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雾都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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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本章包括奥利弗的奇遇不能令人满意的结果,以及哈里·梅利和罗斯之间一次颇为重要的谈话

屋里的人听到奥利弗的喊叫声匆匆赶到他呼救的地点。他们发现奥利弗脸色苍白,狂躁不安,朝着屋后草地的方向指去,几乎连话都说不清:“那个犹太人!那个犹太人!”

贾尔斯先生茫然不知所措,无法理解这喊叫是什么意思;可是哈里·梅利领悟得快一点,而且从他母亲那儿听说了奥利弗的经历,马上就明白了。

“他朝哪个方向跑啦?”哈里问道,顺手抓起放在角落里的一根大棒。“那个方向,”奥利弗指出那个人逃跑的方向回答道,“我一转眼就看不见他们了。”“那么,他们一定在沟里!”哈里说道,“跟我来!尽量靠近我。”说着,他越过树篱,以别人难以跟上的速度猛冲出去。

贾尔斯紧紧跟上,奥利弗也跟了上去。一两分钟后,在外面散步、刚刚回来的洛斯伯恩医生也跟着他们跑去。他在树篱上绊了一跤,而后,以令人难以想象的敏捷爬了起来,以不可轻视的速度朝同一个方向跑去,边跑边拼命地大喊大叫,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们全部继续往前跑,不曾停下来歇口气,直到那位领头的踅入奥利弗所指的一处角落,开始细细搜寻沟渠和毗邻的树篱;这样后面的人才有时间赶上来,奥利弗才有时间向洛斯伯恩医生说明这场紧张追捕的起因。

搜寻行动完全徒劳。他们甚至没有发现有新的脚印。此时他们站在一座俯瞰着方圆三四英里空旷田野的小山顶上。左边的山谷里有个村庄;可是,如果那两个人沿着奥利弗指出的路线逃跑,要到达那儿,必定要绕旷野一周。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们是不可能做到的。在另一个方向,一片密林和草地连接着;可是,出于同样的理由,他们也无法抵达那个掩蔽处。

“想必是一场梦吧,奥利弗?”哈里·梅利说道。

“噢,确实不是梦,先生,”奥利弗回答道,一回想起那个老坏蛋的面貌,他就不寒而栗,“我把他看得再清楚不过了。我看到他们,犹如现在我看到你们一样清楚。”

“另一个是谁呢?”哈里和洛斯伯恩医生不约而同地问道。

“就是我告诉过你们在客栈突然遇到的那个男人,”奥利弗说道,“我们刚才彼此双目相对,我可以发誓就是他。”

“他们走这条路吗?”哈里问道,“你敢肯定吗?”

“正如那两个人站在窗前一样肯定,”奥利弗回答道。他边说边朝下指了指隔开别墅花园和草地的树篱,“高个子男人从树篱上跳过去,而犹太人跑向右边,从那个缺口爬过去。”

这两位先生注视着奥利弗说话时脸部的认真的表情,然后目光从奥利弗身上移开,彼此互相看了一眼,似乎对奥利弗的描述的精确性感到满意。然而,不论在哪一个方向,都没有那两个人仓皇逃跑留下的踪迹。草长得很高,但是,除了他们自己踩过的地方,别处没有被践踏过。沟渠的侧面和边沿都是湿土,但是他们看不到哪个地方有男人的鞋印或表明数小时前有人踩过的最细微的痕迹。

“这就怪啦!”哈里说道。

“怪吗?”医生随声附和道,“布莱塞斯和达夫遇到这样的事也摸不着头脑。”

尽管他们的搜寻明显是徒劳的,但他们一直搜索到夜幕降临,觉得再搜下去毫无用处时才停止,即便在那时候,他们也是勉强地放弃的。就那两个陌生人的外貌和服饰奥利弗向贾尔斯作了最准确的描述后,贾尔斯被派往村里的各个啤酒店。在这两个陌生人当中,犹太人无论如何是够引人注目的。如果他被人发现在哪个地方喝酒或闲逛,人们是不会忘记的。可是,贾尔斯回来时没有带回任何可能消除或减少这一疑团的消息。

第二天,他们又重新搜寻和调查,但都未能取得较好的结果。第三天,奥利弗和梅利先生到集镇去,希望在那里能见到或听到有关那两个陌生人的情况,但这一努力同样一无所获。几天后,这件事像大多数事情一样,开始被人遗忘。怪事没有新养料的维持,便自行逐渐消失了。

与此同时,罗斯迅速地康复。她已经能够离开自己的寝室到户外走动了,也能重新与家人待在一起,将欢乐带进每个人的心里。

虽然这一可喜的变化对这个小圈子影响不小,虽然别墅里可以再次听到欢声笑语,但是这里的一些人——甚至罗斯本人——不时流露出不寻常的拘谨态度。奥利弗不能不觉察到这一点。梅利太太和她儿子常常关在密室里进行长时间的商谈,罗斯不止一次带着满脸的泪痕出现。洛斯伯恩医生决定启程前往彻特西之后,这些迹象的次数增多了;显然,存在着影响年轻小姐以及其他人的平静的某种因素。

