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化名人谈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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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村居记事二则(2)

三驼子

现在代替秦嫂子的位置的是一个年青的伙计。驼曲的背脊,矮小的身材,脸色虽然也很黝黑,如一:睃做粗事的人差不多;但眉目却颇清秀。大约是排行第三罢,大家都喊他三驼子。

他说话的时候,慢声吞气的,像卖弄似的不时夹些斯文字眼在里面。我很奇怪,心想这个新伙计一定不是做粗事的出身。我问他说:“你从前是做什么的?”

他立刻脸红了,把手指在桌面上捺动着,忸怩起来。半晌,才说:“我从前是做生意的。”

家里人一半正经,一半打趣他说道:“莫看三驼子!三驼子现在是落了难,他从前是个斯文先生呢!一一就是现在,还常常躲到你书房里偷书着。”又说,“他说他认识你。”

我却想不起几时认识他,我问:“你怎么认识我?”

三驼子含着满脸凄凉的笑,忸怩地说:“大先生想是忘记了,去年五月里大先生回府,在敝村那个茶棚里打尖。我在茶棚旁边一个三亩田里筑田堰。……”

他这么一说,我记起来了。去年放暑假回家,我在离家十里路的枫林渡茶棚里休息。茶棚临着一片田亩。那时田砧上有个汉子在伛偻着背脊筑田堰。我无聊地靠在杉木栏边看着他。他一锹一锹地在田沟里掘着烂泥,手法十分笨拙。

样子很是吃力。一顶阔边旧麦秆帽遮去他的脸的全部。但是我看得见他的脚,那双脚一只浸在田水里,一只跨在岸上,大趾和二趾紧紧搭拢在一起,腿肚又瘦弱,又苍白。这样一双脚腿摆在这田里,不知怎么就显得十分不顺眼。我无聊地随口问他说:“你老哥不是种田的罢?”

那汉子把脸背着我,站直身肢抹一抹额上的汗,低声回答道:“我是没法,先生。”当时我找他谈了许多话。他只是很简单地回答我,脸老是不肯朝我看。他告诉我他原是个做布店的,在那布店里做完学徒后,管了五年账。现在失业三年了。在家里赶了一年牲口,此刻又租了几亩田耕种。并远远指着北头山坡下的一块繁茂的桑树林,说那块桑树地是他自己的产业。在往年,或是自己养蚕,或是把桑叶卖给人家,很有一笔进款。这连着几年,这块桑地却变得一文钱都不值,那些密密丛丛的肥大的桑叶只好连枝丫剪下来,晒干了,当柴火烧。把桑树砍掉,种别的东西呢,心里又不忍。因之比如猴子拿了块姜,吃也吃不得,丢也丢不得。他说他有娘有老子,两个弟弟、四个孩子,连同妻和自己一家有十张吃饭的嘴。

这个人的印象留在我脑子里,十分深刻。因为在我们家乡,店伙失了业。

为生活所迫,作了农人或他种苦力的虽然非常多;但是比较上级一点的,如司账大朝奉之类,则因平时摆惯了体面的架子,过惯了上等的生活,离开店后,一则碍于身份,二则限于体力,事实上却没法改行当。差不多十九是变卖祖上遗留的一点产业过活,寄生在娘和妻的身上过活。等到很少一点产业顷刻之间廉价卖完了,娘和妻也再担负不起了的时候,自己就已慢慢变成地痞流氓或乞丐了。如今这个人显然是个上等店员,可是却跌得下身份,吃得苦,马上租了田耕种,真叫我有点诧异。那次回家后,我把这事当做一件新奇的事似地谈给我的朋友们l听。

现在这个人竟到我家作了伙计,更是我料想不到的了。当时我十分兴会,我问他:“怎么又不种田了?

