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岳麓风云(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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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阐心学阳明绕道 悟良知师生动情(1)

话说叶性,在苦苦地追求摸索了一段时间以后,终于等来了一次机会,那就是王阳明的被贬。王阳明因得罪朝中权贵,被贬到贵州一个叫做龙场的地方作驿丞。途经株洲,因想到岳麓书院乃南宋理学圣地,于是迂道六十余里而登山拜访,受到了叶性的欢迎,并邀他登坛讲学。因王阳明乃当朝第一大名儒,儒学宗师,而且王阳明乃陆学的传人,系陆九渊心学的集大成者。陆学与朱、张学又一次会于岳麓,该又是一次怎样的盛会呢?天下士子学人,也就风起云涌一般集结书院,从此亦是使得中断百余年的岳麓书院又一次出现了像当年朱、张会讲以后一样的盛况。王阳明的被贬,对王阳明本人来说无论如何是一种悲剧,而对岳麓书院来讲却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遇,是一种英大的幸运了。

王阳明,字守仁,又字伯安,浙江余姚人氏。其先祖乃千右军王羲之。高祖王龠禾乃国朝一代大儒,对《礼》、《易》尤有研究,著《易微》数千言。曾祖王世杰,人呼槐里子,亦为国朝大儒,祖父天叙号竹轩,有《竹轩稿》、《江湖杂稿》流行于世,曾作翰林院修撰。其父王华,字德辉,号实庵,尝读书于龙泉山中,又称龙山公,明成宗辛丑年间赐进士及第第一人,官至南京吏部尚书,进封新建伯。王守仁就出生在如此一个官宦之家,系钟鸣鼎食大户,实实在在的书香门第。

据传守仁在母胎中生长十四个月。出生之时,天降瑞云,其祖母似梦非梦的,见瑞云之间一神人端坐,金光四射,送子至儿媳所居室内。迷迷糊糊中听到儿媳的呻吟声,睁开眼睛跑到儿媳房中,见儿媳正捂着腹部,额上豆粒般的汗珠直滴,便叫仆人前来侍候。仆人到来,知道是主人临产,急忙准备分娩工具,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喊叫声中,终于传来了婴儿呱呱坠地的声音。仆人抱起一看:“是个儿子”。祖母见儿媳产一儿,白白胖胖的怪是可爱。祖母清楚,此儿乃上天所赐,其前途或许不可估量。只是天机不可泄漏,于是只把王守仁出生之楼命名为“瑞云楼”。

王守仁幼时木讷,五岁不会言语,家人以为傻,而低估之,惟其祖母则一如既往地爱若掌珍。常与人日:“此儿非痴,乃大富贵之人耳”。小王守仁虽然不善言语,但却聪颖异常,随其祖父读书,过目能诵。其祖父亦以为异,及稍长随祖父出游。一日随祖父赴京师途经金山寺,金山寺方丈道祖禅师,乃其祖王天叙老友,早年亦做儒生,对儒学颇有研究。

老友相聚,于是设宴款待,饮酒赋诗,附风随雅,二老终究才思不及,搔首寻句,尚未成章。一旁的王守仁竟是高吟: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

醉依妙高台上月,玉萧吹彻洞龙眠。

道祖大惊,接着以“蔽月山房”为题令守仁作诗,亦是随口而占: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

道祖听了,便觉有圣贤之气,于是向老友王天叙作揖贺之:

“令孙人小志高,有搅江揽月之志,聪慧异常,若以‘格物致知’之学以规之,定成大器,切忌滥于辞章之间也”。

临别道祖禅师以戒语嘱天叙,道祖禅师乃道德高尚之士,于儒佛之间亦是通才,听他之所言,天叙也就认定,守仁非等闲之辈,更兼其祖母,梦见神人送儿故事,天叙更是钟爱,于是携他游历了大山名川。使他于壮丽山河之间,领略自然的神奇,造化的灵秀。有了如此经历,王守仁的心境,竟是前所未有的开阔。次年,命读于京师,问学于国子监,学业突飞猛进,居同窗之首。尽管王守仁才高八斗,然而科举却屡不得志,作了举人以后,参加会考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利,以至于同窗都不以他为荣,而以为辱了。但王守仁并不因此失意,加之恩师的劝慰而更加依自己的方向努力。

到了弘治十二年,离他第一次参加会考的弘治六年,已经又六年了,才勉强中了进士,赐二甲进士出身。不久因上书陈述有关西北边防的八条策略而被任命为刑部主事,不久又补任兵部主事,兵部主事是个正六品上的小官,但王守仁不以位卑忘忧国。

