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阳为这届人代会做了充分的准备,要往上挪一挪。湘阳提升副厅级没几年,照说这一届人代会再讨红利是不大可能的,但湘阳却雄心勃勃,不想在副职这个位子上有太多的耽搁。他年轻,是省里年龄最小的副厅级干部,有过当兵的经历,又干过大企业、共青团和省委组织部门的工作,这期间他替自己弄到了一个经济管理专业的硕士文凭,文化程度这一档,就有了相当的实力。最重要的是,他有辜红的父亲做后盾,在省委方面可以拉到足够的票数,这两年在林业厅当领导,又为人大常委们做了不少好事,可以说深得人心。省林业厅的正职是个五十出头的干部,上一届才上去,政绩不错,没有可能腾出位子来让给湘阳,湘阳不想等着正职从五十出头到六十出头,也不想等着人家犯错误,湘阳瞅中了另一个空缺,省工业厅厅长的位子。原工业厅厅长调往北京,位子空了出来,包括工业厅副厅长在内的好些人,都在打这个位子的主意。湘阳先给自己争取到一个中央高级党校学习班的培训指标,从北京学习回来后,就开始积极活动。擂者虽多,擂主却只有一个,湘阳的竞争对手,别人都排不上名次,只有那个工业厅副厅长,因省府方面有中流砥柱,构成了对湘阳的威胁。两人都明白谁是自己真正的对手,平时见了,拍肩打背,称兄道弟,暗下却咬牙较劲,各自霍霍磨刀。人代会将近,湘阳从辜红父亲那里探听到,大多数常委们认为湘阳虽年轻有为,但那个副厅长也不是弱才,两人相比,势力相当,各有所长,副厅长长期在工业厅工作,有本系统工作经验,自家的猫若会捉鼠,又何必抱邻居家的猫来?湘阳为此和辜红的父亲做过一次长谈。湘阳说,省里应该知道,工业厅这些年步履蹒跚。工作上徐徐缓缓,没有什么成效。辜副书记说,不能那么说,省委省府有定论,工业厅的工作,还是有发展的。湘阳说,发展要看什么样的发展,现代工业社会,经济是各行业中面对国际接轨的第一环,经济的发展同时也是最快速的,考察发展,应该放在这个背景上。一匹马在走,其他的马在跑,相对个体来说,这匹马确实在前进,但相对群体来说,它就是落后了。辜副书记说,别的马都吃饱了,练出来了,在一马平川的大草原上跑,那是该的,我的马是在负重爬山,能走就不简单了,就是用鞭子抽,能抽出个世界纪录来?若再遇上洪水泥石流什么的,它就是停在那里不动,也是胜利。湘阳说,什么时候我们对干部的要求由不进则退演变成了不退则进的理论了?辜副书记笑笑说,这话问得好,但湘阳你得记住,在理论和实践方面,我们共产党更看重后者。这是一种比较,谈到工作上的比较,如果你不能证明你比别人强,那么你至少可以证明别人不如你。你能不能证明这一点呢?湘阳是何等聪明的人,岳父的话他立刻心领神会了。翁婿谈话之后,湘阳找到了工业厅办公室一个副主任,那是当年他们坦克团的一个战友。湘阳开诚布公,许诺战友办公室主任位子,日后还有重任,条件是提供他所需要的证明。战友欣然承诺,当即秘密活动,数日后便交给了湘阳一份用电脑打印的厚厚的材料,材料之翔实丰富,足以证明战友作为一个办公室主任的能力。仅举其中三条就能说明许多,一、工业厅下属某房地产开发公司,由某领导做主交由某人承包,承包性质实为公产私营,某人查为是某领导的内亲;二、某年某月某日,某领导带属下某某、某某、某某某赴深圳考察,所耗银两几数,其中洗桑拿一项,列有内容可疑的大数额小费在内;三、工业厅下属某大型商业零售企业,在某领导的硬性干涉下,被迫收购一倒闭手表厂,因贷款、人头费、再启动资金负荷甚巨,该商业零售企业损失达千万,并使企业背上长久的重负。这份材料是一枚威力巨大的定时炸弹,湘阳将它仔细收好,以待年底人代会时从容引爆。当然,对于那个出卖自己顶头上司的战友,湘阳自有分寸。他不会信守诺言的。他已经决定,在自己上任之后,就立刻把战友调得远远的,调去香港或美洲,给他一份美差,使他既永远捏在自己掌心里,又不至于探听到自己的丝毫隐秘。
这就是湘阳最近的一个大秘密,在父亲八十五岁的生日家宴上,他乘着酒力把它们说了出来。湘阳在说这件事情时,辜红从关山林的脸上觉察出了什么,暗暗用手肘碰丈夫,示意他别再往下说。湘阳不领会,埋怨妻子说,你拐我干什么?这是洪湖,是我的家,不是省里,不是官场。平时做戏,把人都做成角色了,憋了一肚子话,不敢说给人听,现在回到我自己家里,还不兴让我发泄一下呀?
