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岳麓风云(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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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崔暕火烧上林寺 筠仙出使伦敦城(3)

把郭嵩焘骂得里外不是人。郭嵩焘的遭遇,朝廷当然清楚,尽管朝廷一再强调,郭侍郎奉旨出使,实乃朝廷之意,是为朝廷钦差,而且再三告诫朝中大臣,不能对郭侍郎异眼相见,然而郭嵩焘的“鬼子”形象,却是深印在这些大臣的脑海里了。尽管他们当了圣上的面,很客气地对待了郭嵩焘,然而背着圣面,却是讥笑谩骂不止。为了安慰郭嵩焘,慈禧太后多次单独召见,以示特别的恩典。

“旁人说你闲话,你不要管他,他们局外人随便瞎说,全不顾事理……你只一味替国家办事,不要顾别人闲话,横直皇上总知道你的心事。”

慈禧太后的安慰曾给了郭嵩焘很大的激励,但这几句话,真能弥补心灵的创伤么?能愈合郭嵩焘破碎的滴血的心么?

“天啦,国人怎么愚顽至此耶?”

他觉得可悲,可叹,又十分的可笑。他又记起当年力陈修筑铁路的事来了。

“修筑铁路,促进交通,真会破坏风水截断龙脉么?太愚昧啦,愚昧至此,更何求发展。孙悟空闹天宫,三十三天黑雨,这些骗人的无稽之谈,居然也登了大雅之堂,也用了作为依据,可笑啊,两洋之能使,专为修好、处理寻常交涉事件,何罪之有耶?”

尽管郭嵩焘对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大有不屑一顾的气概,大有走自己的路让人家去说的气概。然而,对于家事,却是十分不放心,在慈禧太后再一次召见安抚之时,慈禧太后很是动情地说:“汝心朝廷自能体谅,不可轻信外人的言语,他们原不知什么。”

慈禧的安慰关心,却终不能让郭嵩焘那颗悬着的心踏实下来。长沙火烧上林寺,围攻郭宅的一幕一幕,郭嵩焘想像得出,那激动的场面,那愤怒的人群,他确实有些害怕。他这次出国门以后,将又会发生什么呢?这些顽固、愚昧之士,又会怎样的激动,怎样的愤怒耶?“何必去父母之邦?”这些士子,会不会去掘他的祖坟耶?尽管郭嵩焘崇尚洋务,一心想学外国先进的政治、经济、技术,以报效自己的祖国,以忠于自己的君主,但他毕竟乃是一介儒生,是儒学的忠诚信徒,对于“忠信仁义”他不敢一日有忘啊。对于君臣、父子、夫妻、朋友,他没有半点越轨,要不是忠君,为国分忧,为国求发展,他郭嵩焘得背如此骂名么?得冒如此之大的风险么?他可以作一辞呈,请致仕,告老还乡,读一读圣贤之书,授几个弟子,岂不优哉。然而他不能,他是一个热血之人,岳麓书院经世济国的宗旨,永远铭刻于心,欧阳院长、魏源学长的激进思想在他的脑海里扎了根。国难若此,此时不济更待何时?经世济国,仅凭几句话、几篇文,就能解决么?当年曾国藩处理天津教案背了一个很大的黑锅,他郭嵩焘,当时亦是以为耻辱,但是曾国藩在沿海一带搜集聪慧幼童出国留学之举,却让他郭嵩焘激动得不得了。“涤帅此举,实在明智,经世济国,全在人才!”而今这出国之举,却落到了自己的头上,这本是一件十分荣耀之事,为什么却是如此地难于被人理解呢?于是他很是心痛地对慈禧太后吐出自己的心声:“他们知与不知,实是小事,只是一味横蛮,却是大事了。

如臣家如此,已是受惊不少。”慈禧听郭嵩焘奏报了崔暕火烧上林寺、冲击长沙郭宅的全部情况,感到有些蹊跷,一个二品大员之家,受到如此冲击,却并无报告,而是不了了之,因此下旨责令王间运严查肇事者,并绳之以法。这回有了慈禧太后的懿旨,王闽运终是不好蒙混过关了,只好将崔暕及部分学子抓了起来,进行了惩处。

