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权力玩家赵匡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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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夜宴(2)

于是论者认为,以反证法推论,距离当事人时代越远,作者本应所知越少,但从事实上看,却是年代越远,作者所记却是越详,所以得出结论,杯酒释兵权的故事必定是假的。

话说凡事就怕认真二字,而徒步最大的优点就是做事情讲究认真。于是特意翻出了《宋史·列传第九》,找到了传说中的“被杯酒”了的五人,看看他们的传记里有否相关记载。

石守信:“乾德初,帝因晚朝与守信等饮酒,酒酣”,下面还有巴拉巴拉一百多字。

王审琦:“建隆二年,出为忠正军节度。”下面……没有了。

张令铎:“建隆二年,出为镇宁军节度。帝为皇弟兴元尹光美娶其第三女。”后面都是开宝二年之后的记载。

高怀德:“建隆二年,改归德军节度。”

赵彦徽呢,就更逗了,没有独立段落,只在罗彦环传有几笔代叙,“从平泽、潞还,命(彦环)代赵彦徽为侍卫步军都指挥使、领武信军节度。”而间接指出了此时赵彦徽所任官职——这个罗彦环,就是当年用剑架在范质脖子上逼他跪拜赵匡胤的军士,当时他“挺剑而前曰:‘我辈无主,今日须天子。’”

从相关列传中记载可以看到,建隆二年虽然传说中“杯酒释兵权”主要当事人多有职位变化,但除了石守信传记中有明确记载跟传说相似之外,其他都是只提职务变化,看不出这年七月曾经发生过大事的样子。

面对纷杂的史料,徒步决定与挨得夹·斯诺稍加沟通,探寻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多年以后,写完《红星,照耀中国》的埃德加·斯诺回到了美国,晚年又完成了其他一些著作,例如《漫长的革命》。不过写完《将星,照耀大周》的挨得夹·斯诺留在了宋朝,他晚年的著作之一,叫做《漫长的大宋》。

作为历史的当事人,我相信埃德加·斯诺对“杯酒释兵权”的理解,比一千多年后的许多人要深。斯诺告诉我,此事的确发生过,参加者也的确是石守信等五名禁军将领,然而这只是一场普通的宴会,会上赵匡胤的说辞可以理解为一种敲打,事后这些将领在禁军中的实权被削弱,但并非接着告老还乡,而是挂着各地节度使的头衔,继续在开封享乐去了,时至今日被传说的“杯酒释兵权”,影响力事实上是将罢典禁军与罢节度二事合二为一了。

至于为什么《太祖实录》、《三朝国史》不载此事,《谈录》《笔录》《纪闻》各书记载迥异?我问斯诺,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好比公司老板请几位销售经理出去唱个KTV,公司发展年报上不会把这些东西都一一记载下来?

斯诺点头称是,然后做了诸多补充,令徒步大开眼界。

二十五史之中,以宋史最为繁杂,多达496卷,计入列传之中有名有姓的人物,数量接近2000,然而各篇目之中,记载不详甚至前后矛盾之处甚多,许多传记中超过七成篇幅甚至都是只谈官阶的迁除,很少有某人在某任上做了些什么——空空洞洞,一如刘墉的文章。

这倒不是负责编撰宋史的脱脱学识浅薄,或是敷衍了事,或是像刘墉一样骗骗稿费,而是元朝建立之后,对宋辽金史的编撰工作在体例上争议多年,有人建议以延续最久的宋朝为正统,有人建议以立国最早的辽国为正统,到后来大家发现再争下去元朝就要灭亡了,于是脱脱建议三史各为正统、独立编史,赶紧抢在大元被灭掉之前干完活吧。然而为时已晚,风起云涌的反元斗争已经使元朝风雨飘摇,随时都会翻船,脱脱等人的编书工作来不及精雕细琢,仓促完工,三史仅用一年半时间就修完了。如果你一边担心自己明天就没命了,一边在今晚赶着写论文,那么写出来的东西,多半会像《宋史》等三史那样。

宋史内的列传素材来自旧《国史》,国史列传的编法如下:某官员死了,家属首先请文人为死者写“行状”,写好后一份存在家中,一份上交国史院,国史院就据此为某人立传。请来写行状的作者,或为死者的朋友,或为死者的学生,多为死者的后人,多半对死者扬功抑过,当官若没政绩,就写写官职的变迁——元修三史中列传多源于此。

在这种情况之下,你还能指望《宋史·列传第九》为我们提供前述五人一生的多少一手素材?

