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雾都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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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奥利弗依然时乖命蹇。一位大人物到伦敦来毁坏他的名声

在所有优秀的凶杀传奇剧中,经常交替地出现悲喜剧场面,犹如一条咸肉侧边红白相间、层次分明似的,这是舞台上的惯例。若男主角被束缚和不幸压得喘不过气来,一头倒在稻草铺上,在下一个场面,他的忠实的但尚未察觉的侍从则用一首滑稽的歌来娱悦听众。我们怀着一颗剧烈跳动的心看到,在傲慢和残忍的男爵的魔掌之中的女主角,她的贞操和生命处于危险之中。她抽出匕首,以生命为代价而保护贞操;正当我们的期望被激发到了最高峰时,一声哨音响了,我们立即被送到城堡的大厅。这儿,一位头发灰白的管家和一群更滑稽可笑的家臣正在合唱一首滑稽的歌曲。这群家臣可以自由地进入从教堂地下室到宫殿的各种地方,成群结队地四处漫游,没完没了地唱歌。

这些变化看来似乎是荒谬可笑的,但是它们并非像乍看起来那么违反常情。在现实生活中,从大摆宴席到临终的弥留之际,甚至从黑色丧服到节日盛装的转变,同样也令人大为惊讶;只是在生活中,我们是忙忙碌碌的演员,而不是冷漠的旁观者,情况就迥然不同了。模拟的戏剧生活中的演员,对激烈的转变、对情欲或感情的突然的冲动视而不见。然而,呈现在观众眼前的这些冲动立即被谴责为无耻的和荒谬的。

场面的突然转换,以及时间、地点的迅速改变,不仅在书本上长期沿用而被认可,而且被许多人视为原作者的伟大艺术:按照这些批评家的说法,作者在他的职业中的技巧,主要是根据他在每一章末尾让他笔下的角色所处的困境来评价的。本章的这一简短的导言也许可以认为是不必要的。诚然,就把它看作是传记作者打算回到奥利弗·特威斯特诞生的城镇的微妙暗示吧。读者理所当然地认为走这一趟是有许多充足的和重要的理由的,否则,他就不愿被邀请来走这一趟了。

清晨,邦布尔先生从济贫院的大门出来,以庄重的姿态和威严的步伐走到大街上。他正处在牧师助理的全盛时期,他的三角帽和外套在晨曦中令人眼花缭乱,他以健康与活力紧紧地握住手杖。邦布尔先生总是高昂着头,不过今天早晨他把头昂得更高了。他目光出神、神态超然,这可以警告观察力敏锐的陌生人:牧师助理的脑子正在思考各种问题——太重要了,以至于不能吐露。

邦布尔先生经过的时候没有停下来与小店主和其他毕恭毕敬地跟他说话的人交谈。他只是向他们挥了挥手,作为回礼;他也没有放慢他庄严的步伐,直到他抵达曼太太用教区的关怀来照料这些幼小贫儿的寄养所。

“讨厌的牧师助理!”听到摇晃庭园大门的熟悉声音时,曼太太说道。

“早上这个时候不是他来才怪!噢,邦布尔先生,我只想到一定是你!噢,天啊,真是一件乐事!请上客厅,先生。”

她的第一句话是对苏珊说的,而快乐的惊叫却是对邦布尔先生发出的。与此同时,这位“慈善”的太太锁上庭园门,怀着无限的殷勤和敬意,把他迎进屋里。

“曼太太。”邦布尔先生说道。他不像一般自大而鲁莽的人那样一下子坐到椅子上,或一屁股倒在座位上,而是让自己渐渐地、缓慢地坐进椅子里。“曼太太,早上好。”

“噢,早上好,先生,”曼太太笑容可掬地回答道,“别来无恙吧,先生?”

“马马虎虎,曼太太,”牧师助理说道,“教区的生活并不是安乐窝,曼太太。”

“啊,那倒是真的,邦布尔先生。”太太回答道。所有的幼小贫儿如果听到这句话,一定会很有礼貌地随声附和的。

“教区的生活,太太,”邦布尔先生拿手杖敲击桌子,继续说道,“是充满烦恼和艰苦的。不过,我看所有的政府官员都必须遭到起诉。”

曼太太不太明白牧师助理的意思,便带着同情的神情举起双手,叹了一口气。

“啊!你可以尽情地叹息,曼太太!”牧师助理说道。

发现自己做得对后,曼太太又叹了一口气,显然为了令这位政府官员满意。而他严厉地注视着自己的三角帽,以抑制住自鸣得意的笑容,说道:

