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越的离去使关山林的家发生了分裂。
邵越走后,关山林开始显得烦躁,脾气变得越来越坏。乌云原先以为那是因为邵越离去的缘故,后来发现并不是。关山林的烦躁是因为生活得太平静。关山林在总参的工作是一种指导性工作,一种战略性工作,大机关的高贵气派和颐指气使很浓重,同时还有一种权威感和神秘感,但这与关山林喜欢和习惯了的那种方式不一样。关山林热衷于做一些带有刺激性的具体工作。他喜欢冒险,喜欢激烈,喜欢征服,喜欢把自己置身于困境与危险中。乌云有时候觉得这个阳气逼人的男人自己太紧张,也让人太紧张,他总是不满意自己,有时候他还不经意地表现出嗜血的一面,因此也不满意他人。
抗美援朝开始的时候,关山林要求入朝作战,这个要求没有被批准。以后关山林就开始不厌其烦地找理由离开总参那栋土红色森严壁垒的办公大楼。关山林最终还是得逞了,他被调往东北的一个军事部门,虽然人依然在总参管辖之内,但离实际工作近了一步。
乌云当然不愿意离自己的丈夫太远。当她无法阻止他的时候,她总可以迎合他吧。乌云请调的理由十分充分,但要等待组织上的协调和联系。这一次没调成,因为等乌云把一切都联系好了的时候,关山林又不满意他在东北的那个工作了,他再度请调,要么去西藏,要么去福建,这两个地方都有可能接触战争。他被调往福建。
乌云为调动工作又开始新的一轮联系。仍然是通过组织上。这耗费了她相当长的时间和相当多的精力。眼看办得差不多了,乌云都开始收拾东西了,关山林又从福建调往广州,再调往沈阳。这两次调动不是因为关山林,而是组织上的安排。
连续几次折腾,乌云已经绝望了,她疲惫不堪,心灰意懒。当一只四处觅食的饿豹在森林里窜来窜去的时候,你怎么能够接近它呢?乌云索性放弃了调往关山林身边工作的奢望。她有自己的工作,并且热爱它,她总不能因为想调到丈夫身边而荒芜了自己的职业。再说,没有什么比一天到晚翻弄地图和计算两地间的距离更让人痛苦的了。没有希望倒落得干净,落得心如止水。不管你是只什么样的豹子,你总有歇下来的一天吧。乌云就是这么想的。乌云这么想了,真的就心安理得了。乌云才二十二岁,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这种精力充沛使她的热情和能力得以充分地发挥。她入了党,当上了团支部书记,业务上也得以长足地发展。北京确实是个好地方,这里远离战争,远离流血和死亡。再说不光有北京,还有个小东西呢。乌云的工作和生活,在这段时间里倒是非常充实。
乌云以为这种日子还会延续下去,她并不奢望那只饿豹会很快吃饱了。但有的时候,人已经放弃了的东西反倒会自动找上门来。有一天乌云下夜班,十分倦惫地回到寝室,看见一个满脸灰尘的军人站在寝室门口。在晨曦之中,那个军人不断打着呵欠。那个军人对乌云说,我们校长要我来接你。乌云有些手足无措,主要是没有思想准备。不过,新上任的河北空军干部学校校长关山林即便是突然想起她,并派人来接她去团聚,这件事总是让她激动的。
在收拾东西的时候,乌云对军人说,你能不能在门口等一会儿?乌云把门掩上一半,自己在床上呆呆地坐了很久。她听见那个军人在门外踱来踱去的脚步声越来越拘谨,后来就停了下来。她突然发现,她是多么渴望到他的身边去,渴望他身上那股让她眩晕的气味。她把这个念头深深地埋藏在工作之后,只不过是害怕再一次的失望罢了。现在他想起她来了,他要她了,他要她到他的身边去,他为此专门派人来接她。这是不是说,她从此就不会再有什么失望了?
