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雾都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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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奥利弗在他那些说教的、可敬的朋友圈子中如何消磨时光

大约第二天中午,当蒙骗者和贝茨少爷出去干他们的老行当时,费金先生趁机长篇大论地教训奥利弗:忘恩负义是极为可耻的罪过;奥利弗蓄意脱离他的忧心如焚的朋友圈子,这已清楚地表明他在很大的程度上已犯了这一罪过;尤其是在为了他的康复已招致如此大的麻烦和巨额的花费之后,他还力图逃脱他们。费金先生极力地强调这样的事实:他接纳奥利弗是爱护他。当时,如果不是他及时帮助他,他也许早已饿死街头了。他还讲述了有关一个年轻小伙子的可怕的和伤心的故事。费金出于善心,在类似的情况下曾救济过这个小伙子。可是,他证明自己不值得费金的信任,并表明了向警察告发的愿望,结果有一天早晨他不幸地在老贝利被绞死。费金先生并不试图掩盖他在这场大灾难中的罪责,但他噙着泪水,悲叹这个年轻人的错误思想和背信弃义的行为,使得他必然地成了巡回刑事法庭的某一证据的牺牲品:即使这一证据不完全真实,但此举对于他(费金先生)和几位至交的安全是完全必要的。在结束时,费金先生描绘了一幅受绞刑的种种难受和令人不快的图景,并非常友好和礼貌地表达了他的殷切希望:他永远不会让奥利弗遭受这种令人不快的刑罚。

小奥利弗听了犹太人的话,不完全理解他话中传递的隐晦的威胁,心里感到不寒而栗。他已经知道,司法本身把只是偶尔和他们交往的无辜者看作有罪,也是可能的;当他回想起犹太人和赛克斯先生之间争吵似乎和过去的某类密谋有关——他认为,老犹太人不止一次地处心积虑炮制计划,是为了毁掉不合时宜认识的或过往甚密的人。当他战战兢兢地抬头一瞥,并与犹太人的锐利的目光相遇时,他觉得自己苍白的脸色和发抖的四肢被细心的老犹太人察觉到了,并令他暗暗高兴。

犹太人丑陋地微笑着,拍拍奥利弗的脑袋,说如果他保守秘密、用心做事,他认为他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而后,他拿起帽子,穿上一件打过补丁的旧大衣走出去,并顺手将门锁上。

于是,那天一整天,以及后来连续几天里的大部分时间,从清晨到半夜之间,奥利弗见不到任何人,在这漫长的时间里独自被留下来沉思与内省。由于他总是想到那些善良的朋友,认为他们想必早已对他有了成见,这些沉思与内省变得令人难受。过了一星期左右,犹太人让房门开着,奥利弗可以自由地在屋里闲逛。

这是一个非常肮脏的地方。楼上的房间有高大的木制壁炉架和大门,嵌镶墙和飞檐直通到天花板;房内装饰并不简朴,但因无人照管和尘埃堆积而变黑。奥利弗从这一切特征推断出,很久很久以前,在老犹太人诞生之前,这幢房子为较体面的人士所拥有,而且,也许曾经装饰得华丽、堂皇,可如今它看起来显得很凄凉、暗淡。

蜘蛛已经在墙角和天花板上织起了网。有时,当奥利弗轻轻地走进房间时,小老鼠匆匆地越过地板奔逃,惊慌失措地跑回它们的洞里。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生物的影子或声响。常常天已黑了,他又厌倦逐个房间闲逛时,便蜷缩在临街大门旁边的过道的角落里,尽量地靠近活人。他常常待在那儿,侧耳倾听或数着钟声,直到犹太人和孩子们回来。