“曼太太,我要到伦敦去。”

“啊!邦布尔先生!”曼太太喊道,吓得往后退。

“到伦敦去,太太。”固执的牧师助理继续说道,“乘马车去。我和两个贫民一起去,曼太太!关于一项定居问题的法律诉讼就要开审了,董事会委任我在法院季审之前到克拉肯韦尔去对这个问题宣誓作证,曼太太,而我估计,”邦布尔先生挺直身子补充道,“克拉肯韦尔法庭会发现我很难对付。”

“噢!你不可以对他们太狠了,先生。”曼太太劝道。

“克拉肯韦尔法庭自己惹起的麻烦,太太。”邦布尔先生回答道,“如果克拉肯韦尔法庭发现他们的进展没有原来预料的那么顺利,那么,他们只能怪自己。”

邦布尔先生讲这番话的强硬语气中带有那么大的决心和意志,因此,曼太太不由得肃然起敬。她终于说道:

“你乘马车去吗,先生?我想以前总是用马车把贫民送去的。”

“那是在他们生病的时候,曼太太。”牧师助理说道,“我们在下雨天把生病的贫民装上敞篷的公共马车,以免他们感冒。”

“哦!”曼太太说道。

“回伦敦的马车会将这两个贫民带走,而且费用低廉。”邦布尔先生说道,“他们两个的身体状况都很差。我们发觉将他们转移比埋掉他们要少花两英镑。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能够将他们丢给另一个教区的话。我想我们能够办到,倘若他们不在半路上死去而使我们难堪的话,哈!哈!哈!”

邦布尔先生哈哈大笑了一会儿后,目光偶尔触到那顶三角帽,又变得严肃起来了。

“我们把正经事给忘了,太太,”牧师助理说道,“这是本月教区发给你的薪俸。”

邦布尔先生从自己的皮夹里掏出用纸包起来的一些银币,并要她开一张收据,曼太太照办了。

“上面沾了许多污渍,先生,”幼儿寄养所所长说道,“不过,我想它还合乎手续吧。谢谢你,邦布尔先生,非常感激你,真的,先生。”

邦布尔先生漠然地点头答谢曼太太的屈膝礼,并询问了孩子们的情况。

“谢天谢地!”曼太太动情地说道,“他们再好不过了,这些可爱的孩子!当然,除了上星期死去的那两个外,还有小迪克。”

“那个孩子的身体没有好点吗?”邦布尔先生问道。

曼太太摇了摇头。

“迪克是教区内一个坏脾气的、邪恶的、不友好的孩子。”邦布尔先生气愤地说道,“他在哪儿?”

“我马上叫他来见你,先生。”曼太太回答道,“喂,迪克!”

喊了一阵子之后,才找到迪克。曼太太把迪克的脸按在水泵下冲了冲,并用自己的长裙将他的脸擦干之后,把他领到可怕的牧师助理邦布尔先生跟前。

这孩子脸色苍白,身体瘦弱。他两颊凹陷,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狭小的教区衣服——贫儿制服穿在他虚弱的身上显得松松垮垮的,幼嫩的四肢已经干瘪,就像一个老头的四肢一样。

这就是在邦布尔先生的注视下站着发抖的那个小家伙。他不敢抬起头来,眼睛一直盯着地板,甚至连听到牧师助理的声音都感到害怕。

“你不能抬起头来看着这位先生吗,你这个固执的孩子?”曼太太说道。迪克温顺地举目仰望,正好与邦布尔先生的目光相遇。

“你怎么啦,教区收养的迪克?”邦布尔先生以适合时宜的幽默问道。

“没事,先生。”这孩子小声地回答道。

“我想也没事。”曼太太说道,邦布尔先生的幽默引得她哈哈大笑起来,“我想你不需要什么吧?”

“我想——”孩子支支吾吾地说道。

“嘿!”曼太太插话道,“我猜想你想说你确实要点什么,是吧?怎么,你这小坏蛋——”

“别说啦,曼太太,你别说啦!”牧师助理装出一副权威的样子,抬起一只手,说道,“譬如说——老兄,嗯?”

“我想,”孩子结结巴巴地说道,“某个会写字的人是否可以替我在一张纸上写上几个字,然后把它折起来,并密封起来,在我埋入地下以后替我保存它。”

“咳,这孩子是什么意思?”邦布尔先生惊叫起来。孩子的认真态度和苍白的面容已给他留下了一些印象,他对此类事已司空见惯了。“你是什么意思,老兄?”

