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化名人谈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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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黄浦江

陈伯吹

黄浦江!你奔腾地流着吧。

一百年以前,你还是一条静静的河流,躺在“闭关时代”的日子里。你所看见的和听到的,只是那些淳朴的农村的景色;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民;拉锯弄斧的手艺人,麇集在小东门外十六铺的,是逐什一之利的商贩;在你身畔走动的,有渔父,有樵夫,还有牧童,他们低一声高一声地哼着“乐天安贫”的山歌;从你身上泛过的,是一片两片的帆影,缓缓地乘风而去……然而,你从未感觉到寂寞,这一些平和的长久的岁月,就在你悠闲里悄悄地溜走。

如许的年头,有朝夕,有四季,却像终古不变似的,你仿佛可以永远高卧下去的样子。最好是迷漾的月夜,你朦胧地假寐,清风徐来,水波不兴,飘渺地徜徉在一个怀古的幽梦里。

可是你醒了!

从西方轰来的炮声,高奏着“门户开放”的调子。你不能不醒一醒,虽则你还睡眼惺忪,却已经看出岸上的情景,逐渐和往日不同。你有一点儿吃惊:“这改变得多么快啊!”几乎把你从前所有的古老的记忆,如同落潮般地从浅滩上消逝得不留痕迹。

岸上,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西边是商场,东边是工厂。在这些土地上,无数的人,灌溉了血,也灌溉了汗,于是高大的烟囱里喷吐着黑烟;机器间里发出重浊的辗动轮子的声音;沙逊摩天楼的金顶,像海上一座王子魄华贵的金屋;落日的余晖,捉住了百老汇大厦的影子,斜塔一般的躺在你的怀望0汇丰银行的大理石的圆顶像一个顽固的老人的秃顶,在他面前还雄踞着一对铜狮,显示它把握上海金融的气概;巴夏礼和赫德的两尊铜像,耸立在柏油马路上,南北相望,他们都是劳苦功高的应该受赏勋章的人,但彼此没有笑容;这向东的一列辉煌的高大的建筑,呈现着一派异国的情调,你已经找不出那些矮垣低檐的阴暗的屋子了。

电灯侵夺了油灯的宠爱,把这块被开垦的处女地,装点成东方不夜之城,你知道它们不是天上的繁星,却幻想作下凡的仙女的眼睛。随后霓虹灯的更加‘娇媚的眼,夜夜守望这繁华的大都会。日光灯更毫无忌讳地白日里放光。你不得不承认这新工业时代的力量!然而却破碎了你那闲情逸致的心境,也幻灭了你那怀旧的幽情。

那一种有说不出的异样的滋味的爵士音乐,以及电影歌曲和交响乐等,从无线电收音机里整日整夜地彻响着:有古典的,浪漫的,有贵族的,大众的。

从此你再难得听到往日里锣鼓的喧腾,竹笛的哀怨,胡琴的凄哑了。

从此你记取了无数的新事物:跑马厅外尚有跑狗场和回力球场,舞台外尚有影戏院,跳舞场和夜花园,大饭店外尚有咖啡室,酒吧间和弹子房,理发室外尚有美容馆,按摩院和土耳其浴室……当你思潮高涨的时候,这些名词会使你烦苦,使你觉得不舒服,没有往昔的恬静,也不再回想那田野纵横,禾黍青青的当年。这时势是不同了!

早晨:如梭子般的舢舨,穿走在巨轮的舷边,小汽轮呜呜地吵闹,骄傲地来往。巨轮静静地蹲着,偶然怪声叫吼,只赢得远处高空里的一声回响。这其间:抛锚的声音,撞击的声音,呼喊的声音,欺乃的声音,一阵又一阵的邪讦和辱骂的声音,以及打架的声音,纷杂地繁剧地,直闹到了黄昏!

傍晚:又是一阵子骚动,才渐渐地静寂下来。那些流汗的人,疲惫得连呼吸也觉得吃力,张着四肢,靠在浮坞的木栅上,动弹不得。突然,一艘巨轮激起水浪,运走了几万担的生丝,几万包的棉花,几万斤的猪鬃,桐油,茶叶,连夜出口去了。另一艘巨轮破浪而来,载着无数新奇的东西,虽然要等天明卸货,但是船舱里却泄露出棕榄皂,唇膏,香水精,指甲油,三花粉,雪茄烟,地板蜡,威士忌酒的气息;其他的东西,也不难猜想是一些手杖,汽枪,照相机,热带鱼,玻璃背带等一类的东西。因为这块土地上的阔人,他们喜欢这些东西。但是另外一些下贱的人,他们不只是走私,把大批的货物,偷漏了巨额的捐税,还把一些白面,红丸,吗啡,海洛英等毒物,秘密地偷运上岸去。可是瞒不过你那明亮的眼睛!于是你有了痛苦的记忆。

