得明白这个情况很糟糕的。可它们有啥办法呢?仗还在打,路还走不通……但世上的事总是东方不亮西方亮,丢失了这样也总会让你捡着了别样,总会有补偿的。这下好了,忽然间有那么多家猪跑到野外来,都是同种同宗的,等于是帮了此地的野猪群一个大忙。野猪们有救了!”
来福这么说着,眼睛仍盯着那个擤鼻涕的兵卒,心想他怎会有擤不完的鼻涕?
储什长有点满意了。不过他还是不太放心:“你的这头杂交出来的猪,它最好是家猪的秉性居多。可千万别让我们的母猪生下一窝小野猪来!”
“怎么会呢?大人,这旺财身上自然是家猪的秉性占着上风的。大人想嘛,它愿意跟随人,能够被家养,甚至还能听懂几句人话,这哪里还像野猪?”
储什长虽然信了他,却是有一万个理由谨慎行事。眼下大局不好,前方战事吃紧,围攻南京频频失利,又听说发匪的忠王李秀成已集结大军要来破营,人心惶惶,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会惹得满营将士如惊弓之鸟。若是这个时候,他这里的哪头母猪产下一窝小野猪来,如此异象,必将传得沸沸扬扬,再让人添油加醋一番,传到和春大人那里就成了一个大大的恶兆,似乎江南大营就要遭天谴了。到那时,留下那边等着要砍的人头,就得再加上他储某人的这颗了。
这样一想,储什长便觉得有必要再观察观察旺财,就跟来福说先不忙,过一两个时辰再让旺财上场也不迟。说着他就让手下人把旺财带进一个圈里关起来,又派另一个手下陪来福去村里各处走走。
来福也乐意这样,毕竟不善行走的旺财今天走了许多路,也该歇一阵再说。
陪他去村里走走的兵卒,就是总也擤不完鼻涕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