关山林在湘阳炫耀他的计谋时,就已经开始变了脸。先是放了酒杯,然后又把手中的筷子搁下了,脸上慢慢地消失了笑容,褪去了红晕,一副凝重的样子。等湘阳吹完,关山林脸色已经相当不好看了。桌上除了湘阳,其他三个成年人都看出来了,要想拦住湘阳,那一罐氨气已启了盖,白雾迷蒙,封锁已来不及,她们心里都捏了一把汗。
湘阳一说完,关山林就接了湘阳的话,说,你很得意呢。
湘阳酒劲已上了头,两颊如潮,辨不清父亲那话的意思,说,不至于得意,但对这一招,我还是比较满意的。此招一出,可以说胜券在握。
关山林沉着脸说,你玩这种小动作,自己也满意?
湘阳说,老百姓才这么说。官场上,这叫谋略。
关山林说,什么谋略?这叫阴谋,叫诡计,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辜红连忙站起来,说,爸,湘阳他平时也不这样,湘阳他平时总是正大光明的。
关山林不看儿媳,说,那就更不应该了。如果平时也这样,那是你的性格,生就的胚子,可节骨眼上干这种偷鸡摸狗落井下石的事,那就是人格问题。
湘阳这时已看出父亲是对自己不满意了,但他此时已亮了相,再回到后台去重新装扮已是不可能的事。他把妻子扒拉到了一边,说,爸,别人说这种话情有可原,您就不该说这种幼稚的话了。我们刚才谈论的是政治。政治,你能够像年轻人谈恋爱那么纯而又纯吗?不要说政治,连谈恋爱都得讲究手腕呢。
关山林轻蔑地盯着儿子,嘲讽地说,我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个理论。我倒想问问你,你和辜红,你们之间是不是也有手腕?
辜红窘得要命,不敢顶撞公公什么,只能拿眼去剜丈夫。湘阳却不管妻子的想法,毫不回避地说,可以这么说。至少我们俩之间,我是用了手腕的。我爱辜红,我需要她,我想把她弄到手,我的目的无可非议。至于用什么样的手段才能达到这个目的,那并不重要。我想这话即使说出来,辜红她也不会在意,因为就恋爱的实质来说,我们是利益的共同者。
关山林转过头看着儿媳妇,说,辜红,你也这么看吗?
乌云先前一直坐在一边没开口,这时就站起来,说,老关,孩子们的事儿,他们自己有主意,咱们别去管它,咱们吃饭。大家都坐下,咱们吃饭。
关山林坐在那里没动,仍然盯着儿媳妇,一字一顿地说,辜红,他说得对吗?