在所有的房间里,腐朽的窗板关得严严实实的,固定住它们的窗栅用螺丝钉紧紧地拧进木头里,光线只能透过屋顶的圆洞偷偷地投射进来。这使房间变得更加阴森可怖,也使屋中充满各种怪影。顶楼有个后窗没有窗板,外面的窗栅已经生锈。奥利弗常常满脸忧郁、目不转睛地连续几小时从这儿向外凝望;然而,除了杂乱无章和拥挤不堪的屋顶、黑乎乎的烟囱和人形墙外,什么也看不见。诚然,有时可以看见一颗灰白的脑袋从远处房子的护墙上探了出来,但它很快便又缩回去了;因奥利弗的瞭望窗口被钉子钉住,并因多年的雨淋和烟熏而变得模糊,他只能隐约看见远处的各种物体的轮廓,而不能指望被人看见或听见——仿佛与住在圣保罗大教堂的圆顶里一样,他被人发现的机会微乎其微。

一天下午,蒙骗者和贝茨少爷约定那天晚上外出,蒙骗者突然心血来潮,想将自己打扮一番(说句公道话,这绝不是他的习惯性癖好)。怀着这个目的,他恩赐般地指使奥利弗马上帮他化妆。

奥利弗很高兴自己能派得上用场了,很高兴可以见到一些面孔了——无论它们多么邪恶,很想博得周围那些人的欢心了——如果他能够正当地这么做的话,对这一建议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他马上表示乐意为他化妆,并跪在地板上,蒙骗者则坐在桌子上,以便奥利弗能够抓住他的脚放在自己膝上。他致力于道金斯先生所谓“擦亮他的脚套子”的一道工序。这句话用明白的英语说,就是擦鞋。

蒙骗者坐在桌子上悠然自得地抽着烟,无忧无虑地来回晃荡着一条腿。有人替他擦鞋,甚至可免去以往那样事先脱掉它们的麻烦,也没有以后再穿上去的苦恼来妨碍他的沉思。不知这是不是理性动物也许会感觉到的自由感和独立感,或者是抚慰蒙骗者的情感的烟草的醇厚,或者是安抚他的思绪的啤酒的淡味,眼下,他显然充满着一种与平常的性情大不相同的浪漫的、热情的情趣。他带着沉思的表情俯视了奥利弗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心不在焉地对贝茨少爷说道:

“可惜他不是一个扒手!”

“啊!”查利·贝茨少爷说道,“他不晓得什么对他有益。”

蒙骗者又叹了一口气,继续抽他的烟斗——正如查利·贝茨那样。他们默默地抽了一会儿烟。

“我想,你甚至连什么是扒手也不懂吧?”蒙骗者忧伤地说道。

“我想我知道,”奥利弗仰起头来说道,“就是小——;你就是一个,对吧?”奥利弗突然停下来,问道。

“我就是。”蒙骗者回答道,“我蔑视别的行当。”道金斯先生发表了这个意见之后,狠狠地将帽子一歪,注视贝茨少爷,仿佛意味着如果贝茨发表相反的观点,他会很感激的。

“我就是。”蒙骗者重复道,“查利也是,费金也是,赛克斯也是,南希也是,贝特西也是。我们大家都是,甚至连那条狗也是。它是其中最机警的一个!”

“而且最不会告密。”查利·贝茨补充道。

“它在证人席上甚至叫都不叫一声,担心自己受牵连。不,即使你把他捆在证人席上,没有其他证人,让它在那儿待两星期,它也照样一声不吭。”蒙骗者说道。

“一声不吭。”查利附和道。

“它是一条难对付的狗。当它在客人面前时,难道不会恶狠狠地盯着任何哈哈大笑或唱歌的陌生人吗?当它听到有人拉小提琴时,难道不会嚎叫吗?它难道不会痛恨别的狗,仿佛它们不是它的同类?噢,它才不会呢!”

“它是个彻头彻尾的基督徒。”查利说道。

这句话本来是打算用来称赞这条狗的才能的,但从另一个意义上说,又是一句恰如其分的话,要是贝茨少爷懂得这点就好啦;因为许多声称自己是彻头彻尾的基督徒的女士们和先生们在他们和赛克斯先生的狗之间,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好啦,好啦。”蒙骗者说道,他的一言一行总是不忘自己的本行,重新拾起他们偏离的话题,“这和我们这儿的小傻瓜毫不相干。”

“确实如此。”查利说道,“你为什么不拜费金为师,奥利弗?”

