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雾都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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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为前极为没礼貌地把一位太太丢开而赔罪

让牧师助理这样的大人物背向炉火、把外套的下摆拢上来压在手臂下,一直等到作者乐意令他解脱为止,这对于一位身份卑微的作者来说无疑是不恰当的;让牧师助理怀着柔情蜜意的、欲在其耳际倾诉甜言蜜语的太太受到同样的怠慢,这就更不符合作者的身份和骑士风度了。出自这么一位大人物的这些甜言蜜语,完全可以令任何阶层的少女或太太胸中激荡不已。用笔墨描绘这些语言的作者——相信他知道自己卑微的地位而安分守己,对世上那些被委以高级和显要地位的权威人士怀有相当的敬畏——赶快对他们表示了他们的地位所需要的敬意,并以他们崇高的地位和(因此产生的)伟大德行强制性地要求作者给予一切尽职的礼仪来对待他们。为此,作者已打算在这里插入一篇涉及牧师助理的神授之权、解释牧师助理永远不会作恶的论述。这既能使具有正义感的读者感到愉快,又能使他们受益匪浅,只可惜作者因时间和篇幅所限,不得不延缓至一个更方便、更合适的时机。时机一到,作者将准备阐明:一位正式任命的牧师助理,也就是说,一位附属于教区济贫院的、以官方资格参加教区管理的牧师助理,凭借他的职权,具有人类的一切优点和最优秀的品质;而公司助理或法院助理,或甚至小教堂助理(除了小教堂助理外,他们在非常低下的程度上拥有这种权利)都丝毫不容许以上述的任何优点自居。

邦布尔先生又重新数了一遍茶匙,重新掂掇了一遍方糖钳子的重量,更仔细地检查了牛奶壶。准确地弄清楚家具的确切状况,甚至连椅子上的马鬃座部也不放过,而且每一个过程都足足重复了五六次之多。然后,他才开始想到该是科尼太太回来的时候了。一个思考引起了另一个思考;由于没有科尼太太回来的声响,邦布尔先生忽然想到,如果他对科尼太太的五斗橱内部粗略地看一眼,那将是消磨时间的一个毫无恶意甚至称得上高尚的方法。

邦布尔先生在锁眼听了一会儿,弄清楚没有人朝房间走来之后,着手从底部熟悉三个长抽屉里的东西。抽屉里塞满了多种漂亮款式和质地的服装,被谨慎小心地保藏在两层旧报纸之间,还点缀着干薰衣草。这些似乎令他感到极为满意。他终于搜寻到了右边角落的那个抽屉(钥匙放在这个抽屉里),见到里面有个上了锁的小盒。它摇动起来会发出像是硬币碰撞那样的悦耳的叮当声。邦布尔先生迈着稳重庄严的步伐回到了壁炉旁,重新恢复了先前的姿势,以严肃、坚决的神态说道:“我会成功的!”继这一惊人之语后,他又滑稽地摇头晃脑达十分钟之久,仿佛在责备自己是这样的一个讨人喜欢的男人似的,而后,装出一副很快乐和兴致勃勃的样子,端详着自己双腿的内侧。

他还在泰然自若地忙着做最后的观察,这时,科尼太太匆匆忙忙地走进房来,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进炉边的椅子里,一只手捂住双眼另一只手按在心口上,喘着粗气。

“科尼太太,”邦布尔先生向女总管俯过身去,说道,“怎么回事,太太?出了什么事了吗,太太?请回答我,我——我——”邦布尔先生在恐慌中竟然想不出“如坐针毡”这个成语,于是他说,“如坐破瓶子。”

“噢,邦布尔先生!”太太大声叫道,“我简直烦透了!”

“烦透,太太!”邦布尔先生惊叫起来,“谁胆敢——?我知道了!”邦布尔先生带着天生的尊严抑制住怒火,说道,“这准是那帮邪恶的穷鬼!”

“这事想起来太可怕啦!”太太不寒而栗地说道。

“那就别去想它,太太。”邦布尔先生回答。

“我没有办法不想。”太太呜咽道。

“那就喝点什么吧,太太。”邦布尔先生安慰道,“来一点葡萄酒吗?”

“绝对不要!”科尼太太回答道,“我不能——噢!右边角落的顶架上——噢!”说完,太太心烦意乱地指着食橱,忍受着因体内的惊厥引起的痉挛。邦布尔先生一个箭步冲到食橱前,从她语无伦次指明的架子上抓起一只一品脱的绿色玻璃瓶子,倒出一茶杯,递到太太的嘴边。

“我现在好些了。”科尼太太喝了一半之后,身子往后一靠,说道。

邦布尔先生欣慰地将目光虔诚地抬向天花板,然后又落到那只杯的边缘上,把杯子举到自己的鼻子边。

“胡椒薄荷油混合剂,”科尼太太以微弱的声音说道,边说边温柔地对着牧师助理微笑,“试一口!里头有点——有点别的东西!”

