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
故乡到处有五猖庙,其规模比土地庙还要小得多。土地庙好比是一乘娇子,与之比例则五猖庙等于一个火柴匣子而已。猖神一共有五个,大约都是士兵阶级,在春秋佳日,常把他们放出去“猖”一下,所以驱疫也。“猖”的意思就是各处乱跑一阵,故做母亲的见了自己的儿子应归家时未归家,归家了乃责备他道:“你在那里‘猖’了回来呢?”猖神例以壮丁扮之,都是自愿的,不但自愿而已,还要拿出诚敬来“许愿”,愿做三年猖兵,即接连要扮三年。有时又由小孩子扮之,这便等于额外兵,是父母替他许愿,当了猖兵便可以没有灾难,身体健康。我当时非常之羡慕这种小猖兵,心想我家大人何以不让我也来做一个呢?猖兵赤膊,着黄布背心,这算是制服,公备的。另外谁做猖谁自己得去借一件女裤穿着,而且必须是红的。我当时跟着已报名而尚未入伍的猖兵沿家逐户借裤。因为是红裤,故必借之于青年女子,我略略知道他和她在那里说笑话了,近于讲爱情了,不避我小孩子。装束好了以后,即是黄背心,红裤,扎裹腿,草鞋,然后再来“打脸”。打脸即是画花脸,这是我最感兴趣的,看着他们打脸,羡慕已极,其中有小猖兵,更觉得天下只有他们有地位了,可以自豪了,像我这天生的,本来如此的脸面,算什么呢?打脸之后,再来“练猖”,即由道士率领着在神前(在乡各村,在城各门,各有其所祀之神,不一其名)画符念咒,然后便是猖神了,他们再没有人间的自由,即是不准他们说话,一说话便要肚子痛的。这也是我最感兴趣的,人间的自由本来莫过于说话,而现在不准他们说话,没有比这个更显得他们已经是神了。他们不说话,他们已经同我们隔得很远,他们显得是神,我们是人是小孩子,我们可以淘气,可以嘻笑着逗他们,逗得他们说话,而一看他们是花脸,这其间便无可奈何似的,我们只有退避三合了,我们简直已经不认得他们了。何况他们这时手上已经拿着叉,拿着叉当郎当郎的响,真是天兵天将模样了。说到叉,是我小时最喜欢的武器。叉上串有几个铁轮,拿着把柄一上一下郎当着。那个声音把小孩子的什么话都说出了,便是小孩子的欢喜。我最不会做手工,我记得我曾做过又,以吃饭的筷子做把柄,其不讲究可知,然而是我的创作了。我的叉的铁轮是在城里一个高坡上(我家住在城里)拾得的洋铁屑片剪成的。在练猖一幕之后,才是名副其实的放猖即由一个凡人(同我一样别无打扮,又可以自由说话,故我认他是凡人拿了一、面大锣敲着,在前面率领着,拼命地跑着,沿家逐户地跑着,每家都得升堂人室,被爆竹欢迎着,跑进去;又跑_出来,不大的功夫在乡一村在城一门家家跑遍了。我则跟在后面喝采。其实是心里羡慕,这时是羡慕天地间惟一的自由似的。羡慕他们跑,羡慕他们的花脸,羡慕他们的叉响。不觉之间仿佛又替他们寂寞一一他们不说话!其实我何尝说一句话呢?然而我的世界热闹极了,放猖的时间总在午后,到了夜间则是“游猖”,这时不是跑,是抬出神来,由五猖护着,沿村或沿街巡视一遍,灯烛辉煌,打锣打鼓还要吹喇叭,我的心却寂寞之至,正如过年到了元夜的寂寞,因为游猖接着就是“收猖”了,今年的已经完了。
到了第二天,遇见昨日的猖兵时,我每每把他从头至脚打量一番,仿佛一朵花已经谢了,他的奇迹都到哪里去了呢?尤其是看着他说话,他说话的语言太是贫穷了,远不如不说话。
194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