“会使你马上发财。”蒙骗者露齿而笑,补充道。

“将来可以洗手不干,享受富贵的生活:我的意思是待过了四个闰年后到下一个闰年,也就是三一节——第四十二个星期二我就洗手不干了。”查利·贝茨说道。“我不喜欢,”奥利弗胆怯地回答,“但愿他们放我走。我——我——宁愿走。”

“可费金才不会让你走呢!”查利回答道。

奥利弗对此知道得很清楚,但心想若更公开地表白自己的看法可能会有危险,于是他只叹了一口气,又继续擦鞋。

“走?”蒙骗者叫道,“哼,你的勇气哪儿去了?你自己难道没有一点自尊心吗?你愿意走,去依靠你的朋友吗?”

“哦,该死!”贝茨少爷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三条丝手帕,将它们扔进食橱里,“那就太自私了,确实的。”

“这事我做不出来。”蒙骗者摆出一副轻蔑的、厌恶的神态说道。

“可是,你可以丢下你的朋友,”奥利弗脸上半带着笑容说道,“而让你的朋友为你所干的坏事受到惩罚。”

“那,”蒙骗者将烟斗一挥,回答道,“那全是为费金着想,因为警察知道我们是一伙的。如果我们倒了霉,费金就会有麻烦;这是我们的做法,是吧,查利?”

贝茨少爷点头同意,本想说话,却突然回想起奥利弗上一次的逃跑,使吸进去的烟和笑声纠缠在一起,往上冒入脑袋,往下进入喉头,导致一阵咳嗽、跺脚,足足折腾了有五分钟之久。

“喂!”蒙骗者说着,掏出了一把先令和半便士,“这是多么快活的生活!钱从哪儿来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喂,接住!弄到这些钱的地方还有的是。你不要,是吗?哦,你这个大傻瓜!”

“这不是正当的钱,是不是,奥利弗?”查利·贝茨问道,“他总有一天会被勒杀的,是吗?”

“勒杀是什么意思?”奥利弗问道。

“有点像这样,老兄,”查利说着,一边用手握住领带的一端,然后把它竖直地吊在空中,将脑袋垂落在肩头,透过牙齿发出急促的怪叫。他生动的哑剧表明勒杀和绞刑完全是一回事。

“这就是勒杀的意思,”查利说道,“你看他的眼睛瞪得多大,杰克!我还从未见过像他这么棒的伙伴;我的小命会断送在他手里。我知道会断送在他手里的。”查利·贝茨少爷又开心地哈哈大笑之后,眼里噙着泪水,继续抽烟。

“你一直得不到良好的教养。”蒙骗者说道,奥利弗擦好鞋之后,蒙骗者非常满意地打量着鞋子,“不过,费金会使你成为一个有用的人的。否则,你将是他曾经培养出的第一个无利可图的人。你最好马上开始,因为这个行当要取得成功,你需要花费的时间比你所想象的要多得多;而你现在只是在浪费时间,奥利弗。”

贝茨少爷以自己各种不同的道德训诫来支持这一忠告。训诫用尽之后,他和他的朋友道金斯先生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他们生活中偶尔遇到的许多乐趣,其间穿插着种种暗示:奥利弗唯一能够做的,就是采取他们以前为了同样的目的使用过的手段,刻不容缓地博取费金的欢心。

“你仔细地想想吧,诺利。”蒙骗者说道,这时,他们听到犹太人在上面开锁的声音,“如果你不拿丝质手帕和嘀嗒响的玩意儿——”

“说那些有什么用?”贝茨少爷插话道,“他不晓得你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不偷手绢和挂表,”蒙骗者说道,让奥利弗能理解他的话,“其他人也会偷;因此,丢失这些东西的人会更糟,你也会更糟,谁也不会更好一点,除了那些懂得弄到这些东西的人——而你像他们一样,有充分的权利弄到它们。”