终于,有一天早晨,当罗斯独自一个人在餐厅时,哈里·梅利进来了。他有些犹豫地请求跟她交谈片刻。

“一会儿——很短的一会儿——就足够了,罗斯,”年轻人说着,拉了一张椅子到她身边,“我要说的话已经浮现在你的脑海里了,我心中怀有的希望已经让你知道了,尽管你还没有听我亲口说出来。”

罗斯从他进来的那一刻起就脸色煞白,但这可能是她最近生病的缘故,她只是点了点头,俯身审视旁边的一些花草植物,默默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我——我——我早就应该离开这儿了。”哈里说道。“你确实应该离开。”罗斯回答道,“原谅我这么说,不过,我但愿你已经离开了。”“我是被最可怕、最痛苦的忧虑带到这儿来的,”年轻人说道,“我担心失去唯一的心上人。我的每一个愿望和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你一直处于生命垂危状态,在尘世和天国之间徘徊。我们知道,当年轻、漂亮和善良的人们受到疾病的侵袭时,他们纯洁的灵魂不知不觉地转向了它们光明的长眠之地;我们知道,我们人类中最优秀、最漂亮的人往往英年早逝。愿上帝帮助我们!”

听到这些话时,这位温柔的姑娘眼里噙着泪水;一滴泪珠滴落在她下面的一朵鲜花上,在花萼里闪闪发亮,使这朵鲜花显得更加美丽。看来,她那充满青春活力的内心情感的流露与自然中最美好的事物交相辉映。

“一个人,”年轻人继续动情地说道,“一个犹如上帝自己的天使一样美丽和正直的人在生与死之间摇摆不定。哦!当她所亲近的遥远的世界半展现在她面前时,谁能希望她竟会回到今生的悲哀和灾难中来!罗斯,罗斯,知道你会像上天的光线投射到人间的柔和阴影那样消逝;不能指望你会因为那些继续留在这儿的人们而得到赦免;也几乎不知道你为什么应该得到赦免;感觉到你属于许多最漂亮、最优秀的人早已飞去的光明天体;然而,尽管有这些可以自慰,仍祈求上帝能把你归还给爱你的那些人;所有这些几乎是超乎寻常的、令人无法忍受的。它们使我日日夜夜为此分心;接着,是来势凶猛的如洪水般的恐惧、忧虑和自私的悔恨,唯恐你会死去,却不知道我多么真诚地爱着你。它们几乎把我的知觉和理性统统卷入这股洪流中。你康复了。你一天比一天忙,一小时比一小时健康,它与在你体内有气无力地循环着的虚弱不堪的生命之流融合在一起,重新上涨,成为波涛汹涌、奔腾不息的浪潮;我用一双热切和深情的泪眼注视着你几乎从死亡中活过来。别告诉我你但愿我错过这样的机会,因为它软化了我的心,使我对全人类变得温和起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罗斯流着泪说道,“我只希望你已经离开这儿,希望你本该重新开始崇高和高尚的追求——完全配得上你的追求。”

“除了争取赢得像你这样的一颗心外,再没有更值得我追求的了,也不存在最崇高的追求了。”年轻人拿起她的一只手说道,“罗斯,我亲爱的罗斯!多年来——多年来——我一直爱着你,希望自己能功成名就,然后自豪地回家告诉你,我只是为了让你分享才这样孜孜不倦地追求的。在我的白日梦中,我考虑着在那个幸福的时刻,我会怎样提醒你:我已经多少次流露一个男孩无言的爱慕,并将会怎样向你求婚,以履行我们之间早已达成的某种默契!这个时刻尚未到来。尽管我功未成,名未就,尽管年轻时期的梦想尚未实现,然而我在此向你奉献出早已属于你的一颗心,并将我的一切寄托在你回答我这一求婚的一句话上。”

“你的品行向来是仁慈和高尚的,”罗斯抑制住自己被激起的情感,说道,“由于你相信我不是一个冷漠无情和忘恩负义的人,所以请听我回答。”

“你的回答是,我可以努力争取配得上你,是吧,亲爱的罗斯?”

“我的回答是,”罗斯说道,“你必须努力把我忘掉。不是忘掉我是你深深依恋的旧伙伴,因为那样会深深地伤害我,而是忘掉我是你所爱的对象。放眼世界,天涯何处无芳草,有那么多可爱的人,你会因获得这些人的宠爱而感到自豪的。如果你愿意,向我吐露别的感情吧,我将是你最诚实、最热心、最忠实的朋友。”

此刻出现了短暂的停顿。这期间,罗斯用一只手遮住脸,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哈里依然握住她的另一只手。

“你的理由是什么,罗斯?”他终于低声说道,“你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

“你有权知道我的理由。”罗斯回答道,“但是你说什么也无法改变我的决定。这是我必须履行的责任。我对别人和对自己一样都负有这一责任。”

“对你自己?”