郭嵩焘虽然背了许多的黑锅,挨了许多的谩骂,却始终未改其志,终于于光绪二年九月二十五日离开了北京,十月十七日在上海搭上了英国的火轮,离开了生他、育他的祖国,一路漂洋过海饱经海风的吹拂,饱受海浪的拍打,饱尝晕船的苦楚,历东海、南海、印度洋、红海、地中海、大西洋,于光绪三年十二月初八抵达英国伦敦,海上漂流一年有余。

郭嵩焘历经一年有余的海上航行,终于抵达伦敦,第一次远离国门,踏上异邦之城,来到伦敦,却见高楼林立,商铺拥挤,觉得十分的新奇,不禁有些眼花缭乱,依礼向英国女皇递交了大清的国书,回到使馆,心内十分不平静。在尚未出国之前,他曾通读英国的历史,学习过英国的风俗民情。他清楚,英国的历史并不是很长,然而,为什么,人家在较短的时间内,却成了泱泱大国,创造了中国数千年而不能创造的奇迹呢?是中华民族的智慧不如人家么?通过对英国的考察、体验,他终于悟出一个道理,也就是十年之前,自己向同治帝所上陈条所涉及的,即政教之弊,于是他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逐一记了下来,将这些日记寄回了大清的总理衙门,希望能够借此提供洋情,打开国内人士的眼界,这本日记,就是有名的《使西纪程》。

大清总理衙门,很是重视郭嵩焘的《使西纪程》。不久,即将这部日记刊印出来,发送至各位京官及地方的巡抚总督。

不料此书一经刊行,更惹来了一场轩然大波,朝野上下,一片声讨之声。好在此刻的郭嵩焘正在伦敦,要不然可真要让人生吞活剥了。时人李慈铭作书大骂:“迨此书出,而总理衙门为之刊行。凡有血气者无不切齿……嵩焘之为此言,诚不知是何肺腑,而为之刻者,又何心也。”

翰林院编修何金寿更是奏了专折,弹劾郭嵩焘,请光绪帝引渡郭嵩焘回国,午门斩首,以谢天下。此刻的郭嵩焘已不再是英雄、儒师了,却是中了洋毒、怀有二心的逆臣贼子了。

郭松焘寄回了《使西纪程》,本想让国人开开眼界,放眼看一看世上,没想到,却引起如此的轩然大波,几乎被国人的唾液淹埋了。然而在伦敦,虽然是一个大国的使者,但这个大国,却是一落后、懦弱的大国,虽然英国的政府,按照国际外交的通则,给了他郭嵩焘崇高的礼遇,然而这些英国的子民,又岂曾给过这个大清使者足够的面子?有一回郭嵩焘外出购买一些日用品,来到一家商铺的门前,这商铺的老板,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红头发蓝眼睛的汉子,斜着眼睛很是打量了他一回,然后用了半生不熟的汉语。问他:“先生是支那人还是日本人呀?要是日本人就好,是支那人么……嘿嘿。”说完冷笑起来。这汉子曾到过中国,在中国参过战的。

郭嵩焘听了这汉子的冷笑,顿时只觉热血冒顶,浑身却是被热水烫了一般,“支那人,支那人怎么啦?我就是支那人怎么啦?”他怒目圆睁,有如燕人张翼德一般。要不是出于外交礼仪,郭嵩焘不狠狠地擂他一顿才怪呢。回到使馆,找了一块硬纸板,在纸板上大书了“大清使臣郭嵩焘”七个大字,以后外出购物办事,却把这纸板作了名片。因为郭嵩焘的努力,终于为大清争得了尊严,为中国的驻外使节创造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郭嵩焘不辱使命,载誉而归,回到国内,国人却给了他极为不公的待遇。郭嵩焘回国的消息传到湖南,湖南的士人结集明伦堂,大有集体批斗之意,充满了火药之味。当郭嵩焘的小轮抵达湘江码头时,长沙的士民,亦同十多年前他贬官返湘一样,齐集湘江码头,只不过不是迎接,而是声讨谩骂,没有敲锣打鼓,却是人手提了一个装了桐油的小沙罐。在湖南有这么一个习俗,就是砸桐油罐子,可以打鬼。见了郭嵩焘走出船舱,这些桐油罐子几乎一齐向他的脚下砸来,登船上岸,同首却见小轮已是一片火海,同到家里,郭嵩焘竟是郁悒不起,如此数年也就含了满腔的悲哀,离开了这个世界。

正是:

忍辱郁抑离国门,冷眼谩骂一肩承。

清风耿耿留千载,岂在渔樵笑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