“我想,”孩子说道,“把我宝贵的爱留给可怜的奥利弗·特威斯特,让他知道我经常独自坐着,因想起他孤立无援地在黑暗中流浪而哭泣。我还想告诉他,”这孩子将一双小手合拢起来,热诚地说道,“我还很小的时候就乐意死去,因为,如果我活到成年、变老的话,我现在已在天国的小妹妹也许会把我忘了,或者和我长得不像了;如果我们兄妹小小的年纪就一块上那儿,一定会愉快得多。”

邦布尔先生从头到脚地打量着这个幼小的说话者,惊诧得难以形容。他转身对同伴说:“他们全都众口一词,曼太太。无法无天的奥利弗把他们全给带坏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先生,”曼太太说着,举起双手,恶狠狠地盯着迪克,“我从未见过这么一个冷酷无情的小坏蛋!”

“把他带走,太太!”邦布尔先生专横地说道,“这些情况必须向董事会说明,曼太太。”

“但愿董事会的先生们会明白,这不是我的过错,是吧,先生?”曼太太说完,可怜巴巴地啜泣起来。

“他们必须明白这点,太太;他们必须了解真实的情况。”邦布尔先生说道,“好啦,把他带走,我不想再见到他。”

迪克马上被带走了,并被锁进煤窖里。之后不久,邦布尔先生也离开,去准备自己的旅行了。

第二天早晨六点,邦布尔先生将三角帽换成圆帽,穿上一件带披肩的蓝大衣,在公共马车的车顶就座,随行的还有两个在定居问题上尚有争议的犯人。他,连同那两人在预定的时间抵达伦敦。除了那两个贫民起诉人的倔强行为给他添些麻烦外,他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挫折。那两个人老是哆嗦,老是抱怨太冷。邦布尔先生声称他们那副样子令他的牙齿嗒嗒嗒地打战,浑身感到很不舒服,尽管他身上穿着大衣。

为这两个性情凶狠的人安排过夜之后,邦布尔先生自己也在公共马车停靠的房子里坐下来,享用了一顿清淡的正餐:牛排、牡蛎酱和黑啤酒。他在壁炉架上放一杯掺水杜松子热酒,拉一张椅子到炉火旁,对不知足和抱怨这种过于普通的罪过发表了各种各样的道德见解之后,静下心来看报。

邦布尔先生的目光凝视的第一段,就有如下一则告示:

五几尼赏金

鉴于一个名叫奥利弗·特威斯特的小男孩上星期四晚上从彭顿维尔家里潜逃或被诱拐,此后杳无音讯。凡愿意提供情况以便找到奥利弗·特威斯特的,或有助于了解他过去的经历者,都可以得到上述赏金。登广告的人有种种理由对他过去的经历产生浓厚的兴趣。

接着,又详尽地描述了奥利弗的服饰、外貌、他的出现及失踪,并极为详细地附上了布朗洛先生的姓名和地址。

邦布尔先生睁大眼睛,慢慢地、仔细地将告示读了三遍。过了五分多钟,他已动身前往彭顿维尔了。实际上,由于兴奋,他连那杯掺水杜松子热酒也顾不上尝一口就走了。

“布朗洛先生在家吗?”邦布尔先生问开门的女仆。对此,女仆做出一般的,却相当含糊其词的回答:“我不晓得,你从哪儿来?”邦布尔先生刚道出奥利弗的名字,想说明自己的来意,一直在客厅门口倾听的贝德温太太赶紧气喘吁吁地走进过道。“进来,进来,”老太太说道,“我早就知道我们会有他的消息的,可怜的孩子!我早就知道我们会有消息的!我对此有把握!谢天谢地!我始终这么认为。”

说罢,这位可敬的太太又赶快回到客厅,在沙发上落座后,又突然哭了起来。那个不太容易动情的女仆已跑上楼禀告主人,然后又下楼,要求邦布尔先生立即跟她走。他跟着女仆走了。

他被领进后面的小书房,那儿坐着布朗洛先生和他的朋友格里姆威格先生,面前摆着水晶玻璃酒瓶和杯子。后一位先生马上发出惊叫道:“牧师助理,教区牧师助理!要不然我就把自己的脑袋砍下来!”“请先别插嘴。”布朗洛先生说道,“坐下来吧!”

邦布尔先生坐下来,对格里姆威格先生的古怪态度感到不知所措。布朗洛先生移动了那盏灯,以便使牧师助理的面容一览无遗,并有点儿急躁地说道:

“好啦,先生,你是看到告示而来的吗?”

