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岳麓风云(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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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五峰始谛湖湘脉 张栻初露经世才(2)

听说当年的张公子重返长沙,长沙市民有如盼望流浪已久的游子回归一样,竟是万人空巷,拥挤在街道的两旁,翘首盼望。张栻见状,忙不停地打躬作揖以示谢意。“多好的市民,多么有情有义的市民耶!”他感叹着,联想起自己出仕的这几年,朝廷的尔虞我诈,争权夺利,联想起千疮百孔的社稷江山,张栻的眼前又禁不住一片茫然了

来到刺史府,刘珙设宴,遍请名流而为张枝接风洗尘,把酒临风,究儒论道,热闹非凡。

“闲散野人,何德何能,敢承蒙各位如此看重,如此错爱耶?”

张栻举了酒杯,一一致谢。他太激动了,两颊不禁泛起红晕,单薄修长的身材,浓墨飘柔的长须,远远望去,却正是一副《屈子行吟图》。如此的设宴洗尘,一连进行了三天,刘珙弃了政事而不顾,陪张栻游览了橘子洲头,登船观了湘江风光,凭吊屈子祠,瞻仰了贾谊故宅。邀了鸿儒相陪,登岳麓山,而游览了岳麓书院。对于岳麓山,张栻并不陌生,但也并不熟悉。当年他随父贬居城南,曾数次登临,只是当时正值完颜氏火烧之后,尚是一片焦土,间或偶存一二建筑,如断臂残肢的孤寡老人,孤零零地独立山麓,很是有煞风景。那时,没有人气,没有灵性,只有满目的凄然,充斥着硝烟和血腥。而此刻却是真让张栻有些不敢相信了。一路游来,一路谈笑,刘珙讲解其问的一切,他讲了郭颖的故事。

“这迂夫子,可真是迂腐到家了。其时,有个唤做李师傅的工匠,因尿急,扯了裤裆,在讲堂的一角撒了泡尿,被郭颖碰了个正着,你们说郭颖怎么着?”刘珙把故事讲了半截子,却突然打住,而问起众人来。

“这臭骂一顿呗,要不扣几天薪水。”众人纷纷猜了起来。刘珙笑了笑,却是很神秘的样子。

“你们知道郭颖怎么着啦?他叫这李师傅,把这些尿湿了的土,一一地挖掘挑了出去!”刘珙说完,众儒抱肚大笑起来。

“迂,真迂。”张栻没有笑,他理解郭颖的心情。

“是啊,书院,圣地也,容得玷污么?”

听了刘珙所讲的一切,抬头瞻仰真宗御赐的手迹,张枝沉默了,这神秘、庄重的一切,岂是那些浮华、虚美可比拟的?

他仿佛看到当年那学子寒士苦读的身影了,仿佛看到周式登坛讲学的盛况。三湘四水,学子云集,学究名儒趋之若鹜,阔袖飘带,舞袖成风,书香溢满山麓,弦歌响彻空谷。这该是怎样一种惬意的意境耶!他仿佛看到完颜兀术在此遇挫时的失败,终于恼羞成怒,于是钢鞭一指,成千成百的胡人手执火把,焚烧书院。那惨红的火焰冲天而上,浓烟滚滚,笼罩了岳麓山,笼罩了古镇长沙的上空。哔哗剥剥的爆炸声,“轰隆隆”房屋的倒塌声,编织了一种乐曲,一种旋律,一种悲惨世界的哀乐啊!张栻仿佛见到了烈火中金兵狰狞的狂笑。是的,他们是胜利了,然而他们是否听到了岳麓士子撕裂肺腑的哭泣耶?一路游来,众儒指点江山,谈笑古今,尽情倾吐着满腹的学问,游兴甚浓,谈兴甚高。独张栻紧随于后,闭口不语,俯首沉思。众儒见状,以为张栻倦意已浓,于是离开了岳麓山,各自回府,不在话下。

一天的游览,张栻确实有了些倦意。回到刺吏府,半仰半卧地独坐床榻,倦意绵绵,却终是睡意全无,迷迷糊糊的,尽是一些岳麓书院的幻影。第二天,匆匆地用过早餐,辞过刘珙,却独自地来到了岳麓书院。这一回他几乎是数着自己的脚步而上的。岳麓山千年古樟,百年荫松,终于因为完颜氏的火焰而化成了灰烬,然而那一棵棵的嫩苗,又长成了参天的大树,亦能挡风遮雨,荫庇一方土地了。轻风徐来,滤过松涛,溪流潺潺,百鸟唱鸣,今天的登临,有别于昨日的感觉。