徒步深以为然。

时间回到建隆二年七月初九的夜晚,这一天是公元961年8月22日,立秋已有时日,寒露近在眼前。不过大宋年间的秋天还是挺像秋天,那时GDP增长还没依靠对环境“先污染后治理”,大街上跑来跑去的牛车马车也排不出太多的二氧化碳,跑到郊区也看不到很多喷着浓烟的烟囱——总而言之,那时的初秋并没有现在这样令人窒息的热浪,夜晚的开封城,晚风拂来,带着阵阵凉意。

石守信、王审琦、张令铎、高怀德、赵彦徽一干人等依次就座,然后太祖满脸堆笑,说兄弟们,今天这个宴会没什么主题,其实就是邀请大家一起来观个星赏个月,我请客。晚上天气不错,你们看天空朗然一片,喝完酒咱们大家一起出去数星星——什么,喝多了数不了星星?没关系,我数星星,你们就数月亮吧。

七月初九的月亮,如同一个被切了一刀的饼,昏黄地照在天上。

不能不说,这并不是一场觥筹交错,交杯换盏的夜宴,气氛有点沉闷,主人吞吞吐吐,客人欲说还羞。

很快,酒过三巡,影帝赵匡胤进入角色了,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跟大家说,这人啊,一旦当了皇帝,就容易头疼。过去咱天天打仗,辛苦!以为当了皇帝事少,舒服!可现在,你们看我,一个脑袋两个大,郁闷!

客人吓得一个激灵,连忙问,陛下,您心情好的时候咱们一起喝酒吹牛,心情不好咱们给你磕头下跪,哪里来的郁闷。

赵匡胤抖了抖衣袖,说我给大家唱首歌吧,歌名《秋天里》。

阵阵凉风拂来的寒意尚未消去,听闻此言的石守信等人突然打了一个冷颤。

于是赵匡胤的歌声开始回荡在这个轻风婆娑的秋夜,低沉,却不沙哑:

还记得许多年前的秋天,那时的我刚离开洛阳的家,

没有黄袍子没有兄弟,孤零零一个人浪迹天涯。

可当初的我却是那么快乐,虽然只有一匹老瘦的马。

在山间在寺院在高辛庙里,有我对未来无限的勾画。

凝视着此刻丰收的秋天,依然像那时追求的模样,

我穿上黄袍平定了二李,曾经的苦痛都随风而去。

可我感觉却是那么悲伤,岁月留给我更深的迷惘,

在这夜风习习的秋夜里,夜宵吃完我却忍不住惆怅。

虽然我如今贵为天子,快乐却连一个节度使都比不上……

就像旭日阳刚把这首歌翻来覆去地唱,终于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而且最后还上了春晚那样,石守信等五人听到此处也完全进入了角色。他们问:我们都以为当皇帝是个值得开心的事,为什么陛下还这么惆怅呢?

赵匡胤停下来,喝了一口水,说,皇帝这份工作,谁不想做呢?石守信大惊,跪下:现在天下大定,谁还敢有谋逆之心!太祖继续唱道:

如果有一天你身不由己,被部下拥上将黄袍加披,

那么我只能悄然离去,把我的传说留在这秋天里。

人生苦短如白驹过隙,不如大家辞去工作回乡广置田地,

日日逍遥度过余生,你我之间再无猜忌。

等到有一天我们都悄然老去,美丽的传说会留在这秋天里。

聪明人之间都是讲究点到为止,不聪明的只好被点到死为止了。石守信等五人都是聪明人,于是第二天纷纷向赵匡胤递交辞职报告,内容都是昨晚喝酒回家,突感身体不适,担心在这个岗位继续干下去会有负圣恩,为国家带来损失,请求告老还乡——写到这里,徒步表示不解,为什么今天很多当官的没有这等担心为国家带来损失的觉悟呢——赵匡胤欣然应允,为他们分配了地方节度使的职务,却又告诉他们挂职即可,不用真去地方上就任,以后呆在京城就好了。

随后,为了安抚众人,赵匡胤将女儿延庆公主嫁给石守信之子,昭庆公主嫁给王审琦之子,三弟赵光美则娶了张令铎第三女,加上刚刚建国时候赵的妹妹嫁给高怀德,参加夜宴的几位当事人全成了儿女亲家——只是不知道赵彦徽念及此处,会不会郁闷自己没生个儿子出来。

而在这之前的建隆二年三月,赵匡胤已经将殿前都点检慕容延钊改任山南东道节度使,让侍卫亲军都指挥使韩玲坤改任成德节度使,等到《秋天里》一曲歌罢,赵匡胤终于像当年徒步在《公共经济学》试卷上建议废除路灯那样,废除了殿前都点检岗位,从此不再设立此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