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岳麓风云(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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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贺巡抚教化云贵 张学政算计忠良(1)

话说贺长龄同陶澍一起,改革漕运以后,道光皇帝龙颜大悦,于是论功行赏,陶澍居了头功,而授做两江总督,贺长龄授了个贵州的巡抚之职。

离开富饶的江南正是严冬的时候,贺长龄来到了地处高寒山区的贵州,从此告别同僚,告别亲友,说不出有多少惆怅。

贺长龄是擢升而去的,他由一个布政使,升做了巡抚,在他人生意义上来说,确实是一个巨大的转折。

春风得意,一路风光,逢州过府,早有州府长官率了群僚及地方名流拜跪迎接。所到之处接风洗尘,把盏临风,满耳所听,几乎无不是阿谀之言,奉承之辞,无不是歌功颂德之意。然而,他却兴奋不起来。他看到了贵州的贫瘠与落后,闭塞与野蛮。于是他心痛,他沉思着:“真是那巍峨的崇山峻岭阻隔了太阳的普照,文明的传播么?”初到任上,他放弃了所有的政事与往来的拜访应酬,带了侍从,脱了官服,开始了微服私访。

他一路行来,把所见所闻铭记于心。只见一路的高山挡住了太阳,整日里迷雾茫茫,山高,却是乱石林立,少有树木;一路的民居,说是民居,却不能与江南民居的厕所相比!一伸手就可触摸到屋檐。上好的人家,也只是用石子拌泥垒墙,上面所盖的也只是石板。其次皆为黄泥筑墙,茅草盖顶,几乎找不出一栋用砖瓦所建之宅。

他随身进入了一间用茅草覆盖的黄土筑墙之居。见有客人来访,主人很客气,却又十分尴尬,竞在室内左右走动,而不知所措。见来客神采奕奕,气宇轩昂,根本就不是本地人的风度与气质,主人慌了,最后还是贺长龄示意主人坐下,主人才想起,应该请来客入座。其实,哪有什么凳呢,只不过是几个很粗糙的石墩。贺长龄坐了下来,仔细地看了看这室内的一切,大概一丈见方的居室,被隔成了两间,中间是用黄土筑成的间墙,比主墙要薄要矮得多。一口破锅,放置在墙角,他轻轻地掀起锅盖看了一下锅子,却像生了锈一样发红,锅底却是墨黑,足有几分厚的柴火烟脂了。室内到处乌黑,充斥着十分刺鼻的火燎烟熏气,拌和着人尿的臭气。坐了一回,有几个娃娃从土墙的门口伸出了脑袋,朝客人瞅了瞅,然后又嘻嘻哈哈地缩了回去,接着又有几个娃娃同样的做了,却并不出来见客。主人并不多言,见了小娃如此,如雷一般地大声训斥:“讨打!鬼崽崽!”

又是沉默,只是一门心思地将一堆柴火拨旺。

贺长龄很是纳闷:“这到底是怎么啦,天下会有如此待客的么?”于是相问,“先生高姓大名?”

主人见问,只是呆呆地盯着,并不回话,好像根本不知道贺长龄所说话的内容,如此一会,还是侍从做了翻译。

“大人问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主人一脸绯红,本来纸一样白的脸顿时有了些血色,只是把头低得更厉害,好像要勾到胯里,忸怩了一会,才道出,他姓“游”,叫“老七”,乡里人都唤“游老七”。今年四十五岁,没有进过学堂,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

“我们这寨子,百几十号人都没上过学的。”游老七接着又解释。

“那么,你们这儿有学堂么?”

“没有!”

“这些孩子都不进学?”

贺长龄指了指泥墙里面的孩子。

“都不进学。”

“你妻子呢?”

“带了孩儿在里面。”

“怎么不叫他们都出来?”