“是的,哈里,我对自己负有这一责任。因为我举目无亲、一无所有、名声又不好,不该让你的朋友怀疑我出于卑鄙的动机答应你第一次恋情,让自己成为你一切希望和计划的累赘。对你和你的家人来说,我有责任阻止你出于慷慨的天性为自己的前途设置这个巨大的障碍。”

“如果你的意愿同你的责任一致……”哈里开始说道。

“它们不一致。”罗斯涨红了脸说道。

“那么,你爱我吗?”哈里问道,“只要你这么说,亲爱的罗斯,只要你这么说,就足以缓解这一令人难以忍受的失望的痛苦!”

“如果我可以这么做而不致使我所爱的人受大委屈,”罗斯回答说,“我就会……”

“就会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接受我的这一爱情表白吗?”哈里问道,“至少别向我隐瞒这一点,罗斯。”

“是的。”罗斯说道,“别说啦!”她把她的手抽出来,补充道,“我们何必延长这种痛苦的会面呢?这对于我来说是最痛苦的,尽管它会产生持久的幸福,因为,知道在你的心目中我曾经拥有我现在占据的崇高位置就是幸福的;你一生中取得的每一个成就将会增添我的毅力。再见吧,哈里!我们今后再也不会像今天这样会面了。但是,我们可以保持长久的、幸福的友谊,而不是建立今天的谈话可能使我们导致的那种关系。愿一颗忠实、诚挚的心祈祷一切忠实、诚挚的源泉降下神恩于你,并给你带来快乐和成功!”

“还有一句话,罗斯,”哈里说道,“用你自己的话说明你的理由。让我听你亲口说出来!”

“你的前途无量,”罗斯坚定地说道,“伟大的才能和有影响力的亲戚能够帮助人们在社会生活中达到的一切荣誉都在等着你。可是那些亲戚是妄自尊大的;我既不愿意跟瞧不起给了我生命的母亲的那些人交往,也不愿意给如此胜任地充当我母亲的她的儿子带来耻辱或失败。总之,”罗斯因一时失去了坚定侧过脸说道,“我的家庭有污点,世人将它降罪于无辜的人。我不愿意连累别人,这种指责应由我单独承担。”

“我再说一句话,罗斯,最亲爱的罗斯!再说一句!”哈里一下子扑到她跟前,大声说道,“如果我没有——没有世人常常称之为的幸运,如果我命该过着默默无闻的、平平静静的生活;如果我一贫如洗、病魔缠身、孤立无援,那时,你会嫌弃我吗?还是因为我可能取得荣华富贵而使你产生这样的顾虑?”

“别逼我回答,”罗斯说道,“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也永远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强人所难是不公正的、近乎不仁慈的。”

“如果你的回答正是我几乎敢于希望听到的,”哈里反驳道,“它将会在我孤寂的人生道路上投下一线幸福的希望,照亮我面前的道路。你简单地说几句话,对于一个爱你胜过其他一切的人来说,这决不是一件无聊的小事。噢,罗斯!为了我的炽热的、持久的爱慕之情,为了我为你而遭受的一切痛苦和你注定要使我遭受的一切痛苦,回答我这个唯一的问题吧!”

“那好,如果你的运气没有这么好,”罗斯回答道,“如果你的地位比我高一点,而不是相差这么悬殊,如果我在任何平静、隐退的环境中能够帮助或安慰你,而不是在雄心勃勃的和身份显赫的人群中成为您的耻辱或障碍,我就不会遭受这样的磨难。现在,我有充分的理由感到幸福,非常幸福;但另一方面,我承认我本来还可以更幸福。”

在罗斯坦率地承认这一点的时候,对她还是一个女孩子时所怀抱希望的种种回忆纷纷涌上了她的心头。然而,正如昔日破灭的希望在记忆中重现时那样,这些回忆也使她热泪盈眶,却又令她感到宽慰。

“我对自己的这一弱点无能为力,不过,这使我的意志更加坚定。”罗斯说着,伸出一只手来,“现在我必须离开你了,真的。”

“我要你答应一件事,”哈里说道,“请你允许我就这个问题再跟你谈一次,譬如说一年之内,但可能大大地提前。一次,只再谈一次。”

“别逼我改变我正确的决定。”罗斯苦笑着回答道,“这是没有用的。”

“不,”哈里说道,“为了听你重复一遍,如果你愿意——最后重复一遍的话,无论我可能拥有什么样的地位和财产,我都愿意拜倒在你的脚下;倘若你仍然坚持你现在的决定,我不会试图以言论或行动来改变它。”

“那就这样好啦,”罗斯回答道,“这只能增加一次痛苦,不过到了那时候,也许我更能承受得住。”

她再次伸出手来。但是年轻人将她一把搂进怀里,在她漂亮的前额上使劲地吻了一下,这才匆匆地离开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