调动手续办得十分快捷。东西不过是两个旅行包,外加乌云自己的档案袋。三岁的小东西倒是有些沉手了,告诉他立刻要去见爸爸,他就咯咯地笑,说,我要玩爸爸,我要玩爸爸。这时的乌云已经是医院的业务骨干了,医院不太愿意放她走,至少不太愿意马上放。但这无济于事。关山林的行动果断、快捷,具有权威性。他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他从来不会拖泥带水,凡是他想要的东西,他一定要得到它。乌云的调动就是一个实证。
乌云怀里抱着儿子关路阳登上了北去的火车,这是1952年的事。
关山林和乌云的再次团聚,使这个家庭又有了一段令人回忆的时光。
关山林在河北空军干部学校任校长,这个学校为中国刚成立不久的空军培养着最早的正规飞行员。乌云调去后在学校的卫生所工作,做司药,也兼做护士。卫生所不比大医院,条件简陋,一共只有六个医生三个护士,所以每个人的工作都很饱和。乌云很喜欢新的工作。这里的病人都是学校的学员。他们年轻、英俊、有知识、朝气蓬勃、对人彬彬有礼,学员来看病拿药,进门时和出门时总要对乌云正正规规敬个礼,弄得乌云忍俊不禁。总之,和这些小伙子们相处,令乌云十分愉快。
关山林的工作很忙,乌云很难见到他一面。学校也是军营,所以有规定,军官和家属平时不住在一起,军官有军官宿舍,家属有家属宿舍,两头分住着,只有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才能待在一块儿。学校里带家属的军官有几十个,但孩子不多,没有托儿所,儿子路阳跟着乌云,组织上给乌云请了个阿姨,让阿姨帮忙搭搭手。乌云的快乐是因为又回到了关山林身边。就算一个星期两个人只能见一面,她已经很满足了。有时候关山林在星期天里带着乌云和路阳去逛街,更多的时候他们待在家里,关山林看文件,或者拿一本教材翻到画有飞机的图片给路阳看,父子俩做一阵莫名其妙的交谈。乌云则洗衣裳,再做几样可能弄到手的小菜,三个人和和美美地吃一顿饭。乌云发现,关山林这段时间情绪很好,性格开朗而豁达,脾气随和,对未来充满信心。有一次,他居然瞒过岗哨把乌云带进了训练场。他拽着乌云的手像猫一般地溜过铁丝网,对哨兵的茫然无知扬扬得意,像个顽皮的大孩子。他指着停在训练场上的几架训练机对乌云说,瞧瞧这些家伙,咱们打台湾,打美帝国主义,全指望它们了。他说得自豪极了,似乎一旦战争真的打起来,他会成为冲锋陷阵队伍中的第一名士兵似的。
那段时间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很热烈。他们都珍惜着难得的相处日子,决不肯随意放弃在一起的一朝一夕。二十四岁的乌云更加成熟丰满,并且懂得了怎样使丈夫充分地快乐起来。她不是习惯,而是迷恋赤身裸体这种方式,并且让这种方式表现得淋漓尽致魔力无穷。她知道他是渴望她的,每一次她都让他感到惊奇,感到痴迷,感到不可抑制。在这方面,他始终是一名勇敢得近似于莽撞的士兵。他的永无止境的力量让她迷惑不解,但她更醉心于他的执著。她总是把自己小心翼翼地纳入他结实厚重的怀抱里,在内心的叹息中听凭他惊心动魄地把她碾碎。偶尔会有一种困惑令她不解,她有时候真的弄不懂他究竟是谁。当他山呼海啸一般几乎把她揉成齑粉的时候,他完全不像一个人类。他的纯净、力量、专一和渴望撕咬简直就是一个可怕又可爱的食肉动物。她已经深深陷入对他的痴迷和依恋中了。她甚至希望他就是那样的。
好运并不仅仅是这些。对乌云来说,生活就像一眼被突然掘开了的泉水,清冽的甘甜一汪汪全从泉眼里涌出来了。乌云知道她会在这里见到分别两年的丈夫,她就是冲着这个来的。她没有想到她还会在这里见到另外一个人,一个分别了四年的朋友。
上班的头一天,乌云拿着调令去找卫生所所长报到。所长正坐在办公室里和一个医生谈话。所长背对着乌云,严厉地批评那个医生不该对病人发火。乌云看不见所长的脸,但是一刹那间,乌云嗅到了一种熟悉的糖葫芦和榛子的甜味。白淑芬一眼就认出了乌云,两个人都惊喜地叫了出来。白淑芬越过两只凳子扑向乌云,把凳子踢得东倒西歪。那个挨批评的医生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严厉的所长怎么会突然间变得失态起来,甚至搂着那个新来的美丽的女人又蹦又跳。后来医生发现,这个屋里没人再注意他的存在了,他决定还是走掉为好。
白淑芬和乌云俩兴奋了好长一段时间,一直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她们还咯咯笑个不停。下午有一次出诊,白淑芬回来以后,坚决要乌云到她宿舍里去说一晚上的话。那一夜太短暂了,她们根本就没说够,两人说了一夜的话,要说的和想说的十分之一也没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