王守仁生活的年代,虽系明朝的中期,但由于皇室的内部矛盾,及官宦的相互倾轧,朝廷亦是矛盾重重,农民起义此起彼伏。当年他游历祖国河山之时,就有畿内的石英、王勇起义,又有:秦中的石和尚刘千斤作乱。朝廷为此事搞得焦头烂额而无可奈何,诸武将却皆有勇无谋或有谋无勇之辈。王守仁有感于此,因此常留意于兵书战策,研读行伍布阵之法。居然很有心得,亦练剑舞刀,持枪弄棍居然练成了一身武艺,以后居官,多次平定叛乱,而累积军功,受到朝廷重视。

王守仁研究儒学之时,朝廷已是纯正的程、朱理学统治天下。由于南宋后期,宋理宗皇帝对朱熹的重视,南宋的理坛亦只剩了孤零零的一个朱熹了。后来忽必烈得了天下,重视儒学,亦是以程、朱之学作为正统之学,是朱非陆,已成了定论。王守仁早年徘徊于佛老之间,特别对于成仙作祖极有兴趣,因此多次想辞官不作,而潜入佛老之门。因此对于佛老之学的打坐修心功夫极为崇尚。对于以心为宇宙本体的陆学也极为叹服。只是他对于佛老的六亲不认的观点极为不满,所以才没有遁入空门,而是以陆九渊的心学作了研究对象。对于朱熹理学的否认,是他中举以后,按朱熹“格物穷理”的法子,去格官署里的竹子,但格来格去,面对竹子,不管早晚,殚精竭思,不仅竹子之理没有出来,自己却因此积劳成疾,而病得一塌糊涂。于是也就认定,朱熹的“格物穷理”有欺世盗名之嫌。尽管朝廷渐渐地对儒学有了宽松的政策,渐渐地确定了程、朱理学的正统地位,他竟反其道而为之,将淹没了数百年的陆学掘了出来而光大之。慢慢地对于陆学从“接着讲”到“讲自己”了。

王守仁能文能武,文足以安邦,武足以定国。然而他的官运却总是不如人愿,稍有升迁,不久也就遭谗而贬,总是徘徊于升、贬之间,而难以稳定。他的学术,他的思想,朝廷也难以接受。然而使他引为安慰的是,士子学人争相与游,他讲学于白鹿洞书院,使得白鹿洞犹如当年朱熹掌教一样,盛况空前。他的人生也好像当年的朱熹一样,愈是朝廷歧视贬斥,其儒名就愈高,从游者也就愈众。明孝宗驾崩,武宗朱厚照,继了大统,定年号为正德。这武宗皇帝虽系朱氏子孙,却实实在在地反列祖列宗常规,不信佛老,不祀神鬼,独尊程、朱,定程、朱之学为国之正统,为科举会试之必考科目,对于以心为宇宙本体接近于佛老之学的陆学,大加排斥。

却说这武宗,虽是九五之尊,亦尊程、朱之学,却实实在在地是一个好色之徒,为了淫乐,不理朝政,却把大权,一股脑儿交给司礼太监刘谨处理。

讲到刘瑾,旧系苗种,为中官刘中养子,袭姓为刘。武宗在东宫稚年好戏,刘瑾由宫外弄些鹰犬鸟兽之类进宫,以博武宗欢心。武宗但知玩耍,因倚刘瑾为左右手,片刻都离他不得。这时武宗继位,便封刘瑾为司礼监,统掌皇城内一应仪礼并刑门铃束、门禁关防等事。

刘瑾欺武宗年幼,便乘机广植势力,渐渐地干预起政事来。虽有李梦阳、刘健、谢迁等一班托孤之臣竭力把持,但刘瑾自恃宠信,易于进言,往往欺凌大臣。谢迁见政事已现乱像,心里实在忍不住,当时上章直谏,劝武宗整饬朝纲,节制游戏。大学士上国柱刘健,攻讦刘瑾擅干国政,私斥勋臣,请旨查办。李东阳更当殿面陈,宦官专权,朝纲败坏,谏武宗勤修政事,远避佞邪。这位正德皇帝到底年轻脸嫩,怎经得起诸阁臣正言厉色地直谏?把他弄得面红耳赤,嗫嚅了好一会才讷讷地说道:“诸臣请先退去,容朕慢慢地照办就是。”

李东阳等下朝,正德帝回到宫中。自思幼时到如今从不受过谁的气,现在做了皇帝,倒转被大臣们掣肘起来。不是比较做太子,反觉得不舒服了吗?正德帝越气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于是在旁的宫人相劝了几句。这位年轻皇帝很任性,竟放声嚎哭得伤心处,恰好刘瑾进来,连忙跪地叩问缘故,这正德帝便向刘瑾一说。刘瑾跪奏道:“陛下身为天子,万事自由宸衷独断,何致受大臣欺凌”。

正德帝叹口气道:“他们是顾命之臣,不得已略与优容。”

刘瑾道:“那不是这样讲的,倘阁臣专横不奉上命,难道容忍他们胡来吗?况臣权过重,下者骄上,尤须预防有不臣之行,这是历代所恒是的事,元朝的泰定帝乃榜样也。”

正德帝听了,正打中心坎,不由他点头自语道:“这话很有哲理。”从此正德帝对众大臣们言辞不大听从,所有奏疏,只批“闻知”两字,日子久了连奏疏也不批了,一股劲地贪玩。而刘瑾故意在武宗淫乐兴头时机,前来奏事,搬出一大堆的文件,请武宗御批。事实上,刘谨十分清楚,正在淫乐兴头的武宗,又岂会顾及这些文件。只见他不耐烦地挥手,怒道:“朕要你们干甚?什么事都来找朕!”

