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梦麟
我的家乡余姚离宁波不远。宁波虽是五口通商的五口之一,但是终未发展为重要的商埠,因为上海迅速发展为世界大商埠之一,使宁波黯然无光。宁波与上海之间有三家轮船公司的船只每夜对开一次,两家是英国公司,第三家就是招商局。许多年前我父亲曾经拿这些轮船作蓝本,打造没有锅炉而使用手转木轮的“轮船”,结果无法行驶。我从上海经宁波还乡,与我哥哥搭的就是这种轮船的二等舱。
事隔二十年,乘客的生活无多大改变。过道和甲板上乘客挤得像沙丁鱼,一伸脚就可能踩到别人。我们为了占住舱位,下午五点钟左右就上了船。小贩成群结队上船叫卖,家常杂物,应有尽有,多半还是舶来品。水果贩提了香蕉、苹果和梨子上船售卖。我和哥哥还因此辩论了一场。哥哥要买部分腐败的水果,因为比较便宜。“不行!”我说,“买水果的钱固然省了,看医生的钱却多了。”
“哈,哈一一我吃烂梨子、烂苹果已经吃了好几年,”他说,“烂的味道反而好。我从来没有吃出毛病。”他随手捡起一个又大又红然却烂了一部分的苹果,咬掉烂的一部分,其余的全部落肚。我耸耸肩膀,他仰天大笑。
天亮前我们经过宁波港口的镇海炮台。1885年中法战争时镇海炮台曾经发炮轰死一位法军的海军上将。
天亮了,码头上的喧嚷声震耳欲聋。脚夫们一拥上船拼命抢夺行李。一个不留神,你的东西就会不翼而飞。我和哥哥好容易在人丛中挤下跳板,紧紧地跟在行李夫的背后,惟恐他们提了我们的东西溜之大吉。
宁波几乎与九年前一模一样。空气中充塞着咸鱼的气味,我对这种气味颇能安之若素,因我从小就经常吃咸鱼。宁波是个鱼市,而且离宁波不远的地方就盛产食盐。我们跟着行李夫到了车站,发现一列火车正准备升火开往我的家乡余姚。沿铁道我看到绵亘数里的稻田,稻波荡漾,稻花在秋晨的阳光下发光,整齐的稻田在车窗前移动,像是一幅广袤无边的巨画。清晨的空气中洋溢着稻香,呵,这就是我的家乡!
火车进余姚车站时,我的一颗心兴奋得怦怦直跳。我们越过一座几百年前建造的犬石桥,桥下退落的潮水正顺着江流急泻而下。从桥洞里还可以看到钓翁们在江边垂钓。这桥名日武胜桥,意指英武常胜。因为四百年前当地居民为保卫余姚县城,曾与自日本海入侵的倭寇屡次在桥头堡作战。这些倭寇大家都认为就是日本人。
我们跑进院子时,秋阳高照,已是晌午时分。父亲站在大厅前的石阶上,两鬓斑白、微露老态,但是身体显然很好,精神也很旺健。他的慈祥眼睛和含笑的双唇洋溢着慈父的深情。我兄弟两人恭恭敬敬地向他老人家行了三鞠躬礼。
旧式的叩头礼在某些人中已经随着清朝的覆亡而成为历史陈迹了。
父亲已经剪掉辫子,但是仍然穿着旧式布鞋。他说话不多,在这种场合,沉默胜似千言万语。我们随即进入大厅。直背的椅子靠墙很对称地排列着,显见他的生活方式仍然很少改变。正墙上悬着镶嵌贝壳的对联,右联是“海阔凭鱼跃”,左联是“天空任鸟飞”。对联的中间是一幅墨竹,竹叶似乎受秋风吹拂,都倾向一边。这一切很可以显示一种满足、安静而且安定的生活。
大厅后面有一个小院子,长方形的大盘子里堆砌着山景,因此使高墙围的院子里凭添山水之胜。小寺小塔高踞假山之上,四周则围绕着似乎已历数百年的小树。山坳里散坐着小小的猴子,母猴的身旁则偎依着更小的小猴。这些微小的假猴显得那么玲珑可爱,我真希望它们能够变成活猴一样大小而跳进我的怀里。小寺小塔之外还有一个小凉亭,亭里长着一丛篁竹。假池子里则有唼喋的金鱼和探螯觅食的小虾。这一切的一切,都使人有置身自然之感。
刘老丈听说我回家了,当天下午就来看我。在我童年时代,刘老丈曾经讲许多故事给我们听,小孩子们都很喜欢他。那天下午,他讲了许多有趣的故事。
