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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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生 日(1)

1995年10月22日,关山林在洪湖西山他的家里度过了他八十五岁的生日。

关山林从来就没有过过生日,也从来反对祝贺生日。八十五岁之前,他没有庆贺过一次生日,如果不是几十年来一次又一次地填写各种各样的档案表,他甚至都早已忘掉了自己的出生日。但是这一次,乌云却坚持要给关山林过一次生日。

乌云似乎有某种预感,她表现得非常固执,固执得连一辈子固执到了顶点的关山林都不得不退却。关山林和乌云吵了一架,气呼呼地摔门把自己关进书房看他的书去了,末了丢下一句话,你们要祝你们就祝好了,我宣布我不参加。我不参加,看你们给谁祝去!乌云不管关山林那一套,她按照自己的主意筹办着一切。

朱妈提前几天就在张罗购买生日宴会所需的物品了,菜单是乌云亲自拟定的,朱妈忙得乐滋滋的,里里外外把屋里擦洗了个透亮,连厨房的地面都用洗洁精擦洗了三遍。朱妈说,老关革命了一辈子,早该庆贺他一次,庆贺得日子旺旺的,显出咱这革命家庭的火红,省得那些没革过命的暴发户们瞧不起。乌云说,不是这个意思,咱们给老关过生日,是一种纪念,也不是暴发户。现在致富的人,他们也是一种革命,他们也是革命者,只是革命的内容不同,形式不同。朱妈听了,也弄不懂什么内容什么形式,她关心的,只是关山林的生日宴会办得热热闹闹丰丰盛盛,别的她不管。

乌云当然也没空和朱妈讨论新革命的问题。乌云忙着给湘阳和湘月打电话。乌云要湘阳22日那天不管多忙都得赶回洪湖老家来,带上他的妻子,并且反复叮嘱他一定要把他那一对双胞胎儿子带回来。湘月远在英国,并且正忙着手中的课题,回不来,但她答应到时她和巴斯克斯会有一份礼物送给老爸。湘月要爸爸听电话。乌云去敲书房的门,关山林很警觉,不开门。湘月说,妈你把电话放下,我拨到爸爸书房里。乌云果然放了电话。湘月把电话打到关山林书房里。关山林仍然不接,铃响了半天,还是乌云拿钥匙开了门接了电话。关山林说,问问她是不是来当说客的,当说客的我不接。你们母女俩串通好了来攻我的城,我会上你们的当吗?你们也太天真了!后来他接了,神经绷得紧紧的样子,好像只要湘月一提生日的事,他就会立刻把电话挂断。湘月聪明,生日的事儿半个字也没提,只问了父亲最近看了些什么书,又闲扯了一会儿,双方才把电话放下。关山林这会儿心情已经好多了,得意地说,还是我女儿好,我女儿知道疼我,不当狗屁说客。

10月22日那天到了。那天是个极好的天气。太阳高照,风和日丽,空气中流动着一股暖洋洋的小南风。朱妈是最早筹备停当的,那天一大早,没等关山林起床,就把一碗手擀的银须细面端到关山林床前。关山林不吃面,说还照往常那样,吃小米粥下油条。朱妈说小米没筛,油条卖光了,关山林要存心破坏纪律的话,饿肚子不吃早餐也行。关山林不知是计,知道了也不能把朱妈怎么样,勉勉强强还是把那碗面吃了,喜得朱妈接过空碗就一迭声地念,长寿长寿!

女儿的礼物是几天前通过国际快邮寄到的,到22日这一天乌云才把它们拿出来。礼物一共四样。当过“二战”时老兵的巴斯克斯的父亲送给亲家的是一块英军使用过的老表。表已经很旧了,满是磨痕,似乎还沾染着当年的战火硝烟,用一方铺着金丝绒布的小盒装着。湘月送给父亲的是一套《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军事卷。巴斯克斯别出心裁,给老岳父送了一个制作精巧的宇航船模型,在船体上巴斯克斯还用中文歪歪扭扭地写了五个字:中国爸爸好。外孙女B?丹送给姥爷的是一张密集CT影碟,灌有二十四部有关“二战”的纪录片。湘月在信中说,她和巴斯克斯抱着丹去给爸爸买礼物,丹一进书店就指着这张影碟,所以,这张影碟就成了丹送给姥爷的礼物了。湘月在信中说,爸爸,我不知道您是否能有一百年的寿命,但我是真心希望您健康长寿。关山林对四样礼物都很满意,但他更喜欢亲家和外孙女丹送的礼物,这两样礼物他立刻就收进书架里藏起来了。

老四湘阳一家是下午赶到洪湖的,为此湘阳推辞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公务会议。湘阳没用司机,自己开着一辆凌志车,带着老婆孩子,风尘仆仆地赶到洪湖。