意思也就是,“这些事,你刘谨处理了不就是!”刘谨的奏事,其实也就是为了等待武宗的这一句话。于是大喜,竟是抱了文件回家,大模大样地“看”了起来。刘谨识不了多少字,不能亲自动手“御批”,却让他的妹夫孙聪和心腹张文冕捉笔。

孙聪和张文冕,都是不学无术之辈。虽为代笔,所撰批语也是狗屁不通,让大臣们看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因武宗整日淫乐,不理朝政,朝中大臣也就清楚,这盖着玉玺的“御制”皆出刘府,也就干脆,什么事情都向刘谨请示,大有“不知有天子只知有刘谨”的味道。

朝政如此,朝中正义之臣,也就心急如焚。刘瑾的倒行逆施,惹火了一些正直朝臣。然而大家数次弹劾都没能把他弹倒。反而越弹官升得越快,人们戏称是弹棉花,把刘瑾叫作棉花。

给事中吕’羽中等上疏弹劾刘瑾,请处以极刑。武宗览疏大怒,立刻下诏捕jj中等下狱。奏疏传至南京,南京给事中戴铣见后,大为赞叹,又为其得罪而义愤,便和御史薄彦徽上疏,言辞很激烈,揭露刘瑾祸国殃民的罪行。

这道奏疏竟到了刘瑾的手中,刘瑾恨得咬牙切齿。武宗喜好击球,一击到高兴时候,不顾一切,每有棘手之事,刘瑾就在这个时候去见武宗。这次也如此,只在武宗击球到兴头上去送奏本。武宗见到奏本,不耐烦地说:“你看着办吧?”

刘谨要的就是这句话,于是将吕翀、戴铣等人逮捕杖责,削职为民。

王守仁见此,亦是认为武宗所为,有侮忠臣,有寒朝臣之心,于是上疏以期救戴、薄二人。然而当王守仁的奏折还没有转呈到武宗的手中,刘谨早就扣留了。见王守仁大揭自己的疮疤,而大表戴、薄二人之功,很是恼怒。尽管武宗即位,已正了儒学的正统地位,但武宗所崇仅为程、朱之学,对于陆学,却一直是采取抵制与压抑的。王守仁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洗陆九渊“无实之诬”,要改变“是朱非陆”之定论早就已经引起了朝中大臣及武宗帝的不满了。有了如此机会,刘谨就找了个极好的借口大打出手,竟代拟了圣旨,将其贬到一个很远很偏僻的贵州的一个叫做龙场的小县做了驿丞。

并且将他重打五十大板,打了个半死。从钻心的痛苦中醒来,又将回到钻心的痛苦中去。

于守仁真的不希望自己能醒过来了,就这样含痛地离去,离开这腐朽的是非之地,让灵魂得以解脱,得以升华,那该是怎样一种境界!偏僻的崇山峻岭,没有教化的深山居民,到时他该怎样相处,时常出没于山问林子的蛇虫虎豹,猫狸豺狼,他该怎样面对,那蛊毒瘴疠,对于一个钟鸣鼎食人家出身的书香子弟,该是怎样的一种危险的存在。他更清楚,所谓驿丞,充其量只不过是一个牧马的总领头,只不过是一个官儿一个兵,二十三匹马儿,二十三副铺陈的家当。到时他将自食其力,亲自砍柴,亲自浇园,亲自采菜做饭,做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夫,不,比一个地道的农夫更惨。因为他必须忙内,亦必须忙外,要做一个男人该做的,还要做一个女人所必须做的。他真的想到死,死其实并不可怕,那五十板重打下去,他只觉得开始有些钻心的沉痛,以后也就不知道了。等到又觉得钻心沉痛以后,上头也就有了通知,让他立即离开京城,赶赴贵州上任。于是他忍着痛,拖着被打得肿如水桶一样的大腿,爬行着。他非常的凄凉,平时的好友,朝中的大臣,却像避瘟神一样的回避他。平时从游的学子友人,亦敬而远之。好像此刻与他接近,就会感染一种瘟疫,一种不可治愈的瘟疫一般。他终于看透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人情世故。于是他想到了佛老,他想到那些看破红尘而遁入空门的佛老之徒。什么仁、义不过是漂亮外衣掩饰下的一张画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