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化名人谈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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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故乡,我怀念着你!

朱雯

连自己也梦想不到的,我会离开了故乡,那么长久,又是那么地遥远。足足有一年了,我从可爱的故乡,狼狈地跑了出来,带着惶急,怀着忧郁,忍心地抛撇了一个用四五年的心力经营起来的家,就那样像浮萍一样地飘到了这个遥远的所在。是的,真像一茎飘萍,毫无目的地在那陌生的土地上飘泊着,吉卜西似地飘泊着,而今竟然停滞在广西的桂林了。讲物质,我实在是一个个幸福的人,因为在这样的时势中我还能够啸傲在以山水驰名的中国,甚至声于世界的地方,昕夕陶醉在这么美丽的山水间,读读书,写写文章,应该是值得自矜的;然而论精神,我相信自己是一个最苦痛的游子。像虫豸一样地啃着我,像石块一样地压着我,像针尖一样地刺着我的,是一种对于故乡的的怀念;这种杯念,连嫠妇对于她已故的丈夫,…孩提对于他才别的乳母,以及热情的少妇对于她契阔的恋人,也难以比拟其万一。然而我竟饱尝着这种比药石更苦的滋味,驯服地接受了命运所赐给我的一份极刑,而且已经是一年于兹了。

在这漫长的一年中,我的足迹印上了一万里的国土。在每一处可爱的疆土上,都有我悠闲地或者是急遽地踏过的痕迹。我曾静静地呆坐在富春江边,望着对江隐约的山峰,被白云吞吐地戏弄着,看沙鸥掠过芦苇,穿进一丛茂密的柏树,却又扑扑地飞回江面,衔着小鱼什么的一下就溜走了;那边撒着满地的金光,是残阳最后的倩影,把一片片风帆显得异样的光亮,逗的三四只小雀尽在风帆旁盘旋着,挑耍着,追逐着,在金色的光潮中升降。我曾迷惘地泛舟于徽江,看朝雾锁住了沿江两岸的山头,让炊烟缭绕着一带苍老的柏木,听远寺一声钟磬,接着飞来了两三条晨鸡的晓唱,村犬的闲狺,于是晨曦拨开了朝雾,把一些从山拗中漏了出来的光芒,微弱地洒落在松林篁丛上,一个晴朗的日子,从隐约的梵呗中展开了。江水在汩汩地流,微风鼓起了风篷的腮帮推着我们的小舟前进,来到了一个被三面的高峰拦塞得没有一点去路的地方,我以为走迷了水路,尽望着黝黑的山岩发愣,然而焦躁地划到那边,只是轻轻地踅过一点,便有一条同样宽广的江流伸展在我们的前面,就那样,这小船也走了二百多里路。我曾踽踽地踯躅在百花洲畔,看寒风吹皱了一泓绿水,也吹秃了河边的长楸,仿佛把环湖马路上的汽车,也吹得格外疾驰似的。没有游艇,没有船娘,可是当我谛视着这一池满铺着涟漪的湖水时,我会神驰于一个暮春三月的季节:梭似的艇子在水面上浮,话盒子里放送着急遽的什么“特别快车”曲,游客挈着情侣,船娘挑逗着单身的青年,色情的哗笑荡漾在平静的湖面,连小鱼都放大了胆子,争唼着偶尔掉落在水里的面饼糕点;然而,这样的冥想,往往如闪电一样地短促,一下子就给嘈杂的市声惊醒了;原来在残冬的南昌,严肃的现实已经改变了过往的一切!我曾孤独地徜徉于岳麓山麓;坐着湫狭的小艇渡过了湘江,在沙洲上印下了半尺深的脚印,再坐一道艇子越过了沙洲以南的湘水,走一程路,便是长沙驰名的岳麓。我只一个人,踽踽地踱着,快近山麓了,把脚步更放馒下来,踏着满地的落叶,仰望着矗立在当前的山壁。多少的游人偻着腰肢在爬,多少的游人停在半山里休憩,但我怕见那些絮絮地喁语着的游伴(大多是年青的男女),便不想再往上攀、木然地伫立在那里,骤然觉得自己已经相当地衰迈,几乎需要拄起拐杖来行走了,虽然我也知道自己的年纪,比有些年青的人还年青。于是我感到一阵瘫软,无端地捡起一片殷红的桕叶,搓着揉着,摔到一条小小的水沟中,看它悠悠地淌去,便也慢慢地走回来。而现在,我又停留在万山重叠的桂林,无间昼夜地沉浸在大自然的美的怀抱里,简直陶醉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然而,不论在白天,在黑夜,梆的一响把我敲回现实的是,两个发光的大字:故乡!是的,故乡,你叫我怀念得无法排解啊!