“一点不假,一点不假!”犹太人说道。他已经走进来了,但奥利弗尚未发现。“一切都非常简单明了,亲爱的,简单明了,相信蒙骗者的话。哈!哈!哈!他懂得他这行当的基本原理。”

老头高兴得搓着手,以这番话支持蒙骗者说得有理,他的徒弟的娴熟的技巧使他乐滋滋地轻声笑了。

此刻,谈话没有继续深入下去,因为犹太人是由贝特西小姐和一位先生陪着回家的。奥利弗以前未曾和这位先生谋面,但蒙骗者上前跟他讲话,管他叫汤姆·奇特林。他刚才停在楼梯上跟小姐相互交谈了几句谦恭有礼的话,方始露面。

奇特林先生的年纪比蒙骗者稍大一些,也许已有十八岁了吧,然而他在举止上对蒙骗者表现出几分敬重。这似乎表明他自己意识到就天才和业务技能而论有点逊色。他生就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麻脸,头戴皮帽,身穿深色的灯心绒夹克衫、油腻腻的粗斜纹布裤子,还系着一块围腰布。事实上,他的全部服装都疏于修补,不过,他向同伴请求原谅,声称一小时前他的“刑期”才满,由于过去六周来一直穿着制服,他未能把注意力花在私人的服饰上。奇特林先生愤愤不平地说,在那儿,熏蒸衣服的新方法是完全违反宪法的,因为他们把衣服烧出一个个的洞,可是那些郡太爷真是不可救药。他就剃发的规定提出同样的批评,他认为明显不合法的。奇特林先生最后结束他的话,声称在冗长的、卖力气的四十二天里,他未曾沾过一滴酒,说他“如果不是像石灰筐那么干渴的话,可以再把他关进去”。

“你看这位先生从何处来,奥利弗?”当其他两个男孩将一瓶烈酒放在桌上时,犹太人咧嘴笑着问道。

“我——我——不知道,先生。”奥利弗答道。

“那是谁呀?”汤姆·奇特林轻蔑地瞥了奥利弗一眼,问道。

“我的一位小朋友,亲爱的。”犹太人答道。

“那么,他交上好运了。”这个年轻人意味深长地看了费金一眼,说道,“别在乎我从哪里来,年轻人。我愿以五先令硬币打赌,用不了多久,你也会被送到那儿去的!”

这句俏皮话引得那两个男孩都笑了。他们对同一个话题又开了一些小玩笑之后,与费金交头接耳了一阵,便离开了。

最后到来的男人和费金单独交谈了几句之后,他们将椅子挪到炉火旁。犹太人叫奥利弗过来坐在自己身边,开始谈一些最能引起他的听众兴趣的话题。这些话题包括:这行当的主要有利条件,蒙骗者的娴熟技巧,查利·贝茨的和蔼可亲,以及犹太人本人的慷慨大方。最后,这些话题显示出完全枯竭的迹象;而奇特林先生也表现出同样的倦意,因为在教养院待上一两星期之后他已变得疲惫不堪了。贝特西小姐也起身告辞,让那伙人可以休息。

从这一天起,他们很少让奥利弗独自待着而几乎总是让他跟那两个男孩在一起。那两个男孩每天同犹太人玩老一套游戏:究竟是为了提高他们俩自己的技巧呢,还是为了提高奥利弗的技巧,费金先生心中最有数。在其他时候,老头会给他们讲起他较年轻的岁月里所犯下的抢劫事件,其中夹杂着那么多滑稽和离奇的故事,奥利弗不禁开怀大笑。尽管他具有优良的天性,但还是觉得好笑。

总之,老奸巨猾的犹太人诱使奥利弗落入他的圈套。通过让他寂寞和忧愁,在思想上对他施加影响:宁愿与任何人交往,也不愿在这么一个沉闷的地方与自己的悲哀思绪为伴。犹太人现在缓慢地在他的灵魂中注入毒药。他希望这种毒药会玷污他的灵魂,并永远改变他的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