三驼子只是凄苦地笑着,忸怩地把手指在桌面上捺动着。半晌,才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了:“大先生,做做鹅,又做鸭,怎么行。我也是没奈何,弄着试试的。说起来,真倒霉!我歇生意的时候,我积了二十多块钱。那时候前途茫茫,二十多块钱够得吃几天饭?我就打算弄个营生做。几个同事劝我贩烟土。……那个事不说我外行,没法人得门;就是入了门,官厅里一记竹杠敲过来,我就吃不住。一一我后边又没个靠壁山,我又没个夤缘大交情。一一这笔发财的生意我不想。

我买了一只毛口骡。心想给人家驮驮货,也不过跟着走走路,不算是苦交易。

那晓得骡子买到家,谷子吃了我好几担;生意呢,是和尚拜丈母的年!满街打听,求公公,拜婆婆,弄得一笔生意了,汗一把水一把的把货给运好了,一一不给钱!今天讨,回明天!明天讨,回后天!这不是说笑话!我看看不对劲,硬起心肝把骡子过了手。二十一块钱买进来的,十四块钱卖出去。贴了七块现本不算数,白吃了我一家几个月的粮,憋了我一肚子的气。”

说着就又笑了起来。

“那你打错算盘了!”我说,“你是做布店的呀,你为什么不做你的本行当?

你为什么不弄个货郎担子,摇摇大鼓?你望着街上没生意,那个店铺肯进货?你买骡子做什么?”

“大先生,你这是外行话。货郎担子更没生意呢!说起这事来,我也有个笑话。我在店里最末的那年,店里已经没指望了。我想我老是坐在账桌上,怎么行?我说我也要练练,我要出担子。我在一个同事处学大鼓。一一不要看大鼓这东西,学起来可不易。一个点子摇错了,人家就可以抢你的鼓。越是这种世界,这门江湖饭就越发不容易吃。一一我学了十来天大鼓。记得第一天,从南乡摇到西乡,心里有点怕,腿也不抵用。天亮摇到天黑,你说卖了点什么:三粒白壳钮扣,一只针环,四两白棉线。大先生,摇大鼓的比买东西的多好几倍!做布店的歇了生意,就都干这个!”

家里人听他说得那么狼狈,都不由得笑起来。

“这样的小本买卖我差不多都试过的,我没别的好处,就是肯跌架子。我不在乎。我只要能挣钱,什么事我都干;一家十张嘴,我不做,吃什么呢?我是没奈何。”

“你还做了些什么生意呢?”

“说起来,又要惹你们笑。我挑过豆腐干担子“我从豆腐店里发了货,到山里村子去卖。卖一块干子,我赚两个铜钱。一天赚二三十个钱。我干过。我家里做皮蛋卖。我有时挑出来卖。一块钱六十多个生鸭蛋,买盐,买石灰搓起来;卖出去卖得三四分钱一个。这算是笔好买卖。一一就是没生意。大家饭也没得吃了,那个吃你的皮蛋?”

“所以你就种田了?”

“不是的。我是把田退还了东家,才做这些卖卖的。我种了一年田。那自然是我穷无赖,憋着自己开个玩笑的:是我家隔壁一个客户,近两年,划算不过来,要退佃。东家不答允。我说笑话,我说我也来种一年田试试看。我从那客户处隔手租了四亩几分田。付牛租,付车租,……抵死要命的弄到秋天:算好的,年成倒不坏。真的凡事发‘暴手’,别人都遭了旱,我种的却是早稻,一点损伤都没受。可是交去了租,一盘算,剩下的几粒稻子刚刚够了长工的工钱,和药店里的药账。我白挨了一顿忙,赚了一场病。一一索性病死也拉倒了,偏偏不死;死死,又活了转来。”

“你的身体倒不坏,亏你种下了台。”

“年纪轻轻的,我就不相信我没用处。我都要试试看。弄不好,也没去。……”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真是没法想。依我想,在家乡弄不好,就到外埠去碰碰,可是我不行,我想飞,我飞不动。一一”

家里人插嘴说“你就飞到了外埠,也不过去当了兵,不是去杀人,就是给人杀。这你三驼子怕不见得行。”

“所以呀,做人千万莫做中国人。好比说罢。我家那块桑地,多年不生一文利;要是在外国,那会有的事?听说外国人不会养蚕,就用机器把桑叶织成丝。新时行的人造丝,印度绸,不都是桑叶织出来的?……要是在外国,我自己不养蚕,桑叶卖给工厂里,我多少也弄得几个呀。”

“这倒没听说过。”

家里人打趣道:“那你快去做洋鬼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