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
金圣叹批西厢,列举“不亦乐乎”三十三事。其中一条,是久客还乡之人,舍舟登陆,行渐近,渐闻本乡土音,算为人生快事之一。我来台湾,不期然而然听见乡音,自是快活。电影戏院,女招待不期然而说出闽南话;坐既定,隔座观客,又不期然说吾闽土音;既出院,两三位女子,打扮的是西装白衣红裙,在街中走路,又不期然而然,听他们用闽南话互相揶揄;这又是何世修来的福分。
台湾观光,自多名胜,乌来瀑布、石门水库、日月潭、玄奘骨,都可领略,引人人胜。独此故乡情味,不足为外省人道也。
少居漳州和坂仔之乡,高山俊岭,令人梦寐不忘。凡人幼年所闻歌调,所见景色,所食之味,所嗅花香,类皆泌人心脾,在血脉中循环,每每触景生情,不能自己。此詹森总统所以每一二月必回故乡,尝其放牛牧马生活也。吾少居田野,认为赤足走草坡,入涧淘小虾,乃人生最满意之一刹那。及长成,西装革履,束之,缚之,拘之,屈之,由是足趾之原形已经变状,天赋灵巧,已失效用。履之为甚,其可革乎?故每痒痒,思恢复其自由,明知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但隔靴搔痒,仍是搔不着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人世总是如此。
奈何,奈何?
我们漳州民间,穷苦者十之一,富户劣绅亦十之一,大半耕者有其田。但是生活水准,教育普遍,自不如今日之台湾。由是,每每因乡语之魔力使我疑置故乡之时,又觉骇异二事。一、这些乡民忽然都识字了。而且个个国语讲得非常纯正。这不是做梦吗?又路上行人,男男女女,一切洋装、村装妇女,我所疑为漳州妇女的,又个个打扮得那样漂亮,红红绿绿,可喜娘儿一般,与吾乡少时所见不同。由是给我一种恍然隔绝人世可遇而不可求的美梦。
以国语说乡情,在我们不大容易。漳州话B、G两音,连注音字母也拼不出来。beh,bah,bat(要,肉,识)就不在汉字系统中。无已,权借国语,表出乡音:
乡情宰(怎)样好让我说给你民风还淳厚原来是按尼(如此)汉唐语如此有的尚迷离莫问东西晋桃源人不知父老皆伯叔村妪尽姑姨地上香瓜熟枝上红荔枝新笋园中剥早起(上)食谙糜(粥)胪脍莼羹好呒值(不比)水(田)鸡低(甜)查母(女人)真正水(美)郎郎(人人)都秀媚今天戴草笠明日装入时脱去白花袍后天又把锄到(黄)昏倒的困(睡)击壤可吟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