辜红已是一脸的窘态,不能违着公公,又不能打丈夫的脸,急得不行,一急之下就说,爸,我和湘阳过得很好,我们一直都很融洽。
关山林听了,点点头说,这就难怪了。
湘阳说,爸,我们不该转移话题。恋爱的事,其实是无法和政治相比的,它们没有可比性。政治是人类社会最高级的社会生活形式,它拒绝单纯和理想主义。为了达到目的,有时候我们不得不使用一些过激的手腕,甚至是让人难以理解的手段。
关山林把目光转回儿子脸上。他在儿子脸上看到一种深深的信念。关山林说,目的我能理解。你想要那个位子,你想获得更大的权力,这种想法我也有过。可我会公开地表示我的目的,如果有对手,我会公开地向对手挑战,而不是利用收买、封官许愿这种卑鄙的手段向对方下刀子。
湘阳冷笑了一下说,这就找到在中国这样一个政治大国里政治为什么永远不成熟的原因了,因为我们永远在回避政治的复杂性和功利性,我们永远把政治限定在一种平面的道德准则之下,就像古罗马的角斗,一切都是公开的,事先设计好了的,标准衡量化的,其实这就是我们幼稚的一面,貌似公正而实则虚伪的一面。政治它根本就不吃这一套。对它来说,目的只有一个,而方法却可以有无数,可以从零到兆,可以千变万化,这点儿我们恐怕只能正视。如果这一点儿我们都不承认,还把自己吊在温情脉脉的理想主义上,还坚持一种见者有份的原始共产主义制度,甚至在政治斗争中愚蠢到实行古典的决斗方式,恐怕我们这个政党就永远只能在低年级的教室里做游戏了。
关山林勃然大怒,扬手一拍桌子,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两个小孙子吓得连忙跑到奶奶身边躲起来。关山林大声说,放屁!你这是什么混账逻辑?你把政治当成了什么?你以为政治就是你说的那种卑鄙的游戏?
屋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了。乌云一手揽着一个孙子,严肃地说,湘阳,你是喝多了。你快给我坐下,不许再说什么。朱妈,你去给湘阳泡杯浓茶来。
辜红也埋怨丈夫,说,你是怎么回事儿?平时总没看见你这样过,今天爸的生日,你犯了什么毛病?
湘阳看也不看母亲和妻子,他的目光和父亲对视着。从父亲的眼光中,他看出在他恼怒的背后有一种深深的瞧不起,或许这种骨子里的瞧不起是从自己小时候就开始了。他知道这一点儿,这样他就更不能放弃了。湘阳冷冷地说,如果这种说法您不能接受,那就换另一个说法。您打过仗,战场上您是一名军人,您在战场上和对手作战时,是不是从来就是公开下战书的呢?您是不是从来没有使用过侦察、收买眼线、安插间谍、立功晋升这样的手段?您是不是从来就没有在背后偷袭过您的对手?
乌云脸都发白了,她想要去阻止都来不及了。关山林脸色阴沉得如雷雨前的天空,腮帮子上的肌肉抽搐着,全身绷紧,向前倾去,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扑出去。他盯着儿子,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一掀桌子,猛地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儿子,大步走出饭厅,回到他的书房去,把门哐的一声重重地关上了。在他身后,桌倾碟翻,一片狼藉,八十五支红烛被他走过时带起的风吹得摇摇曳曳,至少有好几支被吹灭了。
朱妈对风灭红烛的预兆连续几天都心神不安,老是觉得有什么大祸要降临了,这种感觉弄得她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一天到晚不是眼皮跳就是心跳。这样坚持了几天,朱妈再也耐不住了,瞒着关山林和乌云,到几里路外的清云寺里为关山林抽了一签。签上是一首歪诗,写的什么朱妈看不懂,要寺里的道士解给她听,道士就说一句,解释一句。别的朱妈都没听进去,唯有“不期血光绕梁走”这一句她听进去了。这一句让朱妈吓得连呼吸都快停止了。
朱妈第二天又去了一趟清云寺。这一次朱妈带了一个包袱,包袱里有七百块钱和一对金耳环。钱是朱妈寄往海城老家后所剩的全部积蓄,耳环是前些年乌云找人给她打的。朱妈把钱和耳环全部捐给寺里的道士,请道士在寺里为关山林画符消灾。