他告诉我,老百姓们听到革命成功的消息时欢喜得什么似的。城里的人一夜之间就把辫子剪光了。年轻人买了西装,穿起来很像一群猴子。他又告诉我,短裙与短发如何在后来侵入县城。革命以后,他那留了七十多年的辫子居然也剪掉了,可见他对革命和民国仍然是很赞成的,起先他有点想不通,没有皇帝坐龙庭,这个世界还成什么样子?但是过了一段时期以后,他才相信民国的总统,照样可以保持天下太平。他说,反正天高皇帝远,地方治安本来就靠地方官府来维持。民国以来,地方官府居然做得还不错。
他说,五十年前太平军侵入县城时,许多脑袋连辫子一起落了地,现在我们虽然丢掉辫子,脑袋总还存在。他一边说,一边用他皮包骨的手指摸着脑袋,样子非常滑稽,因此引得大家都笑了。那天晚饭吃得比较早,饭后他告辞回家,暮色苍茫中不留神在庭前石阶上滑了一下,幸亏旁边有人赶紧抓住他的肩膀,搀住他没有跌伤。他摇摇头自己开自己的玩笑说:“三千年前姜太公八十遇文王,我刘太公八十要见阎王了。”说罢哈哈大笑,兴高采烈地回家去了。
几天之后消息传来,刘太公真的见阎王去了。对我而言,我失去了一位童年时代的老朋友,而且再也听不到这位风趣的老人给我讲故事了。
十五年前左右,姊姊和我创办的一所学校现在已经改为县立女子学校。大概有10名左右的女孩子正在读书。她们在操场上追逐嬉笑,荡秋千荡得半天高。新生一代的女性正在成长。她们用风琴弹奏《史华尼河》和《迪伯拉莱》等西洋歌曲,流行的中国歌更是声闻户外。
我在家里住了一个星期左右,随后就到乡下去看看蒋村的老朋友。童年时代的小孩子现在都已成人长大,当时的成年人现在已经是鬓发斑白的老人。至于当年的老人,现在多已经入土长眠,只有极少数经历村中沧桑的老人还健在。
村庄的情形倒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糟。早年的盗匪之灾已经敛迹,因为老百姓现在已经能够适应新兴的行业,而且许多人已经到上海谋生去了。上海自工商业发展以后,已经可以容纳不少人。任何变革都像分娩一样,总是有痛苦的,但是在分娩以后,产妇随即恢复正常,而且因为添了小宝宝而沾沾自喜。
中国一度厌恶的变革现在已经根深蒂固,无法动摇。而且越变越厉,中国也就身不由己地不断往前迈进~一至于究竟往哪里跑,或者为什么往前跑,亿万百姓却了无所知。
我的大伯母已经卧病好几个月,看到我回家非常高兴,吩咐我坐到她的床边,还伸出颤巍巍的手来抚摸我的手,她告诉我过去十六年中谁生了儿子,谁结了婚,谁已故世。她说世界变了,简直变得面目全非,女人已经不再纺纱织布,因为洋布又好又便宜。她们已经没有多少事可以做,因此有些就与邻居吵架消磨光阴,有些则去念经拜菩萨。年轻的一代都上学堂了。有些女孩则编织发网和网线餐巾销售到美国去,出息不错。很多男孩子跑到上海工厂或机械公司当学徒,他们就了新行业,赚钱比以前多了。现在村子里种田的人很缺乏,不过强盗却也绝迹了。天下大概从此太平无事,夜里听到犬吠,大家也不再像十年前那样提心吊胆。
但是她发现进过学校的青年男女有些事实在要不得。他们说拜菩萨是迷信,又说向祖先烧纸线是愚蠢的事。他们认为根本没有灶神。庙宇里的菩萨塑像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泥塑木雕。他们认为应该把这些佛像一齐丢到河里,以便破除迷信。他们说男女应该平等。女孩子说她们有权自行选择丈夫、离婚或者丈夫死了以后有权再嫁。又说旧日缠足是残酷而不人道的办法。说外国药丸比中国药草好得多。他们说根本没有鬼,也没有灵魂轮回这回事。人死了之后除了留下一堆化学元素的化合物之外什么也没有了。他们说惟一不朽的东西就是为人民、为国家服务。
一只肥肥的黑猫跳上床,在她枕旁咪咪直叫。她有气无力地问我:“美国也有猫吗?”我说是的。再一看,她已经睡熟了。我轻轻地走出房间,黑猫则仍在她枕旁呼噜作响,并且伸出软绵绵的爪子去碰碰老太太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