“是的,先生。”邦布尔先生回答道。

“你是一个牧师助理,不是吗?”格里姆威格先生问道。

“我是一个教区牧师助理,先生。”邦布尔先生自豪地回答道。

“就是嘛!”格里姆威格先生对他的朋友说道,“我早就知道他是牧师助理,典型的牧师助理!”

布朗洛先生轻轻地摇摇头,要他的朋友安静,又继续说道:

“你知道这个可怜的孩子现在的下落吗?”

“我也不知道。”邦布尔先生回答道。

“那么,你了解他吗?”老先生问道,“如果你有话要说,就大胆地讲出来,我的朋友,你对他了解吗?”

“你该不会碰巧了解到他的什么美德吧,是吗?”格里姆威格先生留心、仔细地观察了邦布尔先生的外貌之后,挖苦地说道。

邦布尔先生迅速地抓住了这个问题,非常严肃地摇头否认。

“明白了吗?”格里姆威格先生得意扬扬地看着布朗洛先生,说道。

布朗洛先生忧虑地注视着邦布尔先生变得严肃的面部表情,要求他尽量简单扼要地把他所知道的奥利弗的情况说出来。

邦布尔先生放下帽子,解开外衣纽扣,交叉双臂,低着头追忆往事的样子。经过片刻的沉思之后,他开始叙述了。

如果按照牧师助理的原话,那就太冗长乏味了,因为他整整讲了二十分钟。不过,其主要内容是:奥利弗是个弃儿,源自下贱和邪恶的双亲。自从他诞生以来,除了奸诈、忘恩负义和恶毒外,不曾表现出任何优秀的品质。他在出生地对一个不冒犯人的男孩发起血腥的和怯懦的攻击而结束其短暂的职业生涯,并且在夜里从主人的家中逃走。为了证明奥利弗是他所描述的那么一个人,邦布尔先生把带到伦敦的文件放到桌上。而后,他又交叉着双臂,等待布朗洛先生发表意见。

“恐怕这是千真万确的。”老先生将文件看了一遍之后悲伤地说道,“就你所提供的情况这点钱不算多。不过,如果你提供的消息是对这个孩子有利的,那么,我乐意给你三倍的钱。”

倘若邦布尔先生在见面之前的早些时候得到这一消息,他定会在自己的叙述中给予非常不同的渲染的,这是完全可能的。然而,现在这样做为时已晚,因此,他严肃地摇摇头,把五几尼装进口袋后,退了出来。

布朗洛先生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大约达几分钟之久。显然,牧师助理的叙述搅得他心神不安,连格里姆威格先生都不想再激怒他。

他终于收住了脚步,狠狠地按铃。

“贝德温太太,”女管家上来时,布朗洛先生说道,“那个叫奥利弗的男孩是个骗子。”“这不可能,先生。这不可能。”老太太激动地说道。

“我告诉你他是个骗子。”老先生反驳道,“你说不可能是什么意思?我们刚刚听了有关他出生以来的详细情况,他一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坏蛋。”

“我决不相信,先生。”老太太坚定地回答,“决不!”

“你们老太婆除了相信江湖郎中和骗人的故事书外,从不相信任何东西。”格里姆威格先生咆哮着说,“我一开始就知道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不听我的忠告?我想,如果他没患热病的话,你们就会听的,是吧?他很有趣,是吗?有趣!呸!”说完,格里姆威格先生的拨火棒虚晃了一下,拨旺了炉火。

“他是个可爱的、有礼貌的、温柔的孩子,先生。”贝德温太太愤愤不平地回嘴道,“我了解孩子,先生。这四十年来我一直在照料孩子,没有这种经验的人不该随便发表意见,这是我的看法!”

这句话对格里姆威格先生是个沉重的打击,因为他是个单身汉。由于他再没有说什么,只是微笑,老太太把头往后一扬,捋平围裙,正准备发另一通议论时,布朗洛先生出面制止了。

“安静!”老先生假装生气的样子,说道,“千万不要再让我听到这个孩子的名字。我刚才按铃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千万不要,千万不要以任何借口提起他,请注意!你可以走了,贝德温太太。记住!我是认真的。”

那天晚上,布朗洛先生家的人个个心情沉重。

当奥利弗想起他那些好心的善良的朋友时,他感到心灰意冷。幸亏他无法知道他们所听到的谗言,否则,他会彻底心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