游老七又沉默了,再一次一脸绯红,似有难言之隐,见来客不断地追问,也就唤了一句:“老大出来。”

约摸十来分钟,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伙很是腼腆地钻了出来,一件单衣,打数十个补丁,一条黑色的长裤,只是半脚,膝盖以下全部裸露着,半截脚杆黑黑的,脏兮兮的,看不出一点皮肤的本色,两脸满是黑白相间的污垢,好像十天半月没有擦洗过一般。见了贺长龄,却连一点起码见客的礼节也没有,只是呆呆地立着,勾着头,并不言语,见过客,很是腼腆地进了房。

过了许久,又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娃出来,同老大一般,接着老三、老四……一一地出来,见过贺长龄又一一地像老大一样进去。

贺长龄发现这些孩子,所有的穿着都和老大所穿的那一身衣裤一样。从游老七家出来,贺长龄又同样私访了数家,所有见闻都同在游老七家一样。他把这些情况向同僚作了通报,有同僚告诉他,并不是贵州人无礼,不重待客,只是贵州实在太穷,根本无物待客,因为没有衣服、裤子,所以冬天来了,合家老少全部挤在坑上,赤条条的,外出见客,只有一条裤子轮流着穿。听了同僚的解释,结合自己的所见所闻,贺长龄默默无言地想着:“中国五千年文明的历史,难道于此就是一个死结了么?低矮狭小的茅棚,充斥尿臭气、烟油脂的气味,生了铁锈一般的红锅,讷讷的言谈,痴呆的神色,这就是他的贵州子民的生活?贵州子民的人生?”

作为父母官,堂堂的一介巡抚,他的心碎了:“难道真的是太阳不能普照,皇恩不能泽及之地么!”

夜里睡到床上,贺长龄思索着,他要拯救这些子民,他要解放他们,使他们像江南的百姓一样,知书达理,衣食有着。他找到了这些子民落后愚昧的原因了。因为他们没有进过学堂,目不识丁,不可能接受新鲜的东西,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鼠目寸光,固守清贫,如此一代又一代地相传,更是无所进步,无所发展。找到了问题的根子,他于是在此处办了一所义塾,拨了官银,为义塾聘请了执教的先生。因为这些寨子的居民没有见过学校,根本就没有读书进学的意识,因此,虽然树起了招军旗,却并不见吃粮人,办起了义塾,聘请了执教先生,却没有几个人前来就读,义塾形同虚设。于是他又挨家挨户地登门劝学,向这些从未开化过的子民去讲述一些仁爱道理。他再一次来到了游老七的家里。这回他是穿了官服来的,见一个大官来到寨子,却把游老七吓得连命都没有了。满寨子的男主人,几乎都围了拢来,见这个大官十分和蔼可亲,没有一点架子,这些淳朴的汉子,少了些畏惧,多了些亲和。游老七吓出一身冷汗以后,渐渐地开始镇静,继而仔细地瞧了瞧眼前的这位大人,觉得很面善,于是挖空心思地回忆,竟发现这位面善的大人,就是不久前到他家里与他拉家常问寒问暖之人,心头一热,伏地纳头便大拜起来。

却说这寨子,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没有巡抚这样的大官来过,就是知县也极少涉足过呀!以往穿梭其间的只是寨主、保长什么的,不是敲诈,就是官腔十足地训斥、漫骂,所以见了贺长龄有如见了天神一般。因为巡抚大人亲巡,知县、知府也坐了大轿,摇摇摆摆地跟了来,一时寨子里官轿如云,顶子云集,却把这静谧的寨子搅得热闹非凡。那些光了屁股的娃子,为了看热闹,而顾不了羞耻,一个劲地挤了进来,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的,乱蹦乱跳了起来。贺长龄做了游老七的工作,让游家的老大、老二入了学,以后又做了数家的工作,义塾总算有了十数名童生,寨子里有了打山歌子一般的读书声。“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书声琅琅,见巡抚大人如此重视教化,一改以往数任巡抚的做法,知县、知府也都纷纷效仿,纷纷捐资建校。经过巡抚、知府、知县的努力,贵州的学风大变。贵阳、铜仁、安顺、石矸四府,普定八寨,郎岱、松桃四厅,黄平、普定、天柱、永从、瓮安、清平、兴义、普安等州县,都相继建起书院和义学。

一时学风大振。

游家老大,自从贺长龄上门做了工作,入了义学以后,读书特别用心。这游大,本来十分聪颖,却好像一块深藏顽石中的玉璞,长期以来误落深山的泥土之中,而得不到琢磨,同普通的顽石一般了。经贺长龄这么一提携一琢磨,竟是闪闪地亮丽起来,入了义学,其学业在诸弟子之首。贺长龄到义学讲了学,多次抽考,这个童生竟有一个举子的学问,义学的藏书几乎让他读遍。贺长龄见了不禁大喜,有意收为弟子,因此多方关照与支助。为了使贵州的学子儒生有更高级的研深之所,贺长龄又仿照岳麓书院的法子,于贵阳设立省城书院,完全参照岳麓书院的管理教学,将书院分为“上、内、外”三舍,实行三舍制录取法,聘了一个唤做李继的大儒作了院长。