昨天,他是走马观花式的浏览,只体味到了岳麓山的肃穆和矜持,而今天他真正体味到了岳麓的洒脱与浪漫了。登高远眺,细数南岳七十二峰,此起彼伏,有如游龙,云蒸霞蔚,很是壮观。湘江有如一练飘带,环绕古镇长沙,自西而东,淘尽多少英雄,流去几多岁月!好像这里并没有过兵戈战火,也没有过血光剑影。江山如此,岂不让人赏心悦目耶?然而这里却确确实实地流过血,这片净土,尚弥漫着血腥,这里埋葬着一堆堆的白骨,又有多少漫游的冤魂?“江山如此多娇”,然而这“江山”只有半壁,而且这半壁的江山,尚且承受着被人掠夺的压力。中原大片肥沃的国土,却终遭蹂躏了,他甚至有了些埋怨,他埋怨高宗,埋怨秦桧,也有些埋怨孝宗。

张栻是忠君的,他不敢相信,高宗、孝宗真如民间所传:“但徽、钦一返,此身何属?千古休谈南渡错,当日只怕中原复。”但他又不得不持了怀疑态度。想到此,张栻不禁有了些埋怨自己了:“是啊,我怎么会以如此之心而去度圣上之腹了耶?”只是他终究有些不解,当岳飞节节取胜、复国指日可待之时,高宗却同意了秦桧的议和!如此独游独思,张栻可真惬意极了。一个人静静地看,静静地想,没有杂念,没有喧哗。三天过去,他独游了整个的岳麓山。看了,想了,于是伏案疾书,一挥而就,作了一篇游记散文,唤做《岳麓书院记》:

“湘西故有藏宝,背陵向壑,木茂而泉洁,为士子肄业之地。始开宝中,郡守朱洞首度基创宇,以待四方学者。历四十有五载,居益加葺,左右生益加多。李允则来为州,言于朝,乞以书藏,方是时,山长周式以行义著,祥符八年召见便殿,拜国子学主簿,使归教授,诏以岳麓书院名,增赐朝中秘书,于是书院之称始闻天下,鼓笥登堂者相继不绝”

他详尽地介绍了岳麓书院的历史,充满了情意。

却说刘珙拜读了张栻的大作《岳麓1~院记》以后,从其文中读出了张栻的深情,心中暗喜:“书院有主矣!”刘珙心内暗喜,却并不露形于色,而是试探地问了张栻:“贤弟,数日独游岳麓,不知有何感慨?”见刘珙问及,张栻亦是搔了搔头而答道:“山清zk秀,鸟语花香。”

“湖湘民风若何?学风若何?”

“民风淳朴,大有邹鲁之风;学风酽浓,俨若圣人之气。”张栻答道。

“岳麓风景若何哉?”

“聚衡岳之精华,纳大川之深萃,藏龙卧虎,人杰地灵之所也。”

“岳麓书院若何?”

“藏大山而纳河川,吞云霭而吐芳芬,器宇轩昂重若九鼎。轻风徐过,松涛可洗耳聪,流水潺潺,清澈可鉴目明,实乃读书做学问之极好之所耳。帅守常言处江湖之远,其实这江湖之远,比那庙堂之高,真不知要高明清逸好多矣!”

见张栻所答,尽是赞美誉言,刘珙就言明,把这次相邀畅游潭州的目的告诉张栻。他邀张栻游潭,不是为了以解张栻罢职之闷,却实在是想请张栻来潭主持岳麓书院。

“愚兄唐突,想贤弟乃当朝鸿儒,儒名如雷贯耳,极慕矣。”

张栻听了刘珙道出原委,确实感到有些吃惊。原来,刘珙的盛情,竟是暗藏了如此的一个“圈套”。张栻笑了笑,却对刘珙说道:“帅守的《孙子兵法》可读精矣”直说得刘珙满脸通红而不好意思起来。

“贤弟何必如此挖苦愚兄耶?岂不是让愚兄无地自容矣?”

“彼此彼此啊,帅守亦是如此捉弄草民,想草民那一挖耳勺的学问,岂敢担当这岳麓书院山长之重任哉?”张栻说了,目光紧紧地盯着刘珙。四目相对,却哈哈地大笑起来。

“唉,命亦如此,更复何求,想我刘珙,大凡建功立_业,都少不得尔张卡式贤弟矣。当年知郴桂,若不是贤弟鼎力相助,真不知是何结局也!”

刘珙相对大笑了一通之后,也就大发其感叹了。

“当年若此,而今又有何异?愚兄想为湖湘的士子积点功德,故奏明圣上,求得库银,亦事募捐,行乞于达官显贵之间,奔波于乡绅富商之列,其实何为,不仅仅为此一书院乎?

贤弟不重兄弟之情,总得重孔孟之义哉!”

见刘珙说得如此庄严,张栻清楚,不答应刘珙,是万万对不住刘珙了。但作为山长,实乃一代人文之表,他张栻真的能胜任乎?

“草民有幸,承帅守错爱了。实在而言,能做岳麓书院之山长,乃草民求之不得之幸事也!无奈草民终究自卑,草民空怀济世之志,上不能报国,下不能抚民,一介弱儒,岂能为人伦之率?帅守终若一意孤行,草民亦只好从命,舍命而随帅守,而贻笑于天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