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燕京落地。
许庭生第一时间带着他在巴黎买的礼物去了清北大学。妹妹许秋奕因为之前开学他没有去送,已经郁闷了有一阵了。
整一旅行箱的礼物,总算换来了一点笑脸,还有学校食堂里的一顿饭。
原以为肯定是会见到吴月薇的,结果却没有。
这事既然妹妹都没提,许庭生自然更不会主动去提……
吃过晚饭,许庭生到了研讨会举办地点。
当晚并没有会议安排,严教授在三五成群的专家们中间显得有些孤独,许庭生放好东西主动邀他一起散了一会步,顺便听老爷子追忆了一下他当年在燕京求学的时光。
九点钟,许庭生送严教授回到房间,告辞准备离开。
“许小友稍候片刻。”严教授说。
许庭生站在了门口,转回身候着。
很快,严教授从自己的行李包里把折叠整齐的衣物一件件拿出来,整齐摆放在床上,最后从行李包底下拿出来一件东西,揭了外面包着的青布,露出来一个圆盘状的东西。
“送小友件礼物。”严振瑜说。
“啊?谢谢严教授。”
严振瑜手上的东西其实不大,直径约七八厘米,许庭生接了,握在手心里翻看。
金属小圆盘乌黑发亮,背面有雕饰,内圈交错高浮雕传说中的四神兽,身体屈曲,两相对应,外圈环绕三股弦纹麻花辫纹,层次分明,整体做工精良。
圆盘正面,光洁如镜,可以照人。
“这是,战国铜镜?”许庭生问。
严振瑜笑着说,“还不算什么都不知道,算是。”
“……,不会是真品吧?”
严教授又笑,“你觉得呢?”
许庭生凭自己浅薄的知识也分析不出什么,但是隐约能从手中铜镜上感觉出那份厚重和古朴……再加上这做工……尤其东西是出自严振瑜之手……
“真的是古董啊?”许庭生有些发愣,不知所措说,“这个,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严振瑜大笑一阵,又苦笑摇头说,“你呀,脑子全用到生意上去了。若是真品,它便是国宝,我哪里拿得出来,又怎能送你?”
“倒也是哦”,许庭生尴尬说,“只是看着,确实很像真的。”
严振瑜脸上露出来专业的自信和几分得意说:
“这倒也不能怪你。早年我有一阵心血来潮,自己动手做了三面战国铜镜,并且做了旧。日常把玩,颇为得意。后来,一面随我亡妻的骨灰埋了,一面赠与了我当时的至交好友。
几年后,我一次去香港讲学,被一个藏家请到家里参观他的藏品……其中有一面古镜我问他来处,他说是花了120万从一位专家手里买的。我其实认得,那是我赠与好友的那一面。”
这段话大致能说明这仿品的水准有多高,严振瑜对至交好友有多失望,但是他的话还未说完。
“后来,也就是我儿子生意失败那几年”,严振瑜犹豫了一下说,“我为他筹钱替人乱作家谱,乱做评说那些事,你也知道,我就不说了。事实上,其间有一日,我曾把这剩下最后一面铜镜取了出来。”
许庭生知道他说的就是自己手上这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当时我想什么,你该知道的。我想拿它去卖,当真品去卖。那****挣扎许久,终于有了决心,为怕自己日后反悔,鬼迷心窍……便在当时立即取了工具,在这面铜镜之上又加纂了一些文字。如此,它便无法乱真了。”
字么?许庭生拿起手上铜镜翻开了一遍,并未发现。
严教授接过去,指给许庭生看铜镜的边缘一圈。
窄窄的镜边上,八个字:世好妍华,我耽拙朴。
严振瑜刻这八个字用的是正楷,正楷东汉方才源起,搁在战国铜镜上,自然就不对了。这是严振瑜刻意为之。
至于这八个字,本身出自著名文物专家王世襄先生,论含义,大概便在严振瑜与他那儿子人生所求的不同吧,其中或还有几分叹息。
“我一生平淡,即便战乱,上山下乡,还有文.革那些年,都未觉多少艰辛。人生唯一艰难彷徨时刻,就是知道我那儿子负债累累,被人追讨的那几年。”
“那几年,我卖名,卖信,卖原则……独这一件事,一件物,守了本心。今日把它送你,愿你,一世浮华不可量,心存拙朴有归处。”
一世浮华不可量,心存拙朴有归处。许庭生忆了忆,这话别无出处,应该就是出自老爷子自己。大意祝你前程似锦,人生得意……更祝你,人在云上时,心犹有所寄。
听到这一句,许庭生知道,老爷子应该是把他前一阵子的起伏遭遇全都了解透彻了,不然这感慨和叮咛,无来处。
他看老爷子的眸子,那里头有一种仿佛看着自己儿孙的关切。
缘分这东西确实玄妙,两人前世未竟的师生情谊,今生又续上了。
旁的话没说,许庭生进屋就着屋里的开水,取了一点儿自己这回送给严教授的明前特级龙井茶,泡好,双手奉上,”老师喝茶“。
严振瑜眉头一展,又一皱,“败家玩意儿,暴殄天物。”
许庭生知道,他是心疼这茶了。
不过茶还是笑着喝了,严振瑜轻抿一口,回味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龙井的?”
其实眼下炒得最热的是普洱,但是许庭生前世在严振瑜门下四年,被当作关门弟子培养,又怎会不知恩师的口味?
“我猜的”,许庭生笑着说,“老师喜欢就好,等下回,我给你弄个一两半两“御前八棵”来。”
西湖龙井御前八棵,年产不过二两,无价。严振瑜是听说过的,闻言立即摆了脸色,说:“你真敢送来,我就敢跟你情义断绝。”
许庭生知道老师的风骨,这事绝对说到做到,忙说不敢。
两人又聊了一会曹操墓的情况,许庭生才起身告辞,他把战国铜镜重新用布包好,揣进外套胸口处的内置衣袋,笑着说:“这还可以当护心镜使。”
严振瑜看他少年心性,无奈的摇头笑了笑。
“回去我就跟我小媳妇儿说,咱家总算是有一件传家宝了。”许庭生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老师,我还有件事要求你。”
“你说。”
“老师既然茶已经喝了,礼物也送了,过些年我结婚,可得给我当证婚人。”这其实是前世,两人原本说好,却终究没能实现的事。
“这个,没问题”,严振瑜没有因为许庭生的财富和身份而扭捏,笑着应了,“不过,你说过些年大概是几年,你知我这年纪和身体……”
“这就是老师你的事了,反正你答应了的,总要做到。至于还要几年,老师自己算算吧,我那小媳妇儿,今年十七,读高二。”
许庭生着笑着出门,愿老师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