湘阳一家赶到时天已擦黑,朱妈将丰盛的酒菜摆上了桌,满饭厅里点上了八十五支红蜡烛,可关山林却躲在书房里不肯出来。关山林在书房里大声说,我说过了,我说过了不过生日,不吃席。我说过了我就不出来,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乌云和朱妈敲不开门,拿关山林没办法。湘阳一看就明白了,笑了笑说,我来。湘阳让乌云和朱妈先去饭厅里待着,乌云就和儿媳妇辜红领着两个双胞胎去了饭厅。湘阳去敲门,说,爸,是我,我是湘阳。关山林半晌才开了门,脸上挂着老大不高兴。湘阳也不点破,装着什么也不知道似的,进屋先拿起满处散放着的书随意看着,不经意地说起与书有关的事。

湘阳读书时成绩非常好,到了部队又是读书积极分子,转到地方后搞了几年团的工作,那工作的重点之一就是找时髦的书来读。湘阳绝顶聪明,书中的东西能用不能用,过目总是不忘的,所以谈起这方面的事来,他也算是老爷子的一个对手。但湘阳并不口若悬河,他有这本事也不会在此时用。他用的是启发式,先谈一本美国随军记者霍勒斯?格里托利写的《海湾战事录》。这部书关山林也读过,这就有了话题。湘阳持武器制胜论,认为多国部队的胜利是一种必然。关山林却不同意,关山林认为萨达姆的失败在于他的外交政策失误,过高地估计了自己在中东海湾各国中的地位,天真地相信了伊斯兰国家的同盟性质,犯了轻敌的错误,如果远交近攻的计策再酝酿一段时间,两年之后再打这一场,就算赢不了,多国联盟一方也会被久陷在这场战争中,使战争包袱转为各国国内矛盾,最终打个平手或反败为胜。湘阳对父亲的这个观点稍稍做了一些争论,主要是引起父亲的谈兴。然后两个人又把话题转到波黑战事上。这回湘阳完全赞同父亲的分析,认为联合国插手波黑战事太晚,一旦插手后又犹豫不决,缺乏果断的平息策略和能力。关山林很高兴,把自己的分析又引申开,由点及面地分析。湘阳暗自吃惊父亲对波黑战事的熟稔程度,仿佛他一人身兼着塞族、穆族、克族三方军事领袖和联合国调停大使明石康的诸种身份,胸有百万雄兵似的,不由就对父亲升起一种敬佩之情。这样父子俩又谈了一会儿,辜红怂恿着一对双胞胎进书房来请爷爷。一对双胞胎精精神神的,十分可爱,爷爷爷爷的一叫,关山林再想把脸板起来已是不可能的事儿了,再说不过生日,早上那碗长寿面已经是吃进肚子里了,又吐不出来。生日已成了事实,说不过,总不是唯物主义的态度。于是两个红彤彤的苹果脸,一边一个拉着一头银发的关山林,喊着叫着就一路去了饭厅。

饭厅里的红烛不等人,已燃去了一多半,好在朱妈准备充分,事先买了一整箱回来,是想往后年年给关山林过生日备下的,这时就立刻换上新的,一支支重新点上。乌云招呼大家入席。关山林居中,坐了上首。乌云坐在关山林右手,旁边是会阳。朱妈忙着,一时不肯上桌,在关山林左手边给她留下了位子。两个小孙子,一边一个坐在下面,湘阳和辜红坐在关山林对面。一家老少三代八口人,热热闹闹地围成了一桌。

菜是佳肴,朱妈为这一天使出了平生本事;酒是佳酿,乌云拿出了二十年前藏下的茅台,气氛也因为有了湘阳一家的回来而热闹异常。

乌云先敬关山林的酒。乌云刚把酒杯端起来,关山林就阻止住她,伸手夺下她手中的酒杯,也不说话,把一杯白葡萄酒递到乌云手中,自己先一口饮了面前杯里的白酒,又拿过乌云的白酒一扬脖饮了。乌云知道关山林那是怕自己饮了白酒又犯喘,想一想当年在合江结婚时,自己不胜酒力,想让他代,没敢说出口,四十八年后的今天,她没说,他主动替她代了,这么想着,就把手中的杯子送到嘴边,轻轻呷了一口白葡萄酒。

待乌云坐下后,朱妈从厨房出来,端了自己位子上的酒要敬关山林。关山林说,朱妈你坐着。你是咱们家的功臣,你的酒我要喝。但你得坐着,你站着我不喝。朱妈不坐,说,老关你是寿星,哪有给寿星敬酒坐着敬的,那不没有规矩了吗?关山林说,都是自家人,要什么规矩?你坐下,你坐下我才喝。朱妈仍不坐,说,你不喝我就不坐,我就一直站在这里,反正你是当大首长的,看你忍不忍心让我这老百姓在这里站一晚上。关山林无可奈何,只好端起杯来与站着的朱妈碰了,两个人一饮而尽。朱妈端了空杯,捂着嘴,泪光闪闪地说,老关,我跟了你家快四十年,我这还是头一回给你敬酒,往后你还得给我这样的机会。关山林听了也有些激动,说,朱妈,往后我们有的是机会,往后不光你给我敬酒,我也给你敬酒。乌云你记着,往后每年到了朱妈的生日,你都照原样给我弄一桌,让我给朱妈敬酒。