翻滚在客梦中的日子,真是快得惊人。从“秋老虎”的八月中旬离开了家,在一个小镇上过了三个月光:景,听着满院的蟋蟀,从阶下叫到了床下;看着人家在怔忡的烛光跳动下,欣赏中秋的明月,而温暖的友情使我暂时忘却了流浪的痛苦,居然也强为欢颜地凑趣。可是那样的日子毕竟不很长,在一个残秋的微雨的清晨,我又把一腔离愁,载在一条小小的划船上,吩咐秋水,载将西去。

于是在南湖边数着黑空中的几点疏星,数着黑黝黝地挤动在嘉兴车站上的人头,等到子夜,车才开走。到了杭州,西湖正在做梦,我们就期待着秋晨的第一缕光芒,而后仓猝地赶上了一条驶往桐庐去的轮船,冲过晓雾,直驶到一个傍山临水的县城。在那里,我从圆通寺的山径上嗅到了第一股初冬的风,捡起了第一片渍在霜里的落叶,也从满山的林莽中,感到了第一次阳光筛落下来的温暖。

可是没有半个月,我又披着淅沥的苦雨,裹着低啸的寒风,给汽车给帆船载到了龙游,看了三夜的乌黑的天空,看了三天的急驰过去的列车,才算搭上了连喘气都觉得局促的车辆,载到南昌。南昌,这个给黄沙裹得紧紧的省会,已经满是萧条的冬景。只有一星期的逗留,就到长沙去看到了第一回的腊雪。然而不等积雪消溶,我又给一条运货的船带到了湘乡;在船上,度过了一个寂寞的圣诞节。于是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预备安排一些苦难的日子。看日历撕完,我们都像囚徒一样地困居在一所面山偎水的屋子里,剔着灯花,顽抗着不易忍受的寒意,让孩子的梦呓扰乱我们怀乡的遐思。用呻吟打发日子,以一种凄苦的心情倾听人家过年的爆竹,渐渐地沉下心来准备作一个流浪的羁魂了。然而,当那鹅黄的柳眼泄露了三分春的消息的时候,我又从寂寞的山乡来到这个美丽的场所。是那样一个奇怪的地方:在杜鹃花染红了每一个山峰的当儿,金黄的桂树也忘其所以地怒放着喷香的花朵;在蛙鼓竟奏的月下,蟋蟀竟会引吭长鸣;在映满了红桃白李的池边,凤仙花也会伸出他小小的脑袋;没有春天,可是终年是春天!没有夏天,只是满树的吟蝉,满池的荷花,报告我们夏天已经到来的消息。而现在,淅沥的霖雨又把故乡八月中旬的天气带到了我们的跟前。噫,是整整的一年了,在那么大的国土上游移,迁徙,飘泊和流浪。然而,不论在花前,在树下,像蜃楼一样地幻现在我的心中的,还不是我那美丽的故乡?是的,故乡,我刻刻怀念着你!

细数那一年的日子,多半打发在船上,车上,和犹豫未决的路上。当我自己感到没有能力来控制自己的时候,我就把一切交付给命运。所以在这一程连我都觉得害怕的旅途中,我总没有缜密地计划过;我把舟车当了家,把行旅当作我的目的,要不是随行的还有我家里的人,我竟不希望船上张篷,船夫打桨,随它在江湖上飘,飘,飘这么一生半世的,不是也大有入在吗?然而我毕竟不是一个毫无里碍的人,还得让舟车带我到每一个地点,而且在每一个地点照例要停留歇息;从居民不满百家的小镇,直到数百万人口的大城,从一灯如豆的乡村,直到电炬通明的城市,我都停留下来;然而在每一个地方,我都沉人了回忆的境界,在那种回忆里,命运总跟我开着玩笑,把架空的楼阁晃在我眼前,把饧饯的黄连塞在我嘴里,当我蓦然惊觉过来时,一眼瞥见一方黄色的或者红色的土壤,总要无端地流淌出一两滴热泪:何尝是故乡呢,这种睁眼不见一个熟人的地方?然而像这样流泪的日子,眼见得已经过去了一年,却还有不少的日子要来到,直到我跟故乡重逢的一日!不过那一日,我相信也不久会降临的,只要我耐心的期待着!

故乡,愿你珍重!

1927年8月16日。离家一周年,予广西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