但是你相信黑夜总有天亮的时候。

天果然亮了,而且是春天。虽然这是一个多雨的季节,但是码头旁,街车里,行人道上,全是熙来攘往的人们,娱乐场和百货公司里,更不用说多的是人了。只要雨过天晴,男的这样文雅,女的那么窈窕,外滩公园里的树木,草地,绽萌一片青青绿绿,恰好作他们美丽的背景。他们的笑语,如出谷的乳莺;可是这好多甜言蜜语,掩盖不了码头工人的粗犷的吼声。世界是一个,分明剖开了天堂和地狱!你不能不叹息。

于是你盼望着夏天。

人力车夫的脚底,踏在给夏天的骄阳晒溶了的柏油路上,烫出了水泡来,甚至于竟会在中途晕倒。苦力赤着晒黑了的背,在火也似的阳光下奔走。但是那些在大厦里的买办和华洋经理,却在电风扇下畅喝汽水,吃冰砖和紫雪膏。

戏院,舞场,餐厅都已经开放了冷气,预备他们在休息时候来此娱乐了。乘凉的夜渡轮,也早已打扫洁净。而且升火待发,不久将驶往吴淞口外兜风。汽车自认在这一点上是落伍了的,所以一声不响地蜷伏在水上饭店的出口处,恭候着主人在半夜里返驾。你知道这些日子里,有更多的笑,有更多的泪。泪就像汗一般多。你不堪回首从前“长夏江村事事幽”的风情了!但是你也知道这扭不转的是时代,退不回的是历史。于是你盼望着秋天。你该生气的是那一些避暑去的外国兵舰,趁着秋水长天,潮平岸阔的时节,又携着长管的排炮,开回到上海来。有时候竟褪下了炮衣,仿佛要向谁动武的样子。也不怪你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地昼夜呜咽,你叹息的是祖国的沉重的负担!在月明如画的秋夜,你望见枝头上的一张叶子,在秋风里摇摇欲坠而有所感触了,这更增添了你无尽的祖国的思念!

于是你盼望着冬天。

日子正像你的流水一样,朝朝暮暮,这近百年来,你是够苦闷的,老是盼望从祖国的大陆上,吹起一阵大风来,扫荡你江面上的低气压。如今冒险家把上海当做乐园;纨祷子弟把上海看作销金窟;没有良心的人,住的是温暖如春的水汀房间,也终于温暖不起他们的冷血,电炉也烤不红他们的黑心。你知道上海不能永远沉浸在酒绿灯红里,何况享受这官能享受的也只有少数有闲的资产者。你知道住在苏州河以北的那些浪人,他们正窥视着这豪奢的腐烂生活而彼此间作着会心的狞笑。你整日整夜流过汇山码头,流过杨树浦,流过引翔港,在这漫长的冬夜,你冷眼旁观,看清他们在黑暗里头干了些什么!

如今你不再盼望有一些什么日子,你相信要来一阵暴风雨!

你记得那年“九·一八”的一回事,虽然还在鸭绿江和松花江畔,但是它们是你的弟兄,你自然有着切肤之痛。所以,你为了第二年的“一一二八”而高兴了。你听到将士和市民们的呼声一一“奋起御侮,在你那百年来日益忧郁与愁苦的脸上,曾经漾开了笑容。你愤愤地要吞没那条吃人的老怪物“出云”,发出过春雷般的怒吼。

这一回,你欢喜了,又失望了,但你没有绝望,盼望再有这么样的一天!

忧愁又愁苦,五年又六个月。

日子终于到来了!跨在永定河的芦沟桥上,扯起了反抗的旗帜“七·七”,你不久也就用“八·一三”来响应你的弟兄。这一天,你和我们都记得很清楚,祖国的炮口瞄准了江湾路上的魔窟,一声长吼,代表四万万五千万爱好自由和平的人民,向日本帝国主义作了一个明白的答复一一予打击者以打击!你不会忘怀“八一一四”那天,祖国的自由翅膀,挟着正义的炸弹,轰击那法西斯的领事馆,你惋惜只偏了两公尺,但你永远铭记了这凄风苦雨中的壮烈的一幕!

这三个月的日子,是你有生以来最痛快的日子。而且你再度涌起了复仇的、浪花,吞啮那老怪物的尾巴,叫它终于不得不躺下来疗治创伤了。

随后,“皇军”在虬江码头不绝地登陆,你伤心地遥望着闸北焦上上扬起的烽火,却也兴奋地倾听你韵兄弟吴淞江告诉你八百壮士的孤军奋斗的伟迹。

国军西撤了,这一回,你毫不失望,你知道抗战必胜,她的成长必须经过历史上长期的艰难的考验,正同你潮汐的时间要受星球吸力的支配一样。

随后上海成为孤岛,你也被窒息着。灰色的低沉的浓雾,整年浮压在你的头上!