却说这李继,乃湖北人,进士出身,曾做过学政,对于教学很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他对贺长龄极为敬佩,特别对贺长龄主持策划的《皇朝经世文编》更是爱不释手,而常置于床头案前,他主持贵阳省城书院更是以《皇朝经世文编》作为教材。大清王朝传至道光时代,学风已是糜烂不堪了,书院和学校基本上不讲什么儒德儒艺,都以科举为业,以入学作为猎取功名利禄的捷径。李继的此举,自然有些同朝廷的政策不太相合,也就引起了贵州学政张大人的不满。

这张学政虽是儒业立身,进士及第,却实在是凭了一手漂亮的小楷而中试的,他作贵州的学政数年,本地教育没有一点起色,整个贵州亦如一泓死水,贺长龄一到任,却是狠狠地向这一潭死水投了一个炸弹,搅得这一潭死水顿时鲜活起来,涟漪泛泛。贺长龄将此举上奏了朝廷:“以政教育在一时,而以言教育在万世。天下不能常生尧舜文武,而特生一孔子,以明尧舜文武之道于万世,是尧舜文武常接踵于天下也。读书讲学之功,岂不远大哉!”

道光皇帝接读了他的奏折之后,大喜,认为贺长龄的所作所为,虽与历任巡抚有别,但确实是兴万代之基业,于是谕旨给予嘉奖褒勉。在嘉奖褒勉贺长的同时,旁敲侧击地指责了张学政,讲他乃一省之学官,理应为朝廷培养人才,却是实在有负朝廷重望。就在贺长龄接到嘉奖的谕旨之际,张学政接到了朝廷指责的谕旨,这岂不把张学政气了个半死?

这张学政,已是年届花甲,官做了几十年,当年贺长龄做山西学政时,他就已经做学政数年了,从云南做到四川,从四川做到贵州,却一直是学政。贺长龄做了学政之后,做布政使,而后做了巡抚,所以在张学政看来,贺长龄的为人多少有点投机的因素。因此尽管他表面上上对自己的顶头上司毕恭毕敬,而骨子里,却对贺长龄充满嫉妒。这嫉妒像一条毒蛇,慢慢地吞食着张学政的善心,慢慢地这嫉妒演成了仇视。李继在省城书院的讲学,竟不以朝廷钦点的八股文范本作为教材,而用贺长龄主持、魏源编辑的《皇朝经世文编》作为教材,这岂不是欺君之大罪。尽管大清初期、中叶所大兴的文字狱到嘉庆道光时,已经基本平息,但朝廷对于这教化之事,却是极为认真的。张学政到省城书院视察了几次,听了李继的几次讲座,见学子儒生几乎人手一套三百万言的《皇朝经世文编》。回到家里,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激动不已。他以为终于找到了报复贺长龄的机会,于是连夜起草奏折,将贵阳省城书院的教学情况,一一列举,添油加醋地向道光皇帝上了一本:

“微臣以为,作为书院,理应为朝廷培养栋梁之才,这栋梁之才,理应是尊朝纲,以国事为重,然而李继所讲,与钦点范本大相径庭,却以贺巡抚所谓的《文编》野史作为讲义,实在是上蒙圣聪,下欺学子也。此《文编》从策划到编辑成册,彻头彻尾无一不是湖南人所为,所选篇章,亦是湖南岳麓书院士子居多。微臣以为这样讲学岂不是在培养自己的势力,长此以往,将危及社稷,微臣有闻,不敢不奏,祈望圣裁,严查幕后之人也。”

张学政连夜上了奏折,自以为只要奏折一到道光皇帝之手,扳倒贺长龄、赶走李继便指日可待,因此很是有些飘飘然,竟然在书房手舞足蹈地唱起京戏来。他那野鸭公一般的沙哑喉咙,唱京戏自然是唱不出来,于是将京戏的戏文,换成了川剧。

“我手拿CM鞭将你打,锵锵锵……不,不,不是钢鞭,是毫笔。”于是又改了。