乌云一边答应了。接下来就该轮着湘阳辜红夫妇敬了,辜红先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礼物,礼物是两支上等高丽参和一对名人书轴。书轴上书有一联:马嘶西风,剑鸣鞘匣;雄心一起,绕走通宵。这样的礼物,既显出了贵重又显出了脱俗,足见选择礼物人的匠心。辜红不说是湘阳和自己送的,而说是自己的父母送的。关山林不知道客套,连个喜欢和赞赏的话都没说,还是乌云代为接了礼物,又问了辜副书记和亲家夫人的安康,谢谢他们送的重礼。湘阳在敬酒时有一番演说,当然是不亏不盈,不疾不徐,既充满感情,又不让人犯腻的话,时间也把握得恰到好处,显出他做政治家的演说才能。辜红在一边附和着,又添了几句吉祥的话。关山林面有悦色,说,也祝你们两口子工作上进步。这样父子公媳间碰了杯,三人把杯中酒痛痛快快地喝了。

一边两个小孙子早等得不耐烦了,双双端着雪碧摇摇晃晃抢下桌来敬姥爷,人还没走拢杯里的饮料就先洒了一半。祝词是辜红事先就反复教过的,无非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喜庆话。两个小东西抢着说,谁也不肯落后,抢急了,说成寿比东海福如南山。关山林听了哈哈大笑。乌云也笑,朱妈也笑,湘阳也笑,辜红则嗔笑着拿眼睛去示意儿子,要他们改口。双胞胎哪里还顾得上改,腆着小肚子先扬头灌雪碧,竟也是两条小好汉,半杯雪碧一气干了,还朝姥爷亮亮杯底。关山林说,好,像咱关家的种!自己也端起杯子,扬头饮下。这一家人的气氛,到这里就融洽到高潮了。

酒敬过,大家坐下吃菜,都夸朱妈妈手艺,又找起高兴的话题来说。这中间湘月从英国打来电话,说是正在试验室里做试验,偷空出来打的,要祝老爸生日快乐。关山林脸色红红的,被一家人簇拥着,对着话筒大声说,你给我谢谢你公公,他送我的礼物我最喜欢,今年不是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五十周年吗,你就说,我这个老兵向他那个老兵敬礼了。再替我亲亲丹,小鬼头送的礼我也喜欢。湘月在话筒那头委屈地大叫道,就不谢我啦?就不谢巴斯克斯啦?我们不也送了礼吗?我们那礼就白送了呀?再说,没有我们俩,您上哪儿找您的老兵亲家,您不也抱不上您的外孙女吗?关山林呵呵笑着说,谁说我不谢了?我的话还没说完嘛。那就谢谢我的女儿女婿了。湘月不依不饶,说,光谢还不行。关山林说,不行还能怎么着?湘月说,我要您像对丹那样,我要您也亲亲我。关山林被女儿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嗔怪说,老大不小了,都做妈妈的人了,还想赖着撒娇呀?湘月说,谁叫您小时候不让我有机会撒,弄得我蓄着憋着,巴斯克斯都嫌我老长不大。湘月和爸爸说了一会儿话,又要和妈妈说话。乌云接过话筒,湘月在电话里停了一会儿,轻轻说,妈,我替爸爸谢谢您,也替我们兄妹谢谢您。一句话,说得乌云眼里有了雾气。乌云轻轻说,傻孩子,说什么话,要谢,得我们谢谢你,是你们兄妹让我和你爸有了寄托,我们打心眼儿里为你们骄傲。

乌云放了电话,回到饭厅里,大家正在议论湘月打电话回来的事儿。湘阳怨妹妹没让自己说上两句,就拿出手提电话要给湘月拨过去。乌云说,算了,你妹妹不是从家里打来的,她正在试验室里,要打晚上再打过去,现在先吃饭。于是湘阳收了手机,大家又接着吃菜,说一些家庭里的事,间或湘阳给父亲敬一杯酒。乌云知道关山林酒量大,这些年都是按时检查身体,除了白内障和静脉曲张,别的毛病都没有,能经酒,所以也不阻拦,任他们爷儿俩尽兴。倒是湘阳不胜酒力,几杯酒一下肚,脸就开始发热,话也越说越飘。也是怪乌云自己,一边给会阳碗里搛菜,一边和辜红说了一会儿话,主要是问辜红家里的事和两个孙子的情况,顺道就问了湘阳最近的工作。湘阳就在那边把话接过去,说起年底要召开的人代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