“一二一八”,历史再在你的面前写作她自己巨册里的新的一页!

从此,运货的巨轮不复再来,摆渡的舢舨也悄然不见,工厂里的烟囱停止呼吸,双层的公共汽车喝不到汽油,不再上街头来奔驰,电灯不到深夜就闭上了眼睛。魔鬼所驻足的地方,一片黑暗,一片死寂。昔日的繁荣,而今安在?你仿佛回复到了一世纪以前的那些日子里去了。但是,那是一个平和恬静的时候,绝没有这低气压里不时地流动着的横暴和恐怖的气流。你感慨文明的倒退,愤怒敌寇的到处散播着死亡的细菌。你憎恨人面兽心的卖国贼,寡廉鲜耻的奸商,没有脊骨的文丐,甘心作“共存共荣圈”,“大东亚圣战”等的无耻谰言的应声虫;更搬演“组府还都”的傀儡戏。可是闪烁不灭的星光,永远在黑夜里发光。

祖国的子民,没有遗忘他们的天职,狙击敌人,杀死汉奸,破坏军事设备,再接再厉地苦干着。这些地下工作的英雄,常常用血来写作成仁取义的史诗。

而今,你所熟悉的长崎丸,上海丸,葬身在海底了;佐世保横须贺的汉奸们,神风不至,武运短浅;来自北海道的无数勇士,怀着“千人针”而无言地凯旋回去,荒鹫不敛翼的或坠山野,或落海洋,因而累及阿图斯,塞班,吕宋,琉球等地皇军的“玉碎”;东京,八幡,门司等处,受不速之客超级空中堡垒的访问而受宠若惊;甚至于闲话不得的天皇,竟如佛头着粪般地被作为轰炸的目标;山本五十六,古贺等帝国豪杰,也都魂归离恨天。……这一些事实,也许可以让你吐出一口久矣抑郁在心头的气。

你一定知道第二第三枚原子炸弹投落在广岛长畸的故事。你又一定知道骄悍的关东军在红军面前屈膝缴械的消息。

五月里,胜利的钟声从柏林响起,八月里也就响到了你身旁,你欢喜地想:“祖国回来了一一”

于是你有了一个想象的美丽的情景:

一队一队的战士,他们满心欢喜地开进了上海,受数百万市民的献花握手,拥抱,甚至于接吻;一群一群的工作的同志高呼“上海!我们回来了!”在他们疲倦的身躯上,健康的脸上,满了风尘,却频频向站在两旁的市民们点头,招手;一个个的政府官吏,热烈地慰问市民,立刻散发大批救济品。……胜利的行列,游行在用祖国的省市题名的那些街道上,整齐的步伐,遥长的队伍,浩浩荡荡的通过着,全市市民不论在路上在窗口里都用注目礼来表彰他们的荣耀。到了夜里,四百万市民以火炬大游行来庆祝上海光明的前途,他们为胜利,和平,民主,四大自由……而欢呼。听哪!一声声响彻云霄的“中国胜利和平万岁”的呼喊。看哪!几十万支火炬灿烂的光辉。……这一夜,上海市内洋溢着空前未有的狂欢。你流了喜悦的泪。

然而,你的想象是幻想,是良夜里的恶梦,从恶梦里惊醒过来,现实叫你骇愣得失望而至于绝望。整整地一年了,你的水流的确没有倒灌,但是在你两岸上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却在倒行逆施了。你知道得最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谁违反人民的意志谁终于倒下去,政治的真谛在乎尊敬人民的生活。可是自以为聪明的狂人,他们在抄写法西斯的文章,祈祷希特勒的复活,迷信着武力的可靠性。虽然你有这么大的年纪,从未看见过暴力政治的成功。

现在你又听得罢工,关厂,裁员,失业……这一类不祥的名词,物价高涨,生活困难的老百姓的呼吁,最不幸而使你痛心的是不绝地传来的内战的电讯。

你又看到码头工人的生活绝未改善,市民的景况大不如前,报纸上满版记载着的是贪污,舞弊,抢劫,绑票,奸杀,卷逃,而美国的水兵仿佛愈来愈多,美国货也摆得满街都是,漏税,走私,是你亲眼目睹的……

你失望了,灰心了,重又呜咽地叹息了。

你不再盼望再来一阵暴风雨吗?

黄浦江!你奔腾地流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