朱妈在清云寺里所有的泥塑前都满心虔诚地磕了头,甚至还给寺里的所有道士认真地磕了头,以致头上都磕出了青包。回家后乌云发现了朱妈头上的青包,问在哪里碰出来的。朱妈不说,支支吾吾。乌云想,也许朱妈年纪大了,糊涂得在哪里把头磕肿了都说不清了,也不再追问,去找来红花油和药棉,蘸了轻轻给朱妈揉肿处。
关山林的生日宴会不欢而散,最伤心最难过的是乌云。那晚她狠狠把湘阳责备了一通,说得哮喘病都犯了。辜红也帮着婆婆说丈夫,说湘阳这种沉不住气的样子,本身就是政治上幼稚的表现。湘阳酒醒,自知无趣,坐在那里低着头不说话。事情到了这一步,悔已晚了,一团欢欢欣欣的气氛风吹一般散了,又到哪里去把它们找回来再捏到一块儿?当晚大家惶惶地早早洗了睡下。第二天一大早,湘阳一家就要往回赶。湘阳去向父亲告别,敲门,关山林不开。要两个双胞胎去叫门,门仍然不开。乌云知道那不是办法,就说,你爸爸大概昨晚看书睡得晚,还没起来,你们要赶路,先走吧,待会儿他起来了我再替你们说一声。湘阳无奈,沉着脸不说什么,领着一家人到院子里上了车,把车倒出院子的门,凌志车连喇叭都没响一下,滑上大路驶走了。
以后几天家中相安无事,谁也不提生日家宴上的事,但都知道那是一块心病,是一个生在心里的肿瘤,尽管不说,它还在那里。几天之后,关山林眼睛疼,先忍着不吭声,后来疼得厉害了,夜里睡觉时咬得牙咯咯直响,视力也有了障碍。乌云拉关山林到医院一检查,是眼底出血,黄斑部有一条毛细血管破裂了。医生说病因可能有两个,一是用眼过度,二是太激动。好在血管已经自己封口了,属陈旧性出血,医生给开了些药做吸收治疗,千叮嘱万叮嘱,一定要卧床休息,禁止用眼,八十多岁的老人,再犯一次,搞个视网膜脱落,到时后悔都来不及了。
乌云回到家里,先按照医嘱给关山林上了眼药,安顿关山林在藤椅上躺下休息,再找来些纸箱子,不顾关山林的反对,把书房里的书一股脑儿全收了起来。
关山林躺在那里,眼睛上蒙着药巾,不满意地说乌云,你把我的顺序全弄乱了。
乌云干脆地说,你没有顺序了。从今日开始,眼睛是第一顺序,除此之外没有顺序。
关山林看出乌云是认真的,妥协说,你别动我的书,我不看还不行吗?
乌云一边噼噼啪啪收书一边说,不是你不看,是我不让你看。
关山林听乌云这么说,心里就不高兴了,说,你不让我看,眼睛长在我身上,我非要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乌云停下来,手里捏着一本书,像是捏着一枚手榴弹,眼睛看着关山林,一字一句说,你试试?你要看一眼,我把这一屋书全烧了。
关山林没有见过这样的乌云,吓了一跳,心虚地说,你烧书,你就成了秦始皇,秦始皇才焚书坑儒,未必你还连我一起坑了不成?
乌云冷笑一声,接着收书,说,你是儒吗?你不是。你是兵。
关山林不依不饶说,兵又怎么样?兵就不能看书了?我就是兵。我就要看。
乌云说,没说不让你看。看可以,得等医生说能看了才看。我们是法治国家,医生的话对病人就是法。
关山林不屑地哼了一声说,屌,什么法不法的,我才不吃他那一套。
两个人就这么一人一句顶撞着,这工夫乌云已将书收好了,分类装了纸箱,关山林没看完的书,还留心做了记号,一切收拾妥当,才关了门出去,让关山林一个人躺在那里休息。关山林休息是休息,眼睛上敷着药巾,心里不踏实,老往那一箱箱书看,看不老实了,药巾掉在地上,连忙弯腰捡起来盖在眼睛上,怕乌云一会儿进来查房,抓他现行,让他过不去。
关山林眼睛出了毛病,朱妈吓了一大跳,想着签上的话果然应验了,血光血光,眼底出血,看不见光明了,不是血光两个字都占全了吗?那一刻朱妈一屁股坐在厨房里,觉得天地都坍塌了。后来问清事情和性命无关,血已止住了,如果静心歇息,很快就能恢复,不会碍着什么,这才松了一口气,转念一想,这倒是好事了,血光之灾来过了,不是就躲过了吗?
朱妈不放心,又跑到清云寺去问过道士。道士说此人这辈子后一百年就犯着这一次,若过了就过了,再以后是享不尽的益寿延年。朱妈认定这是寺里的钟撞得好,符灵了,这才化大灾为小灾,于是千谢万谢,许愿回头手中宽裕了,再来重重地还一回愿。
从寺里出来,朱妈乐得颠儿颠儿地,往家走的路上嘴一直没合住,人有一种飘飘忽忽的感觉,这感觉朱妈还是头一回有。朱妈想,往后这日子,该是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