邦布尔先生带着怀疑的神色尝了一口药,咂咂嘴,又试了一口,把空杯子放下来。

“这玩意儿是很好的安神剂。”科尼太太说道。

“确实如此,太太。”牧师助理说着,拉了一张椅子到女总管身边,体贴地问什么事使她如此苦恼。

“没事。”科尼太太回答道,“我是一个愚蠢的、易激动的、软弱的人。”

“不软弱,太太,”邦布尔先生把椅子拉得更靠近一点,反驳道,“你是一个软弱的人吗,科尼太太?”

“我们都是软弱的人。”科尼太太阐述了一条总的原则。

“看来我们都是软弱的人。”牧师助理说道。

而后,有一两分钟双方都没再说什么。这一两分钟一过,邦布尔先生把先前搁在科尼太太的椅背上的左臂移到科尼太太的围裙带上,以此来说明自己上述的观点。他的手臂逐渐顺着围裙带搂住了她的腰。

“我们都是软弱的人。”邦布尔先生说道。

科尼太太叹了一口气。

“别叹气,科尼太太。”邦布尔先生说道。

“我没有办法不叹气。”科尼太太说着,又叹了一口气。

“这房间真舒服,太太,”邦布尔先生往四下里看了看,说道,“再有一个房间,加上这间,太太,那就完美了。”

“对一个人来说太多了。”太太咕哝道。“可是对两个人来说就不多了,太太。”邦布尔先生柔声回答道,“是吧,科尼太太?”

牧师助理说这句话时,科尼太太垂下头来;牧师助理也垂下自己的头来,好看清科尼太太的脸。科尼太太非常得体地把头掉过去,抽出一只手来掏手绢,却又无意识地将这只手放回邦布尔先生的手里。“董事会给你供煤,对吧,科尼太太?”牧师助理问道,深情地用力捏着她的手。“还有蜡烛。”科尼太太也轻轻捏着他的手,回答道。

“有煤、蜡烛,另加房租免费,”邦布尔先生说道,“噢,科尼太太,你真是个可爱的天使!”

这位太太抵挡不住这阵情感的爆发,一下子倒进了邦布尔先生的怀里,而那位先生一时激动,竟在她贞洁的鼻子上深情地吻了一下。

“多么完美的教区良缘!”邦布尔先生如痴如醉地惊叫道,“你知道斯劳特先生今晚病情恶化了吗,我的迷人精?”

“知道。”科尼太太忸怩地回答道。

“医生说,他活不了一星期,”邦布尔先生继续说道,“他是这个济贫院的院长;他的去世将会造成院长位置的空缺。这空缺必须填补。啊,科尼太太,一个多么广阔的前景!这正是永结同心、联合家政的大好机会啊!”

科尼太太啜泣着。

“只要简单的一句话,你同意吗?”邦布尔先生将身子贴近羞羞答答的美人,说道,“一句简单、简单的话,我的有福的科尼太太?”

“同——同——同意!”女总管叹息着说道。

“还有一句,”牧师助理继续说道,“在说出这句之前先让你珍藏于心中的情感平静下来。这件喜事什么时候办?”

科尼太太有两次试图开口,但均未成功。最后,她鼓足勇气,展开双臂搂住邦布尔先生的脖子,说他什么时候高兴就什么时候办,还说他是“一个富有魅力的男人”。

事情得到了友好和圆满的解决,就在喝另一满茶杯胡椒薄荷油混合剂时口头约定正式认可了。太太的心情既紧张又激动,喝这种混合剂更有必要了。此事了结之后,她便把那个老太婆亡故的事告诉了邦布尔先生。

“很好,”这位先生一边啜饮胡椒薄荷油混合剂,一边回答道,“我一回去就到索尔贝里家去一趟,叫他明天早晨就把棺材送来。令你恐慌的就是这件事吗,亲爱的?”“并不特别使我恐慌,亲爱的。”太太含糊其词地说道。

“想必有什么事的,亲爱的,”邦布尔先生催促道,“难道你不愿意告诉自己心爱的邦布尔吗?”

“不是现在,”太太回答道,“过几天告诉你,待我们结婚之后,亲爱的。”

“待我们结婚之后!”邦布尔先生叫道,“该不是那些男性穷鬼的什么非礼行为吧,譬如——”

“不是,不是,亲爱的!”太太赶快插话道。

“要是真有此事,”邦布尔先生继续说道,“要是他们当中有哪一个胆敢抬起他下流的眼睛来看一眼这张可爱的脸庞——”

“他们不敢这样,亲爱的。”太太回答道。

“他们还是不敢的好!”邦布尔先生攥紧拳头说道,“如果教区内外有哪个男人胆敢这样的话,我会警告他,让他下一次再也不敢放肆!”

