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汉
从青年会里别了柳罗两君,和赶来送行的诸位朋友同到船上时,已经八点钟了。船小人多,房舱又恰在火舱侧边,蒸闷不堪,一时头上汗如雨下。只得重偕他们上岸,在江边立谈。谈起这半年间的影事,又谈到将来的计划,杂着又说了些笑话。站在江边警戒的士兵,等着接生意的车夫,在码头上卖水果的小贩们,听得我们时而笑谈,时而叹息,都睁着好奇的眼睛望着我们。我们谈到差不多要开船的时候,五弟也提着篮子赶了来,我嘱咐他发愤读书,并且要他赶快下乡到妈妈那里去。因为妈妈骤然离开了他两个儿子心里一定寂寞得不堪,何况又在一番人生的悲哀以后呢!我和送行的诸位好友一一握别了,五弟同九叔重新又送我上船,船本说晚上九点半钟开,但直到十一点钟才开,所以他们谈得很晚才去。后来汽笛一声,卖水果吃食的人都上了岸,这才听得机声轧轧,轮身打了个大兜转,向湘水下流直驶,一时水声震耳,清风飘衣,蒸闷之气,为之~散。这总算离了长沙了,我和同行的三弟、叶鼎洛君坐在船边的石凳上,手攀着铁栏,望着夜雾迷茫中的湘水,望着万家灯火的长沙,望着新由云中出来的半圆的明月,像都引动了各人的愁绪,相对无言,这时的情境正所谓“晚风叹息自浪吼”,我低吟着拜伦的《去国行))不觉泪下。船行极慢,只听得船两边竹篙打水之声,与报告“四尺五”、“五尺”、“五尺一”、“五尺三”……
之声。夜越深,水也越深,风也越冷,他们也不打水尺了。我们劳苦了一天昏昏思睡,便下到舱里去寻找我梦里的故乡。啊!故乡当于梦里求之耳!我们去年不是为求故乡而归的吗?去年在南通时,友人左舜生兄劝我们归上海,我们不是厌倦上海的喧嚣,想要到我们的故乡求暂时的安息吗?我不还引着威廉易慈(William Yeats)《银泥斯瑚理之湖岛》(The Lake of Lunisfree)的首章——
好,去,到银泥斯瑚理去,
到那里去用泥和树枝建一间小屋
栽九块豆子养一箱蜜蜂,
独在那蜂声嗡嗡的山径里享人间的清福。来表示我们的忆乡之情婉谢他的劝告吗?但我们一回到我们的“银泥斯湖理”时,才发现我们还是异乡人。我们带的钱,在路上已用罄了,称做回乡,其实是无家可归,我们祖上留下来的惟一的一栋房子,就是我诞生之地,早已卖给人家了,我从那所房子前面经过时,几乎要哭出来。因为连我小时候攀援过的那些果树都被新主人砍掉了。我们“上无一尺天,下无一尺地”,却到哪里去找泥和树枝建小屋,更到哪里去栽豆子养蜜蜂呢?我们后来只好都住在外祖父家里。漱瑜在养病,我们便在山里捡捡柴,春春米,我外祖父家里本来养了两大箱蜜蜂,平常每年要出十几斤蜜,可巧自从我三舅被害之后,那些蜜蜂都跑了。所以漱瑜气喘的时候,想要弄点蜂蜜给她润润肺,还得托人四处去讨,而在平常是用之不竭的。乡里人都说蜜蜂跑了象征主人不利,不想漱瑜果然应了蜜蜂的预言,一病不起,人生不过数十寒暑,无贵无贱终于一死。她虽然不曾如她自己和我的愿,多做得一些事业,多过得几天畅快日子,但她总算归了故土了。最难得的是她死时所睡的床正是她生时所睡的床。更难得她葬在她二姑妈即我婕妈旁边,也可以不寂寞了,我有一晚梦见读她寄我的诗,醒来时也做了一首:“是耶非耶谁能保,梦中忽得君诗稿,倦鸟欣能返故林,小羊姑让眠青草。平生好洁兼好静,红尘不若青山好,只怜尚有同心人,从此忧伤以终老。”她算倦鸟似的宿在故枝上了,小羊似的眠在青草上了。但我在她死后虽在生我长我的故乡生活了半年,却依然是个异乡人,依然是“上无一尺天,下无一尺地”,依然天天感受精神上生活上的不安。我的故乡爱我的人,寄我以不甚适合的希望,恨我的人也罪我以不甚适合的罪名。
我时常城里住得厌了又下乡,乡里住得不安了又进城,我总觉得我眼里的故乡,还不是能慰藉我的故乡。我觉得我在异乡异国受了侮辱,感受人生的凄凉的时候,我所景慕,我所希求,我所恨不得立刻投到她怀里的那个故乡,似乎比这个要光明些,要温暖些,我似乎是回错了!我的灵魂又引我到所梦想的那个故乡去了,啊!梦里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