倘若这句话未加上手势的渲染,看来似乎并不是恭维太太的魅力;可是,由于邦布尔先生的威胁附带做着许多充满火药味的手势,她被他的这一忠诚的表示深深地打动了,并以无限赞美的神情声称他确实是个温柔可爱的人。

随后,这位可爱的人竖起了衣领,戴上三角帽,同他未来的伴侣长时间地亲切拥抱之后,再次迎着夜间的寒风前进,仅在男贫民的临时收容室逗留了几分钟,把他们臭骂一顿,目的在于确信自己能够以必要的严苛担当起济贫院主持的职务。对自己的水平感到放心之后,邦布尔先生怀着轻松愉快的心情和对今后光明前景的憧憬离开这里,一路来到殡仪员的店铺。

此刻,索尔贝里先生和太太已经出去用茶点和吃晚饭了。由于诺亚·克莱波尔任何时候都不肯承担超出方便地履行吃、喝两项功能所必需的体力消耗,因此,虽然这时已经过了打烊的时间,但店铺尚未关闭。邦布尔先生用手杖在柜台上敲了好几下,仍未能引起注意。他看见店铺后面小客厅的玻璃窗透出了灯光,便冒昧地往里窥视,想看个究竟。当他见到了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幕时,他大吃一惊。

餐桌上铺好了桌布,放好了餐具,桌上还摆满了面包、黄油、盘子、杯子、一壶黑啤酒、一瓶葡萄酒。在餐桌的上座,诺亚·克莱波尔先生大大咧咧、懒洋洋地躺在一张安乐椅里,两条腿放在椅子一侧的扶手上,一只手拿着一把打开的折刀,另一只手拿着一块涂上黄油的面包。夏洛特小姐紧挨着他站着,从一个桶里拿出一只只牡蛎来揭开,克莱波尔先生则极为贪婪地屈尊将它们一一吞下。这个年轻人的鼻子超乎寻常的赤红,右眼不时地眨几下,表明他有点儿醉了;他迫不及待地、津津有味地吞食牡蛎的那副馋相,也表明他有几分醉意;除了他十分欣赏牡蛎对他灼热的身体有清凉的作用外,没有其他恰当的解释。

“这是一只肥美、可口的牡蛎,诺亚,亲爱的!”夏洛特说道,“来吧,尝尝,就这一只。”

“牡蛎的味道好极啦!”克莱波尔先生吞下这一只后说道,“吃得太多了竟会使你觉得很不舒服,实在太遗憾了,是不是,夏洛特?”

“这是相当残酷的行为。”夏洛特说道。

“确实如此。”克莱波尔默然同意道,“你难道不喜欢牡蛎吗?”

“不怎么喜欢。”夏洛特回答道,“我喜欢看到你吃牡蛎,胜于我自己吃,诺亚,亲爱的。”

“上帝!”诺亚若有所思地说道,“多奇怪啊!”

“再来一只,”夏洛特劝道,“这只还有着多么漂亮、娇嫩的鳃!”

“我再也吃不下去了。”诺亚说道,“非常抱歉。过来,夏洛特,我要亲亲你。”

“什么!”邦布尔先生突然闯进房里说道,“再说一遍,你这家伙。”

夏洛特发出一声尖叫,赶紧用围裙把脸遮起来。克莱波尔先生只是让双腿垂到地上。他的姿势没有多大变化,眼睛带着醉态的恐惧盯着牧师助理。

“再说一遍,你这个卑劣的、厚颜无耻的家伙!”邦布尔先生说道,“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你这个家伙!而你怎敢怂恿他,你这个不知羞耻的轻佻女子?亲她!”邦布尔先生愤愤不平地喊道,“呸!”

“我是说着玩的!”诺亚哭诉道,“她老是亲我,不管我喜欢不喜欢。”

“噢,诺亚!”夏洛特责备地叫道。

“你就是这样的,你也知道你自己就是这样的!”诺亚反驳道,“她老是这么干。邦布尔先生,她抚弄我的下巴,先生,做出了种种求爱的表示!”

“闭嘴!”邦布尔先生厉声喊道,“你下楼去,小姐。诺亚,你把店门关了。在你主人回家之前若胆敢再说一句,后果自负;如果他真的回来了,告诉他邦布尔先生叫他明天早晨早饭后给济贫院的一个老太婆送副棺材去。听见了没有,你这家伙?亲吻!”邦布尔先生举起双手,高喊道,“本教区内下层社会的罪孽和邪恶太可怕了!如果议会不考虑他们的恶劣行径,这个国家就毁啦,农民的品质就永远荡然无存了!”说完,这位牧师助理带着一副高傲的、阴森的神态,阔步地走出殡仪员的家。

既然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伴随着邦布尔先生到了他回家的路上,而且也为那个老太婆的葬礼做好了一切必要的准备了,让我们开始打听一下小奥利弗的情况,弄清他是否还躺在赛克斯将他撂下的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